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天際的烏雲壓得極低,灰暗的雲層下,肆意的驚濤駭浪湧流出來,一的撲上金黃色的細柔沙灘,歡欣鼓舞的追逐著,又黯然退回下去。風濤相擊之聲充盈耳鼓,這近處的、遠處的風聲、濤聲混在一處,汩汩生勢。
天際的水線上浮出一杆高桅,魏禺凝目看著遠處,在他的視野裡,數十支高桅陸續露出天水一線。牛角號烏沉沉的相繼吹起,又是一批戰船進入這個無名小島補充給養。
丁勉臣站在一側,眸光從碧波洶湧的洋面上收回來,望了魏禺一眼。
魏禺的臉頰有如刀削斧刻似的輪廓分明,略顯狹長,隆直的鼻端顯出一貫的淡漠,眼瞼下閃過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就像紫色的閃電,勇毅而堅決的眼神有如浸在冷泉中的刀刃一樣鋒利。
丁勉臣微須白面,而立之年,顴骨隆起,下巴狹窄,緊抿的雙唇淡而薄,眼神蓄斂。
魏禺轉身之前,臨望了一眼海天一線處深色的海流,大步向密林深處的營房走過去。
丁勉臣不自覺的望了遠處一眼,近百艘輕便海船擁在那裡,徐徐向這邊的海圩靠過來。在越郡東面的海域之中,這座小島是三座補給島中的一座,位於三座補給島嶼的最外側,也最近普濟與溫嶺之間的海路航線。周圍不足十裡,島的東側開了一個豁口,形成天然的一個海圩,稍加整飭,中型的海船都能進入海圩進行補給。
丁勉臣心裡不免有些擔心,在此截斷普濟至溫嶺的海運糧路已經足有三月之余,公良友琴心裡定有察覺,近來普濟的哨艇也多偏離原來的航線,向兩側搜索。雖然靠近這處小島的普濟哨艇都被圍殲,難保普濟眾人不對這片海域起疑心。
“海狼覓食之策,於今算得上有成,公良友琴現在多半有所覺察,勉臣以為,可以結束此戰了。”
魏禺望了丁勉臣一眼,沒有說話,掀開細灌枝編成的簾子走進室中,光線透出簾子的縫隙一道道的映在夯實的黃泥地面上。
丁勉臣與魏禺一起共事將近半年晨光,也知他淡漠的性子。魏禺對自己的建議不置可否,便是棄之不取。丁勉臣在門口怔立,簾子晃到眼前,才回過神來,暗歎一聲,接過簾子,微低著頭也走進室內。卻見魏禺站在海域圖前,眸光在圖上遊離不定,神色卻是極為肅穆,丁勉臣心裡一喜,暗道:他也不是一絲擔心都沒有。
魏禺抬起頭來,望了丁勉臣一眼,問道:“去年冬末以來,戰績如何?”
丁勉臣說道:“我軍以輕便海舟截擊普濟運糧船隊,迄今毀敵三千石以上的運輸船共計二百二十七艘,總計量約一百一十萬石,毀敵護衛船隻共三百八十一艘,其中二百料以上大型海戰船十九艘,三桅、五桅中型海戰船一百七十一艘,小型哨船、鷹船、蒼山船、舢舟共一百九十一艘,殲敵九千八百六十名。”又說道,“普濟至溫嶺的海路又發現大型運輸編隊,李印將軍領隊前去往,此戰下,戰果又將擴大不少。”
丁勉臣頓了頓,見魏禺面無表情,心知他關心的不是此事,遂說道:“我軍損失三桅、五桅中型海戰船總計一百一十六艘,蒼山船、大翼艦等小型船隻共計二百六十七艘,將士傷亡四千六百一十六人。”
此役目的在於截斷普濟與溫嶺之間的海運糧路,迄今過去一季,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足以讓人欣慰。
魏禺淡淡問道:“丁將軍,我軍若複普濟全境,需集多少兵力?”
