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東野年近五十,身量修碩,梅立亭在雍揚尚稱得上軒昂丈夫,尚比他矮了寸許。
東海之戰之前,他與陳昂、梅鐵萼共為東海三尊之一,看他美髯飄垂,發如亮漆,暗忖他這幾年倒知道修身養性,徐汝愚起身迎立,說道:“仰慕席閥久矣,今日才得以見。”又向劉昭禹執禮道:“汝愚見過劉先生。”
徐汝愚在宛陵時,劉昭禹為宛陵丞,在兵法、政務上對他多有提攜,又是父執輩,受半師之禮也不為過。劉昭禹卻說道:“將軍為東南雄主,昭禹不敢當。”躬下身來,不願受禮。
劉昭禹並非拘泥於世俗的人,自然不會為了各自的名分而起生分。徐汝愚看著他淡漠的神情,心猛的一沉,卻不知哪能裡出了變故。
一夜飛雪,千裡如素,席東野、劉昭禹離開之後,徐汝愚推窗看了一夜雪,就繼續北上。雪地行遲,只聽這簌簌落雪之聲,心醉神迷。到齊川,已是三日後了。
徐汝愚首戰齊川,以六百精騎破二萬白石軍,不僅緩解東海戰局的危機,也成就了徐汝愚威名。
馳道雪融,徐汝愚便令騎隊擁車策馬急馳,鐵蹄雜遝之聲在耳畔幻作當年馳援齊川時的情狀,徐汝愚心中感慨。正神思遠馳,忽覺馬車一頓,緩緩停下,掀起車簾,只見陳子方與方肅二人迎立道中。
馳道上車馬如龍,徐汝愚不便下車相迎,輕笑道:“子方、子肅,不妨到車中一敘別情。”
方肅笑道:“曾益行率宛陵官員在南門相候和議使,我與子方是閑人,卻是來此見故友的。”
“和議之事自有亭易、立亭二人在。”徐汝愚望向梅立亭,說道:“立亭,你去問映雪姑娘意欲何往。”話音未落,梅映雪已從後面車廂之中飄掠而去,說道:“陳閥是我東南武宗,映雪怎會不去求教?”
方肅說道:“別人我不敢說,映雪姑娘去,恩師定會十分高興的。”
梅映雪美目瞥來,不解其意。
方肅笑道:“恩師昨日還提及四年前映雪姑娘曾毀宛陵屋舍之事,損毀的屋舍,梅族尚無賠付,想來恩師惦記這個。”
梅映雪橫目看了徐汝愚一眼,“撲哧”笑出聲來。徐汝愚搖頭笑道:“偏是子肅敢拿乾爹出來打趣,既然如此,我們折道去後山草堂吧。”忽又歎道:“十年一瞬,往事成塵。”
徐行當年拜訪陳昂時,就與徐汝愚住在後山草堂。
徐汝愚在那裡與漱玉頑玩數月,偷習驚神訣,而後又從後山草堂北上求醫。
東海之戰中,徐汝愚在宛陵城中住了旬月,也無勇氣前往後山草堂一行,此時再往後山草堂,真是十年往事成塵。
陳子方幽幽一歎,沒有說話。
方肅哂然一笑,說道:“往事成塵,故人亦成塵。當年與汝愚一起從灞陽城下逃脫的還有五小兒,汝愚已見過褚文長與田文光,他二人現在睢寧領兵,但是其他三人也已出師了。四年前不見,今日難不成還不見?”
徐汝愚歉然一笑,說道:“只怕故人已不識了。當年我與他們不過在車中相聚一夜,之後再無消息,後來知道他們在後山草堂習武,但是心囿於舊事,也不願相見。”又說道:“倒與文長、文光在雍揚相聚時日較多,聽說文長到睢寧為將之後,頗有佳跡。”
陳子方說道:“伊翰文與其兄爭位之時,東海尚有隙可乘,連奪灞陽、睢寧兩城,但是待伊翰文緩過勁來,北向進展甚緩,雙方互有勝負,文長到底無法與你相比。”
“尚不能這麽說,時也勢也,若讓子肅到我位上,必能做得比我好。”
方肅皺眉擠眼,說道:“你何苦來打趣我?”
