玨兒一覺醒來,天時已暗,茫然張望四處,沒來由的一陣心緊,和衣出了精舍,穿堂過室,尋遍整個內宅,沒有看見汝愚的影子。心想:他不會獨自走了吧?雖覺得不大可能,終消不去這分擔心,喚起女待,就要出院去尋汝愚。
素月高照,纖塵可辨,剛出月門,正見屠文雍站在那裡欲進不進、欲退不甘,“撲哧”笑了出來,說道:“屠將軍,怎不進來?”
徐汝愚獨居內宅時,屠文雍若有事上稟,自可以徑直穿堂而入,但是玨兒姑娘也住進內宅,就無法那麽隨便。這樣的心思無法道明,屠文雍輕咳一聲:“倒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明日上稟不遲,大人去了東院的殮房,我正要回去呢。”
玨兒說道:“你去廳裡等著,我去尋小愚過來。”心想:小愚此時去殮房做什麽,帶著女侍徑直往東院而去。
鄰近東院,夜風襲來,心裡直透出一股子寒氣,雪白柔嫩的肌膚上瞬時起了粒子,望著身側的女侍毛骨悚然的樣子,笑道:“不是沒見過死屍,作臉給誰看?此地可沒哪個哥哥來憐惜你?”
女侍嬌笑道:“玨兒姐與我們自然不同。”
玨兒輕笑起來,轉念省得這小蹄子把自己繞進去了,垂眉瞅見靈堂裡汝愚秀頎的背影,臉上發燙,顧不得與女待調笑,輕盈的走進內堂,輕輕依立在徐汝愚的身邊,望著槨木上躺著的盛裝女子。
若非兩頰毫無生機的的煞白,隻當她靜謐的睡去。
交睫之下,曾幾何時是一雙顛倒眾生的美眸,輕笑嬌語,翩翩若遊龍的身姿之後,是多少輕狂的少年郎,偏偏最心愛的那人卻不投過一瞥來。紅顏瞬間凋零。
玨兒沒來由一陣心酸,見汝愚定睛望著那裡,星眸蒙上一層煙霧,輕推他一下,小聲說道:“她是誰?”
徐汝愚幽歎一聲,轉過身,低語道:“玨兒,兩年來,你心中可苦?”
玨兒如遭雷擊,半身僵然動彈不得,忽的生不出一絲氣力,身子軟軟的跌進徐汝愚的懷中,反手緊緊環摟住他的腰身,不讓自己從他懷中滑落下去。
朝思暮想、日夜煎熬,心中的所有堅持抵不住這一句話,忍不住長泣起來,灼熱的淚水透過青衫,浸濕他的胸腹。
徐汝愚隻覺得心痛得厲害,將玨兒摟在懷中,任她在胸口哭泣。忽的胸口一陣刺痛,低頭見玨兒隔著衣服咬住自己胸口的肉,剛要呼痛,玨兒仰起頭來,交睫猶帶淚珠,說道:“你每日讓我咬一口,便抵去我兩年的苦。”
徐汝愚伸手輕拭她如花美靨上的淚痕,在她耳邊輕語:“便是我願意,那也要問過幼黎姐才行。”
玨兒不解其意,抬頭看見他一臉壞笑的垂下頭來,嬌羞的伸手擋住,卻軟綿綿的生不出氣力,隻得纏住他的身子,雙手剪摟,螓首埋在他的懷中,隻感覺他的雙唇輕輕貼住自己的柔膩的後頸,溫熱的氣息噴在頸肌上,身子愈發滾燙,直欲要揉進他的懷中才好。
徐汝愚將她橫抱起來,她輕輕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低語道:“幼黎姐不在,你不要佔我便宜。”說罷,螓首繼續埋在他的懷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徐汝愚附首在她耳邊,輕語:“我將你放下來,還站得住。”伸手要撥開她面靨的秀發,卻看她的羞狀,卻覺胸口一陣肉緊,又被玨兒隔衣咬住。
徐汝愚暗道:讓她養成這個習慣可不好,忙輕輕將她放下,摟過她手右盈握的腰肢,側頭去瞅她生滿紅暈的明豔頰靨,迷離的眼神卻有一分怨意,心神動蕩,如癡如醉,輕嘯一聲,抄過她的腰肢,再次橫抱在胸前,輕縱著躍將出去,大步流星的向內宅走去。
見屠文雍站在月門前張望,問道:“有何事?”