丁勉臣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微微一怔,帶有疑慮的望了魏禺一眼,說道:“普濟海匪梟頑悍劣,且水戰、步戰皆操熟,公良友琴若以七萬殘兵困守普濟島,我部需征十萬兵馬,方有勝算。若是公良友琴繼續抽調島民補充匪軍,我部遇需出動更多的兵馬。大人避免與普濟直接開戰,以雍揚、東陽南北鉗製普濟,以一輕敵軍擾其糧路,又在樂清向東壓製普濟殘賊,只要將溫嶺城裡的殘賊驅趕下海,我部經營溫嶺,就可以加強對普濟的壓製,使其永無翻身之日。年日越久,我軍越盛,而普濟日衰,這就是大人不戰屈敵的妙處。”
魏禺點了點頭,說道:“先生原意是如此。但是先生身在范陽,予我節製東部諸軍之權,再不願看到我殲敵不足萬就班師而歸。”
徐汝愚北唐歷險之時,江寧擢魏禺為策將軍,然而兵權卻無加重,江寧此舉不過是為了穩定內外的軍心、民心。卻是徐汝愚脫離險境,最先下達的軍令便是將南至東陽,西至撫州,北至靜海的駐軍都交由魏禺一人節製。
丁勉臣說道:“溫嶺殘賊,缺糧受困,只要馮將軍那邊加強攻勢,擴大勝果,當然有望,我以為大人予將軍諸軍權節,是希望兩相選擇戰機勿使有疏漏。”又說道,“將軍可集結此處兵馬,越洋至溫嶺東側,與樂清軍合圍溫嶺殘賊。”
丁勉臣此策不失穩妥,此路輕軍集結起來近有一萬二千余人,與樂清軍共有五萬眾。在樂清軍的持續攻勢之下,溫嶺城垣崩塌毀棄不少,盤踞在溫嶺城裡的海匪不過兩萬眾,久困之敵,士氣衰弱,數月來,運入溫嶺的糧草極少,溫嶺殘賊食不裹腹,戰力所剩無幾,以五萬眾圍攻溫嶺殘城,只要樊家在金華的駐軍沒有異動,圍殲溫嶺殘賊非無可能。
魏禺鎖眉深思片晌,搖了搖頭,說道:“我部圍殲溫嶺殘賊,或是將溫嶺殘賊逼下海去,於戰略而言,均是一樣。我不取此策。”
丁勉臣怔立片晌,思慮再三,略有所悟。
溫嶺勢弱,糧食無憑,再無可能保持這麽高的軍備,一旦公良友琴無望陸上爭霸時,必然會精減兵力,以小股精銳凶悍的水營寇侵東部濱海地域,江寧便是取得越郡全境,在東部沿海也要布置相當多的兵力才行。此時圍殲或逼退溫嶺的殘賊,在戰略上確實沒有明顯的優劣之分,不過增加參予此戰的將領們的勝跡。但是溫嶺之戰過於輝煌,反而會引過樊、祝兩家的警覺,丁勉臣微有詫異的望了魏禺一眼,想到軍中有關他的傳聞,暗道:此人果真是五年之前在雍揚城頭棄械歸降的海匪?
