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過於優秀的太監
決心下了,可該怎麽動手呢?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
但現在的高拱已經今非昔比,連無比狡猾的徐老師都敗在他的手下,單憑自己,實在沒有勝算。而且這位六十高齡的高老頭身體很好,每天早起鍛煉身體,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譜。
就在山窮水盡之際,一個人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他的名字叫馮保。
和明代的同行們比起來,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不像個太監。
一般說來,太監由於出身不好,且家庭貧困,能認識幾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識分子了,按照這個標準,馮保絕對可以評上教授,因為他不但精通經史,而且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擅長演奏多種樂器,此外他還喜歡繪畫,時常也搞點收藏。
比如後來有一次,他在宮裡閑逛,“無意”地走進了宮內的收藏庫,“無意”地信手翻閱皇帝的各種收藏品,然後“無意”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畫,最後便“無意”地“順”(學名叫偷)走了這幅畫。
事實證明,馮保先生的藝術鑒賞眼光是相當高的,因為那幅被他收歸己有的畫,叫做《清明上河圖》。
像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這樣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湊個熱鬧,是因為馮太監在偷走這幅畫後,還光明正大地在畫上蓋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紀念(類似某某到此一遊)。
捅出馮太監的這段,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他雖然有文化,搞藝術,卻絕非善類,做壞事敢留名,偷來的鑼還使勁敲,這充分說明他具備了以下幾種優良品質:膽大、心細、臉皮厚。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只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搞陰謀。
而更讓張居正喜出望外的是,這位馮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明代的太監機關中,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為這個部門負責幫皇帝批改奏章,具體說來是用紅筆打勾,然後蓋上公章,上到軍國大事,小到雞皮蒜毛,都得過他們這關。
從嘉靖年間開始,馮保就是司禮監中的一員,隆慶登基後,他也官運亨通,成為了東廠提督太監兼禦馬監管事太監。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職務,要知道,東廠是特務機關,而禦馬監手握兵權,是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第二號實力機關。既管特務,又管部隊,一個太監能混到這個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馮保並不滿足,他要做太監中的霸主,就必須回到司禮監,得到另一個位置——掌印太監。
司禮監的工作是打勾和蓋章,打勾的人數不等,叫秉筆太監,有資格蓋章的卻只有掌印太監——有且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從我的公章下過,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時前任掌印太監下課,太監也要論資排輩,按照職務資歷,應該是馮保接任,但他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因為高拱插手了。
高拱橫空出世,把禦用監管事太監陳洪扶上了寶座,原因很簡單,當年陳洪幫他上台,現在是還人情時間。
你陳洪不過是個管倉庫的禦用監,憑什麽插隊?!然而可憐的馮保只能乾瞪眼,高拱實在太過強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總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馮保的癡心感動了上天,陳洪兄上台沒多久,也下課了。這下應該輪到馮太監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薦了孟衝來接替陳洪的位置。
馮保出離憤怒了,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據說在家裡連罵了三天,余音繞梁不絕於耳。
如此激動,倒不全是有人搶了他的職位,而是這位孟衝兄的身份實在有點太過特殊。
按照規定,要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基層單位或重要崗位鍛煉過,這樣才能當好領導太監,可是孟衝先生原先的職務卻是尚膳監,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因為尚膳監的主要職責,是管做飯。
也就是說,尚膳監的頭頭孟衝先生,是一名光榮的夥食管理員。
太欺負人了!上次你找來一個管倉庫的,我也就忍了,這回你又找個做飯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馬桶的?
馮保終於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於是在經過短時間觀察後,不需要介紹人介紹,也未經過試探、牽手、見家長之類的複雜程序,馮保與張居正便一拍即合,結成了最為親密的聯盟。
但雙方一合計,才發現高拱兄實在很難拱,他的威望已經如日中天,皇帝也對他言聽計從,朝中爪牙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話,他就是當年的徐階,卻比徐階難對付得多,因為看起來,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絲毫並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於是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這種事情哪有個準,正當這對難兄難弟準備打持久戰時,局勢卻出現了進一步的惡化。
為保存實力,張居正與馮保商定,遇到事情由馮保出面,張居正躲在暗處打黑槍,兩人不公開聯系,總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發生了,一天,張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說隆慶皇帝病情加重,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但此時天色已晚,為了給馮保報信,張居正便寫了一封密信,連夜派人交給馮保。
安全抵達,安全返回,張居正松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當他剛剛步入內閣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大喝鎮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為什麽送密信給馮保?信上寫了什麽?如果有事情,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內閣裡只有我們兩人,既然是破事,咱們就往破了說。他死死地盯著張居正,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張居正沒有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間,他就換上了一幅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著高拱,也不說話。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死活不表態,看你怎麽辦?
