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帝國。九厥城尚書院。
時已值深夜,尚書院中的左議廳中仍然*通明,一乾十數名身著各色朝服的官員斂容而座,或斂目沉思,或轉目望向主座上的兩位華服官員,以目光無聲相詢。主座上左首一位乃是位年約四旬的半老秀士,從他身上紫色的官服與金線夾著青色繡線繡就的滅蒙鳥圖案可以看出,這一位乃是大皇帝國正二品的大官。而從這尚書院的所屬來看,當是當朝三司之一的司徒大人,傅卿書。
而右側的青年官員,著一身正三品的紅色官袍的,便是六閣之一的禮閣典級大人方筱陽。這時,他回眸望向司徒傅卿書,一雙清亮的眼眸中隱約閃爍著不安。“司徒大人?”
傅卿書道:“再等等吧。”
方筱陽恭敬地頷了下頭,轉過目光凝視著左議廳的大門,臉色分外凝重。
忽而,門外輕輕地響起了兩長一短的扣門聲,方筱陽的神情驀然一動,下首靠近門處的一青袍官員早已離座,快步過去開了門。
“終於來了。”座上相繼有人發出了喟歎聲。
躬著身快步進來的是一名黑色勁裝的年輕人,頭臉全部用黑布包裹著,只露著一雙異常有神的眼睛。他進得門來後,快步搶上前去,以單膝跪倒在司徒傅卿書跟前,垂首恭聲道:“司徒大人,夏王已於日前落足欽州天礪城,並開始四處招收兵馬,以伺機東山再起。”
“欽州?”傅卿書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欽州位於中英部洲東南部,離冉京迢迢何止千裡之遠。”有官員想到了其中的困難之處,不由憂心忡忡。
方筱陽沉吟道:“夏王妃祖上曾歷任欽州州長,在欽州、梧州一帶甚有威信,王爺選擇欽州為據點,再圖天下,此乃是上上之舉。隻是欽州離冉京路遠迢迢,於我等來說,實在是――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一言出,眾人均頷首稱是。大皇帝國以地域共分為五大部洲,東歧部洲、南圉部洲、西瀲部洲、北樗部洲以及中英部洲。自從大皇帝國千年前驅逐赤柔一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建立政權之後,一直定都在西瀲部洲雁、雲、盛三大州的交匯處的九厥城,史稱冉都或冉京。九厥城在西瀲之北,而欽州卻在中英部洲之南,其間橫越路程之遙遙,非幾日之功可以到達。
見眾人面露憂虞之色,那黑衣人補充道:“各位大人先不用為此憂心。屬下在回程途中有接到消息說,夏親王已經派遣一批法力高強之人為密使,暗中潛回冉都聯系舊部,以屬下之見,若能與密使取得聯系,要順利到達欽州,卻也並非難事。”那黑衣人說話之時,烏黑的眼眸微微一轉,不動聲色地望向一直靜默的傅卿書。
“有密使?!”眾人均訝異非常。“密使能進得了九厥城麽?”的確,九厥城作為皇城,其護城結界有裡三層、外三層,防護是何等嚴密,不可能容得密使進入而毫無察覺。但隨即轉念一想,今日已經不同往昔了。承惠帝之前,大皇歷代有向倚天絕壁、紫苔蒼壁、朱顏俏壁三壁請得法力高強之人庇佑皇族的慣例,而冉都與九厥城的防護結界也全賴他們維護加固著。但是在十五年前,即承惠元年,倚天絕壁出身的國師伊堯包藏禍心,弑殺君王,謀害公主又栽髒嫁禍皇親,罪大惡極。因此在承惠二年,承惠帝一紙詔書下令廢除請封製,並將三壁之人全部驅逐出九厥城,因此,算來這皇城上的結界也有近十五年不曾重新加固過了。
眾人似乎很快就想到了這一點,有人頷首道:“不錯,九厥城裡已經沒有煉妖師之輩在了,隻要聯系上密使,我們成功轉移的機會還是非常大的。”
“但是不要忘了,還有國之知世――”
“據說這一代的知世大人是非常厲害的角色,可以預知未來之事――”
有人忽想到可怕的事情。“不知道知世大人是站在哪邊的――萬一他是站在新主那邊,他只需微一佔卜便洞悉一切,若去陛下跟前參上一本的話,我等豈不是――”他抬起一隻手,用手背在脖子上橫著劃了一下。
座上不由又是一陣唏噓之聲。
“國之知世。”傅卿書的目光穿越過座下慌亂,憂慮的一張張臉龐,暗自沉思。
冉京。東街。
東街一帶多為九厥城中官員在京中的府邸,因此雖然已是卯時時分,西街上商行店鋪的叫賣聲早已連成一片,而這一角的寧靜仍然完好如初。街上行人寥寥可數,隻有幾家豪宅剛開了朱漆大門,陸續出來幾個錦緞衣衫的壯健家丁,打點著門面上的事件。
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轆轆地從遠及近地而來,馬車前兩盞青色的紗燈隨著節律左右地搖擺,燈面上漆染的一個“傅”字,赫然入目。
隨著車夫“喲”的一聲喝令,馬車緩緩在一巍峨的宅邸前停了下來。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家仆打扮的年輕人便輕健地一躍而下,手腳利落地從馬車下取出一張及膝高低的木凳擺在了車側。擺弄好這一切後,方才伸手去掀了車簾起來,扶著那一身官服正裝的中年秀士緩步下得車來。
“老爺!”候在門房的老管家快步迎了上來,恭敬地隨侍身側。
傅卿書信步踏著階前的石級而上,一邊輕聲問道:“一日來,家中可有事情發生?”