梁寶、魏禺、即墨明昔、尉潦四人列於徐汝愚門下,徐汝愚起兵之初,四人就追隨左右,於今皆是青焰軍的核心人物,其中又以梁寶位於南閩行轅總管,權職最尊。梁寶其人生性慎微,慊和恭順,才具並非絕佳,江寧眾人之中,軍略政務高過他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他最得徐汝愚信任,徐汝愚平南閩,便讓他代鎮之。在江寧眾人的眼中,梁寶最佳處,乃是頗有自知之能,諸般聰慧,以自知為上智,於這點而言,梁寶卻又算得上才具極佳之人。肖烏野入南閩,佐其對莆田顏氏用兵,梁寶將戰事委之,甘為肖烏野坐鎮泉州、監理糧草後勤,南閩戰事頗為順利。
即墨明昔為夷王之後。百夷乃是江寧最初的盟友,徐汝愚崛起,百夷功不可沒。然而百夷王權與江寧有衝突的地方,近年來江寧力削百夷王權,百夷王即墨瑞平從普濟東礁島返回陸地,一直閑居雍揚。即墨明昔在司馬衙輔助江凌天署理軍務,也無獨自統軍的機會。有人傳言,南閩戰事結束,肖烏野將取代即墨明昔在宿衛軍中的位置。
尉潦一直隨在徐汝愚身側統率騎營,起兵之初,尉潦就有私離大過,在武陵山中幾乎損命,徐汝愚親至武陵山,才將他尋回,日後卻無獨領一軍的機會。青鳳將軍府未設親衛,騎營便是徐汝愚的親衛軍,清江騎營編制雖小,卻是江寧最精銳的部隊,徐汝愚在江寧最依仗的人有江凌天、張仲道、許伯英等人,但是尉潦定是排在最前面的幾個之一。
四人之中,魏禺戰功最著,軍略、武學得徐汝愚傳承,但是用兵卻與徐汝愚大相迥異。江寧鐵律不殺降,但是惟有魏禺每次領兵回來沒有俘虜。江寧每次傳言魏禺將受重責,然而數年以來,魏禺軍權最重,如今節製東部水步營超過十萬眾。
徐汝愚用兵沛然莫可禦,奇正相輔,虛實無度,世人無人能及。四人傳承其兵略戰術,即墨明昔用兵與他最神似;梁寶才具非絕佳,用兵用正,不及徐汝愚那麽神鬼莫測,卻是堂堂之將,守地攻掠便是遇到容雁門這樣的敵手,無望克敵,也不會大敗而歸。倒是魏禺能機杼自出,用兵喜走偏鋒,殺氣騰騰,與徐汝愚用兵少了幾分相肖。
魏禺卻不知丁勉臣心中所想,見他低頭沉思,以為他思忖別的事,也不顧他,徑自低頭比對海域圖。過了片刻,邵小琪走了進來,稟言此番巡海的戰船都已歸港補給。
魏禺抬手招邵小琪走過去,說道:“你將一個月來我軍擊毀的普濟小型艦只在海域圖上一一替我標注出來。”說罷,便走了出去。
邵小琪不解其意,卻沒有開口問詢。在他眼裡,魏禺可不是那種喜歡對別人解釋意圖的人。丁勉臣雖是步營統領,但心中對水戰戰績知之甚詳,幾乎不用查尋戰報,便能在海域圖上標注那處海域殲敵船數。過了片刻,便與邵小琪一道將一個月來殲滅的一百余艘被擊沉的小型敵艦標注出來。
看到此時的海域圖,丁勉臣心中大駭。放心不下,又將進入這片海域以來所殲滅的大大小小的船隻都標注在海域圖上,不過大中型海船用丹青研墨標出。
在天水一線的另一端,數百艘大小戰艦組成的大型編隊正向魏禺、丁勉臣所處的小島駛來。
當前劈波斬浪的旗艦是艘四百料的九桅大艦,前後長近三十丈,寬六丈,高六丈,底尖上挑,首昂尾翹,樹九桅,艙三層,船舷設女牆高如城,旁有護板。旗幟加其上,氣勢甚壯。
林濟峙立甲板之上,手按著懸在腰間的劍器,臉色沉鬱,明顯顯的鎧甲卻比他的眸光還要明亮。
普濟與徐汝愚三戰皆潰,徐汝愚在江寧的崛起,在世人眼中看起來卻是踩著普濟海匪的屍骸而成就的。南閩會戰之初,林濟就折在永嘉堡前的護田之戰中,不過林濟比陰維秀與公良小天幸運,自始至終,性命無礙,非但如此,麾下的勢力也未受損。東海之戰與撫州會戰,林濟的部屬駐在南礁島,而避過滅頂之災,南閩會戰,青焰軍最將公良友琴逼下來了事,兩者之間並沒有爆發大戰。
林濟心中對青焰軍雖然忌恨,但忌恨之下卻有掩不住的得意。數十年前,林鳳殘部擁著尚是孩童的林濟投奔普濟,那時林鳳的殘余勢力比公良友琴的勢力弱不了多少,公良友琴卻整合林鳳殘部勢力一躍成為比當年琉球島更強悍的海匪勢力,但是林濟成年之後,在海匪內部獲得的地位卻及不上當年的陰維秀,更不用提已成為獨霸一方的許伯當。
倒是與徐汝愚幾番決敗,陰維秀、公良小天身亡,公良友琴、趙威胥、許伯當的聲望漸弱,林濟雖有護田戰鬥之失,卻沒有大礙,在普濟海匪中的地位陡升。
只要此番出戰獲得全勝,不怕公良友琴不將溫嶺的兵權交出來。林濟想到得意,瞳睛漸漸明亮起來,望著遠處的海水猶如深湛的碧玉,胸中如蕩層雲,抑不住長嘯起來。
停在高桅上歇腳的海鳥聞聲振翅驚飛,在艦隊的上空盤旋著,展開的白色大翅就像懸在空中的旗幟,過了片晌,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斂翅再次停到高桅的上來。
林濟望向身邊的一名普濟將領,說道:“穆將軍,觀此海鳥,可有所感?”