眾人皆笑。
徐汝愚、梅映雪居乘馬車隨方肅、陳子方繞城向城北的後山草堂行去,許亭易、梅立亭一行人繼續前行,與候在南門外的曾益行等宛陵官員匯合。
薄陰積雲,山野覆雪,四下裡明亮有如晴霽。
崖石生出一莖野梅,臘黃碎梅如米粒大小,暗香襲人。壓在裸枝上的積雪不斷落下,覓食的鳥雀驚飛,嗡嗡然如萬箭離弦。
風漫枝頭,雪粒悄落無聲,陳昂負手立於枝下,望著山下野徑出神。忽聽山下傳來人語,細聽去,卻是方肅朗然聲音:“恩師最捺不住,說不定已在山門前等著了。”不覺莞爾,斂息飄掠而去,隻留一地落雪之音。
徐汝愚四人將車馬停在山下,循著野徑上山。疑是無路時,轉過一叢翠竹,複有石階嵌在崖石間如梯垂下。
陳子方說道:“也有方肅料錯的時候。”
“師父他如神龍匿蹤,猜不中是當然的。”
陳昂斂息飄掠離去之時,徐汝愚已生感應,輕笑著拾階而上。
肖玉如站在石階盡頭,說道:“汝愚,怎麽你們未曾遇上子昂?”話聲未落,陳昂現身其後,笑道:“我在這裡,他們怎會遇上我?”
方肅笑起來,說道:“師父聽到我們的聲音,先躲回來了。”
讓方肅戳穿,陳昂哈哈大笑起來,神情怡然灑脫之極,已無當年為東海都督時的雄睨之姿。
徐汝愚心知陳昂放下爭雄之心,武道更上一層,說道:“恭喜乾爹了。”
梅映雪也能感覺到陳昂的氣息無時不與這山這水相溶一體,舉手投足間莫不契合這自然應有的韻律,圓通自足,讓人無隙可窺他的武道之心,息去上山時的躍躍欲試,斂身而禮,說道:“映雪見過陳師。”
陳昂攜過肖玉如,指著梅映雪說道:“梅家的女娃娃,當年毀我屋舍遁月而走,我們在塵中望她就像月中仙。今日才能一見,果真不凡,東南青年俊傑,我評她為第一。”
方肅說道:“為何不是汝愚第一?仲道比之又若何?”
陳昂望了徐汝愚一眼,笑了笑,說道:“仲道持戟在戰場爭雄,難有敵手,論及武道,還及不上映雪姑娘的。”又向梅映雪說道:“靜湖武學果真不同凡響,嵇大宗可安好。”
梅映雪心知陳昂其意是指徐汝愚已是當世不品人物,心中感慨,說道:“映雪已離開靜湖,嵇師現在南平,想來安好吧。”
“靜湖傳道不拘於世俗常情,令人向往。百年前靜湖出了一個陳規,熄了呼蘭南侵之禍,不知百年後,靜湖將出何人?”
梅映雪恭然說道:“映雪也有所待。”又說道:“後山初雪,未踐人跡,映雪倒願意在這山野之間走動。”
“好,好,這山野之間倒無拘束。”
徐汝愚將隨陳昂入同宅一敘別情,梅映雪在場倒無趣得很,見她踏雪而去,方與眾人向草堂走去。
後山是陳族宗祖之地,陳昂摞下世俗權勢,便在山莊之外新辟一地修建了一所草堂隱居。
方肅與陳子方賦閑之後,也攜家人一同住進來,加上幼徒隨待,草堂之中亦三四十人。漱玉一年中至暑至寒季節都會住在草堂,此時亦在宛陵。
除去陳昂等人知曉外,別人並不知道來人就是徐汝愚,隻覺陳昂、肖玉如兩人在山門外迎接,心中奇怪。
眾人穿過夾道進了最裡的一進院子,內宅的五六個侍女一直跟隨在陳昂、肖玉如身邊,都認得徐汝愚,一齊上前請安。肖玉如吩咐莫要將消息傳出去,眾人便到堂上說話。
眾人剛坐定,一個稚氣童子跌撞走了進來,順著方肅的膝腿爬進他的懷裡扭動不休,伸手去弄他的冠巾,方肅無奈笑笑,提著他的後背丟給尚站在門外的妻子。陳子方的一雙兒女一個六歲、一個八歲,拘束的站在母親身後,小心審視堂上陌生人。漱玉站在眾人之後。
徐汝愚笑了笑,站起身來說道:“見過嫂嫂。”又向漱玉點頭致意,轉過身來,對陳子方說道:“小嬋與小蟠,好歹見過我兩面,此時還當我生人,與子方你一樣嚴肅可不好,倒不如一齊交給子肅調教。”