管家傅全恭聲答道:“回老爺的話,家中一切還算安好,隻是昨日傍晚二公子與將作大人家的公子出去喝酒,回得晚了受了些風涼,已經請了藥師過來開了藥了。”
傅卿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管家見居然沒有像往常一般又將二公子痛罵一頓,不禁微奇地抬眼看了傅卿書一眼。傅卿書眼瞼一沉,轉目過來問道:“還有什麽事麽?”
傅全驚了驚,連忙低回頭去,恭敬道:“還有,另外就是二小姐――”
傅卿書的臉色怔了怔,沉聲道:“瑤華――怎麽了?”
“老爺不妨還是親自過去看看吧,現在群芳苑中已經是雞飛狗跳,亂作一團了!”傅全有些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
傅卿書一進群芳苑,迎面便撞上一個慌慌張張逃命似的丫環來,衝撞得他在傅全的一聲驚呼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那丫環一看居然撞上傅卿書,當下嚇得“咚”地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老爺處罰!”
“好了!”傅卿書在傅全的攙扶下站穩身子,不耐煩一揮手,又伸手指向苑內,厲聲問道,“又怎麽了,小姐這又是在發什麽瘋了?!”
丫環顫聲回稟道:“小姐不知道怎的,又藏起了身子,不知到了哪個角落去。奴婢們找不到小姐,就去找了大公子過來,小姐就開始扔石子作弄人了。”
傅卿書沉了臉色,拂袖往苑內而去。
群芳苑是一處偏僻靜謐的所在。司徒傅卿書有一妻三妾,膝下也有三子二女,長子去年剛行了冠禮,年初被擢為史部主事,幼子年方八歲,而這二女瑤華,今年已滿十歲,乃是二姨娘姬碧雲所出。雖說這姬家祖上也曾顯赫一時,但自泰清帝後,便開始衰敗。姬家為了攀結高親,便將庶出之女姬碧雲硬塞與他為妾。成親之時便是勉為其難而娶之,心中不免有些怨兌,而那姬家小姐生性偏又生得清淡超然,縱然才貌當世無雙,卻也並不得寵。因而在生了瑤華之後,便搬到了這偏僻的小苑中居住,平日裡看些經書之類的,竟超然如世外之人。
但出人意料的,這樣文雅嫻靜的一位小姐,生出的女兒卻調皮好動得令全府之人頭痛不已。終日不看詩文,隻知調皮搗蛋便也罷了,偏偏又生來便有了可以隱藏自身的特殊能力,動不動便藏起身子來,唬得家仆丫環們團團亂竄。
這會兒,群芳苑庭院中的一株大的木芙蓉樹下,正圍著一圈的家仆侍女,皆仰著頭望著一枝橫斜出來的樹枝,神情驚惶又暗含戒備。人群最前方一人錦衣華服,長身佚立,卻是司徒長公子傅重華。
“瑤兒,再不下來,哥哥可再不要理你了。”傅重華故意沉下臉來。
樹上一個嬌嫩的聲音輕“哼”了一聲,嘟囔著說。“重華哥哥不理我,還有盛華哥哥、燕華姐姐和敦華弟弟跟我玩,才不希罕呢!”
傅重華沉臉,佯怒道:“居然不希罕!好,那以後有水晶糕吃的時候,再來叫哥哥,我可再不理你了!”