這大概算是耍無賴的一種,於是在對峙一段時間後,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張居正不要亂來,便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一聽說聯系暴露了,馮保就炸了鍋:
還搞什麽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攤牌吧!我們兩個一齊上,魚死網破,看看誰完蛋!
張居正明白,馮保是對的,現在情況緊急,高拱可能已經有所察覺,所謂先下手為強,如果現在動手,還能搶佔先機,再晚就麻煩了。
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動手還有一絲勝算,等待似乎毫無生機。
面對著極端不利的局面,張居正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
“再等等。”
無以倫比的天賦,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滾的政治經驗,最終拯救了張居正,讓他做出了一個極為準確的判斷: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繼續隱藏下去,等待時機的到來。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機會來臨。
隆慶皇帝終於不行了,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補,卻隻當了六年的皇帝,估計是當年壓力太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亂飛,他又沒有他爹那種心理素質,一來二去就一病不起。
這位循規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乾,所以把工作交給能乾的人,在他統治期間,經濟得到發展,百姓安居樂業,連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一句話,他是個老實人。
就在這一天,這位老實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緊急下令,召見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高拱、張居正,以及剛剛入閣不久的高儀。
這裡說一下這位高儀,雖說他姓高,卻絕非高拱的親戚,這位兄台當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學,幾十年勤勤懇懇,小心謹慎,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老實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比如當年他做禮部尚書的時候,家裡的房子失了火,燒得一乾二淨,好歹是個正部級幹部,重新蓋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儀卻極為另類,他自己沒錢,也不向組織開口,竟然找了個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沒買過房子,就這麽湊合了十幾年。
所以很明顯,高拱拉這個人入閣,就是用來湊數的,在他看來,高儀不過是個老實本分,反應遲鈍的人,然而此後的事情發展告訴我們,他或許老實,卻絕不遲鈍。
在接到入宮的命令後,高拱立刻意識到皇帝可能不行了,為了不耽誤事,他撒腿就跑,據史料記載,這位仁兄連轎子都沒坐,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溜煙從東安門跑進東華門,終於在皇帝咽氣之前抵達目的地,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順便說一句,這條路線今天還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著跑跑,從東安門起始,跑進故宮乾清宮(記得帶錢買票),體驗古跡之余也可以緬懷一下先人。
當高拱到達寢宮時,才發現有五個人已經先他而來,他們分別是皇后、太子朱翊鈞、太子生母李貴妃、張居正,以及那個他最為討厭的人——馮保。
這是一個看似平常的人員組合,前三個人先到場是正常的,他們住得近,張居正比自己先到,也還情有可原,畢竟這小子年輕跑得快,馮保是司禮監秉筆,是皇帝的秘書,過來湊湊熱鬧,似乎也說得過去。
所以緊要關頭,高拱也沒多想,奔著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張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為他早就從馮保那裡得到了消息,而馮保之所以在場,是因為他策劃已久的陰謀即將在此實現。
看見高拱來了,已經在閻王登記本上簽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位陪伴他三十余年,歷經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老師,說出了最後的話:
“太子年紀還小,天下大事,就麻煩先生你了。”
講完,走人。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駕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慣例,大家都得哭一場,無論真心假意,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同理,按照慣例,哭完了就該商量遺產、權力方面的問題。
此時,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說了,太子交付給我,還有誰能取代我不成?
從法律的角度上講,皇帝大人對高拱提出要求,這叫口頭要約,而高拱答應了這個要求,這叫口頭承諾,然而事實證明,無論是要約還是承諾,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志就是吃了不懂法的虧,因為就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氣的馮保行動了——他拿出了合同。
這份所謂的合同,就是遺詔。
關於這份合同的內容,就不多介紹了,大體也就是些我乾過什麽錯事,對不起國家人民,對不起勞苦大眾,現在我死了,請諸位多多照顧我兒子之類,但當高拱看到那句關鍵的話時,當即暴跳如雷:
“著令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內閣大學士共同輔政!”
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太監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劉瑾這樣的超級大腕,擔任輔政也是癡心妄想,這是有道理的,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著個太監能學到啥呢?
然而這個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給破了,高拱氣得七孔冒煙。
更何況,按規定,遺詔應該是我來擬的,皇帝死得急,沒來得及寫,大家也都理解,現在你馮保竟然搞出一份遺詔,天上掉下來的?!
但是激動歸激動,畢竟人剛死不久,孤兒寡母在眼前,鬧起來也不好看,況且遺詔也沒指明馮保輔政,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人,有帳慢慢算,咱們走著瞧。
隻過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天,另一條遺旨頒布: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退休,由秉筆太監馮保接任。
原來如此!
瞧不起太監,偏偏就被太監給耍了,高拱終於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個圈套,局勢十分不利。
但老滑頭畢竟是老滑頭,在短暫驚慌之後,高拱恢復了鎮定,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議之後,他們訂下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攻擊計劃。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勝券已經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