陳子方說道:“你當年在山莊時也是生人勿近的樣子。草堂多幾個像方肅家的小子,那草堂就不成靜修之地了。”
話聲未落,方肅幼子又從門檻外爬將進來,髒手髒腳的坐在陳昂的膝頭。
眾人皆笑。徐汝愚說道:“不妨礙的,我若有子,倒希望送到草堂來。”向陳昂說道:“幼黎已有身孕,只是江寧瑣細事務纏人,今日才能向乾爹報喜。”
陳昂與肖玉如相視一笑,說道:“當是一喜,侍他到啟蒙之時,可是千萬寵愛集一身了,我觀江寧政製,你有意將內宅納入三司框架之下,那時為他擇師怕是汝愚也做不了主。”
徐汝愚無奈搖了搖頭,說道:“父親遺策之中並無三司框圖,江寧政製掛一漏萬。”
“子行遺策多為製衡世家,歸為《置縣策》,你在江寧所行政製雖說尚有粗陋之處,但是已有超越。”
漱玉在旁坐著卻是不耐。十年之前,徐汝愚不過一個身無長物的孱弱少年,在山莊裡乖張孤僻,與眾人離群。再見時,徐汝愚已是雍揚都尉,此時更是勢力強於陳族的東南雄主。心想:徐汝愚之所以能崛起,俱是陳族予之,徐汝愚豪奪雍揚,已是背義,此番潛來宛陵,當不會只是為和議之事而來?見父親、方肅等人與他溶溶無間,心中疑竇依然難消,漠然坐在一旁不語不言。
漱玉嫁於張季道,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事。
張季道是外姓旁系子弟,武藝不是陳昂親授,實不像褚文長、田文光等人整日能與漱玉廝混在一起、青梅竹馬。
漱玉應允之時,尚有一分惶恐,待嫁於張季道之後,便覺得選擇他比褚文長、田文光二位要好上許多,褚、田二人都在張季道手下為將。惟有張季道在儀興竟仿效江寧政製,讓她心有怨意,此時見他們提起,插嘴道:“江寧政製粗鄙,有違舊製,王侯運數,受命於天,怎能囿於有司?”
徐汝愚訝道:“我聽過‘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講的是帝君運數,卻非王侯。只是石魚藏書之類受命於天的神跡,也不過是世人所設的騙局,我騙不自己,焉能去騙世人?”
漱玉說道:“這句是季道說給我聽的……”
徐汝愚與陳昂相覷一眼,俱看出對方眼中的震驚。
陳昂說道:“不學無術。”阻止漱玉說下去。又與徐汝愚說道:“秦州亂起,西京內廷岌岌可危。我原以為要待到內廷傾覆後才會興起‘受命於天’的謠言。”歎了一聲,便不再言。
乾爹已拋下權勢,徐汝愚也不願將心中疑慮道出,又想:有方肅在,不會沒有戒心,但是方肅也未必會提醒陳預吧。於是撇開不論,見長叔寂久久不現身影,問道:“老爺子怎麽不在草堂?”
眾人緘默, 方肅訕然說道:“老爺子與肖閥手談去了,老爺子棋癮重,這一時間還不會回山莊。”
陳昂歎道:“長叔寂對《置縣策》之事心有芥蒂,汝愚莫以為意。”
想起在泰如時,劉昭禹的漠然,心中不由黯然,徐汝愚勉強說道:“內廷傾覆、諸侯立國、舊族複辟、呼蘭南侵,這都是不遠的事情,又都是拋出的置縣策激化所致,怨不得老爺子不願見我。”
方肅說道:“天下積弊到今天這種地步,已是積重難返,內廷令旨尚出不了八百裡秦關,難道能指望這樣的內廷來領導眾世家抵抗呼蘭異族?若無汝愚這幾年謀劃之功,南平舊族已然北上複辟,那時天下更是一團糟,呼蘭南侵,更加阻止不住。老爺子乃是內廷故吏,一時擰不彎來。”
“內廷傾覆是遲早的事,肅川未行《置縣策》,不過谷石達在安定集結兵力,準備沿著涇水侵入西京。”陳預邁步進來,定睛望著徐汝愚,說道,“攻下白石,兩家在界地減兵養息,汝愚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