這個,那女童的聲音卻“呵呵”笑了起來,笑聲有如溪泉般叮咚清脆。“重華哥哥每次就知道拿這個來誆我,我才不上當啦!”
傅重華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瑤兒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重華哥哥實在拿瑤兒沒辦法,隻能回去苦讀了。”說罷,搖著頭真的便要轉身回程,不想沒走幾步,就感覺到背上一沉,有對小小的胳膊環上了脖子,隨即耳後便是一串銀玲般的笑聲。“哥哥是笨蛋!哥哥是笨蛋!”
傅重華知道是妹妹瑤華竄到了他背後,怕她一個沒抱穩會掉到地上,連忙環過手去背穩她,笑著說。“哥哥是越來越笨了,不過還好有瑤兒在,可以不時地提點哥哥,也不致於常犯迷糊。那麽瑤華和哥哥一起去看書,好不好?”
“好!”瑤華應得脆生生的。“哥哥給瑤兒買水晶糕吃,瑤兒就講故事給哥哥聽。”
“好,好,我們先去街上買水晶糕吃。但是瑤兒能不能先把身子露出來,不然哥哥這樣背著瑤兒上街,肯定要被別人當成是笨蛋了。”
“他們才是笨蛋呢!哥哥隻有在瑤兒這裡的時候才是笨蛋,平常的時候,還是很聰明的!”瑤華剛剛說完。重華的背上便出現了一個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女童,烏黑及肩的秀發梳了一對雙環垂在耳側,一身藕色的衫子,襯得她凝脂般的皮膚愈發得雪白瑩亮,頸項上還戴了一個絡金的項圈,細細的金絲中間鑲著明紫之色的寶石,異常華貴。
重華聞言眯眯一笑,他這個妹子雖然調皮得讓人頭大,有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正想著,順著石砌的小徑一轉,便轉出了群芳苑,眼角的余光一閃就看到門口站立著的傅卿書,當時怔了一下,停下腳步來,恭敬地喚了一聲:“父親大人。”
瑤華則趴在重華的肩上,瞅著傅卿書,小小聲地喚道:“父親大人。”
傅卿書不悅地瞪著一雙兒女。“古人雲,男女七歲不同席。瑤華再過幾個月便要滿十一歲了,重華你也不注意一點!”
瑤華見父親一臉怒氣,便怯怯地將臉往重華發絲中埋了埋。她平時雖愛調皮搗蛋,但最怕的就是父親生起氣來的樣子。
重華卻是微微笑著。“父親大人,我與瑤華乃是嫡親的兄妹,無須如此講究吧。”
傅卿書聞言怒氣卻是愈盛。“兄妹之間更是要講究。府上這麽多來來往往的人,若是碰巧被看了去,必定要說我們傅家家教不嚴!”
“孩兒受教了。”重華心想以前他也常抱著瑤華到處轉,也沒見得被他說不是,怎麽今兒個就變了個風向了。當下覺得父親今日之火來得古怪,怕是在朝中受了氣回來,也便不複再言,側身將瑤華放下來,卻是仍是用手牽著。傅卿書嚴厲的目光卻隨之瞪了過來,重華無奈,隻好將手也松開。瑤華怯怯地躲到他身後,暗自偷眼瞅著父親。
傅卿書這才稍稍斂了眼中的怒氣,忽而又問道:“你二娘呢?”
重華恭聲答道:“聽紅巧說,雲姨在偏堂裡看書。”
傅卿書低低責難了一聲:“就知道看書,女兒也不管。”說完,叫過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傅全,說道:“帶小姐到揖花廳,我馬上過去。”
“是。”傅全應了一聲,就過去拉瑤華的手。瑤華卻緊抓著重華的衣袍不肯撒手,重華低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快些去,不要惹父親生氣。瑤華終於“嗯”了一聲,朝著傅卿書像模像樣地躬身行了個告退禮,然後就跟著傅全去了。
等到一高一矮兩道人影消失在隔院的花圃,傅卿書方才轉回目光來看著重華。“這些天不要再外出了,有空整理下東西,我們或許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重華一直恭敬地低斂著的雙目微微張了張,驚訝道:“去哪裡?”
傅卿書道:“這你不要多問,收拾好東西就行。不要帶太多東西,重要的帶上便成。”說罷,他便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似想起什麽事情,掉頭轉了回來,囑咐道。“這件事不要張揚,要通知的人我自會通知。謹記。”
重華見父親神情凝重,心知事關重大,也不再多問,隻恭敬地答了一聲。“孩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