屠文雍尷尬一笑,忙說:“沒什麽要緊事,我明日過來。”說罷,慌不擇路的離開,也沒看清徐汝愚呲牙咧嘴忍痛的樣子。
似乎能感覺到屠文雍與眾精衛眼中的笑意,玨兒將頭埋在徐汝愚的懷中一動不動,隻待進了內室,方敢仰起頭來,卻迷醉於徐汝愚灼熱如火的眼神之中。
第四日,徐汝愚離開泉州,趙景雲與李公麟各領五千鄉勇新軍跟隨;屠文雍、丁政與班照鄰一並留在泉州鎮守,泉州守軍除了六千宿衛軍之外,另有五千鄉勇新軍。
與奔襲泉州、沿著閩中山東麓潛行的路線不同,大軍選取近海閩東世家密集的地區行進。途經趙景雲世居的族地,徐汝愚還停下盤亙了半日。
李公麟不解其意,趙景雲笑道:“鄉勇新軍,若是直奔龍岩而去,難免人疲馬倦,易為公良友琴所困。”稍稍一頓,語氣變得嚴肅,“招撫檄文傳至龍泉,龍泉世家都相當擁戴,但是你兄李遠跡卻借著拒匪的名義,將龍泉新軍中八千鄉勇囤駐在龍泉與龍岩之間的砦寨中。”
李公麟冷笑道:“龍泉與龍岩之間的砦寨四有其三屬於李族,給予他些許時間,這八千鄉勇或有可能落入李族的私囊。”淡漠的語氣,似乎龍泉李族與他絲毫無關。
徐汝愚將懷中趙景雲的幼子遞還給趙氏,說道:“那麽我等就在龍泉城中呆上幾日再說。”轉過頭來對玨兒說道,“我們這次聲勢這麽大,在龍泉也會把聲勢搞得越來越大,你說公良友琴會不會聞風退回普濟?”
玨兒聽了汝愚沒志氣的話,咯咯一笑,只是還不習慣以新的身分面對青焰諸將,這幾日來話是格外的少。見眾人望過來,兩頰生暈,忙轉過頭,去逗趙氏懷中的小兒。
六月二十四日,大軍姍姍來到龍泉城外,李遠跡等一眾龍泉世家家主早就聞訊在十裡街亭相候。
徐汝愚望著李公麟肅然的神色,說道:“相對一笑抿恩仇,李遠跡前日遣人送書信於我,讓我勸你將妻兒列入李氏族譜。我等在龍泉若是順利,公麟就不念及往日了。”
李公麟長歎一聲,將眼中戾氣斂去,說道:“全憑大人吩咐。”
徐汝愚翻身下馬,正要邁步走上前去,卻聽側後玨兒一聲輕呼,忙回頭將她扶下坐騎。
玨兒美目橫視,眼中意思分外明顯:算你識趣。
徐汝愚故意視而不見,攜過她的柔荑,舉步向街亭走去。趙景雲、李公麟一眾人擁在身後。至待亭,李遠跡與龍泉世家家主伏地叩首,高呼:“恭迎主公與玨兒夫人入主龍泉。”
徐汝愚並無封號,青鳳將軍府尚未開設,李遠跡等人隻得以主公相喚。倒是一聲“玨兒夫人”讓玨兒嬌顏愈豔,心想:這都是老得成精的人物,偏能想起這恰當的詞來。
徐汝愚臨龍泉,依製,出龍泉南門十裡,每裡街亭設一座香案,由一名鄉老代表鄉野之民恭迎,至南門,龍泉世家家主與文武官員相迎、陪同祭祀天地即可。
李遠跡與眾世家家主迎出十裡街亭,其禮隆盛,徐汝愚雖不勝其煩,卻得做出其樂融融的樣子。與玨兒登上街亭主持祭祀天地,宣讀祭祀文,一番禮數進行下來,又在龍泉城南門依樣施行了一番,才在龍泉眾人的陪同下進入龍泉城府衙中。
兩千新軍隨之入城,八千新軍,駐在南城之外。
徐汝愚在主位坐下,玨兒並肩而坐,趙景雲、李公麟等人坐在左列,李遠跡等人坐在右列。
李遠跡說道:“大人檄文到達龍泉,龍泉就組織鄉勇五千,至今近萬人,緊守龍泉,並配合龍岩何州、丁勉臣擾襲普濟海匪。在龍泉、龍岩、甘棠三地的聯合阻截下,四萬普濟海匪不敢輕入龍岩縱深。”
李遠跡已到知天命之年,須發漆黑如墨,面色紅潤如嬰兒,眸光深遠有濁色。
龍泉位於南閩重鎮龍岩與泉州之間,龍泉的世家歷來是宗政荀達的打擊對象,勢力不強,卻因為沒有多少南閩衛軍駐扎,青焰軍奔襲泉州之後,龍泉世家最先附義,組織鄉勇控制全境,整個過程沒有遭到多大阻力。
徐汝愚心中自然不希望龍泉世家籍此複興,以致尾大不掉。