那人諤然一怔,轉念笑道:“海鳥為將軍豪氣所懾,不敢再停桅上。”
林濟笑罵道:“你學哪般不好,偏學這沒用的馬屁。這些海島是我離開普濟島時特意抓上船,過了三日,才解開縛足的繩子,難道我今日怪叫三四回,只是驚嚇它們取樂?”
那人還是不解。
林濟興趣頓失,指著海鳥飛去的方向,甕聲說道:“船行海上,雖有司南可辨方向,但是每日所行的裡數卻無法計數,順著這風,到達青焰軍的補給島大約需要四日的時間,卻沒有確數,海鳥眼利飛高,自然望得比船上人遠,若能看到島嶼,自然是向島嶼飛去,不再停到船上來。”
那人恍然有悟,暗道:原來這海鳥是用來提前發現敵人的補給島的,正要追捧幾句,卻聽林濟斷聲大喝:“明令諸艦,兩哨呈弧形展開,圍護在兩側,中路隨旗艦直擊敵島。”
邵小琪見把殲滅敵艦已在海域圖上標完,便要走出去尋魏禺回稟此事,丁勉臣一把將他拉住,說道:“將軍心中早有這副圖,你去尋他,他定會問你從中看出什麽?”
邵小琪側頭問道:“丁將軍,你看出來就告訴我吧,免得將軍責備我。”
丁勉臣苦笑道:“這副圖卻是容易看懂,我卻看不懂將軍心中的決定。”
邵小琪探過身子過去,細看起圖來。小型敵艦用朱砂筆標注,在海域圖極為鮮明搶眼,邵小琪訝道:“這幾十個點點,正好將這個小島圍住。”
丁勉臣說道:“我軍戰船的船型及不上普濟水營, 若是從靜海出發,載滿補給與軍士,在海面上與普濟水營相遇,取勝的機會不大,只有輕裝機動,數艘乃至十數小艦蟻附圍攻一艘敵船,才能克敵致勝。我軍致勝的關鍵在於輕裝簡行、輕便快捷。然而從靜海出發,往返一次需要將近十數日,加上巡海的時間,戰船出動一次就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船上裝滿補給,如何還談得上輕便快捷?於是在這片海域秘密建立補給基地,才能如願截斷普濟與溫嶺之間的海運糧路。時間久之,公良友琴也有覺察,漸漸向海路的兩翼派遣小型哨船偵察,這紅色標識多為普濟的巡哨船隻,我軍雖然將接過此地的敵艦盡數殲滅,但是公良友琴只要學我們這樣,就能發現這片海域秘密。”
邵小琪諤然說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普濟海匪隨時都有可能攻來?”想了片刻說道:“普濟至溫嶺的航線剛發現一路運輸艦隊,只怕公良友琴還沒有發覺。”
丁勉臣搖了搖頭,說道:“只怕是是公良友琴的疑兵之計,意在分我兵力。”又說道,“我勸將軍退兵,你也要在旁勸言。”
邵小琪苦臉說道:“你都沒用,我又能說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