李遠跡野心勃勃,精力過盛,李公麟雖說才華橫溢,卻在李遠跡的打壓排擠下,數十年沒有出頭之日。
徐汝愚斂起眸光,仔細打量眼前從容不迫的李遠跡,見他的目光毫無所滯的掃過李公麟,心想:鄭夢淮的擔憂果然不虛。
手中酒杯輕轉,渾不在意的望著李遠跡,說道:“龍岩匪患不足為患,此時我若領兵過去,公良友琴望風而逃,那就無趣了。我與玨兒準備在龍泉呆上幾天,煩李公為我們安排。”
李遠跡微微一怔,豫章之戰後,荊襄霍家在荊郡北部的兵力大減,南平的軍隊已經直接威脅清江府,徐汝愚卻沒有一副焦急返回清江的樣子。旋即回復過來,笑道:“大人與玨兒夫人臨幸龍泉,乃是龍泉萬民的福氣。大人一向戒奢持儉,遠方不敢違背大人的意願,隻將都邑府稍加整理以供大人與玨兒夫人使用。”
李遠跡雖貴為龍泉邑都府,但在宗政荀達的壓製之下手中沒有兵權,此番籍拒匪與徐汝愚糾集私兵的名義組織鄉勇,手中立時擁有新軍近萬,成為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吏。讓他將都邑府讓出來,確實有些為難他了。
不過徐汝愚對他沒有絲毫同情,必須在龍泉新軍剛剛組建時候消除李遠跡對其的影響。
徐汝愚淡淡說道:“此役過後,我將在甘棠、龍岩囤積重兵與水營,普濟海匪再無遠襲至龍泉及泉州的能力,遠跡身為龍泉都府,對龍泉的將來,可有考慮?”未待李遠跡回話,轉頭望向左側,對趙景雲與李公麟說道:“普濟海匪攜帶的糧草不會剩下太多,公良友琴若不想撤兵,其重心只有向南移動,從龍泉的世家塢堡中劫奪糧草是他最佳的選擇。馮遠程部將在近日內進入龍岩與龍泉的中間地域。即日起,公麟接管龍泉北城防衛,景雲接管東城防衛,除飴堡與勝天堡外,龍泉與龍岩之間的世家塢堡需在近日內,將所貯糧草全部轉移到龍泉城中來,然後將塢堡、砦寨徹底推毀,勿使為普濟海匪所用。”回過頭來,從容淡定的望著漸漸沉不住氣的李遠跡,說道:“剿匪大計需遠跡與龍泉世家配合,汝愚定不忘諸位今日的付出。”
徐汝愚的眸光淡定收斂,卻讓自己感到莫大的壓力,李遠跡再也從容不起來,臉上青一道、紅一道,望著李公麟、望著趙景雲、望著左右的世家家主,見他們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徐汝愚說道:“龍泉與龍岩之間將要推毀的八座砦寨有六座屬於李族。此役過後,我將敦促龍泉邑依田冊返還李族田產,李族在此役中的損失也將由龍泉邑府庫補足。”
如此一來,囤駐在八寨中的鄉勇俱要返回龍泉城中接受徐汝愚新的整編。
堅壁清野, 李族暗藏的私兵也將隱藏不住,李家的兵權將會被徹底剝奪。在龍泉與龍岩之間開辟戰場,不過是徐汝愚的籍由。
李遠跡生出竹籃撈水一場空的頹然,木然的點頭。
望著臉上帶有幸災樂禍神色的李公麟,心想:李族的將來難道要寄托在他的身上?
趙景雲將李遠跡的神色瞧在眼底,心想:經此挫折,李遠跡在族中的威望勢必大跌,李族若想重新成為南閩望族,自然更多的將希望寄托在李公麟身上。
徐汝愚哂然一笑,對趙景雲說道:“龍泉、飴堡、勝天堡三地防務不夠嚴謹,偏勞景雲與公麟了,明日我將去飴堡巡視防衛,景雲可領我軍令率領二千兵馬前去準備。”又與李公麟說道:“龍泉的防務需連夜整頓,你今夜就不用歇息了。”轉身對李遠跡說道:“我等在此歡宴如舊,莫要理那些煩心事。”
可是這美酒在李遠跡口裡再無滋味,徐汝愚在布置妥當之前,是不會讓自己離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