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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狐外傳》第18章 寶刀銀針
群豪聽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卻都是司空見慣,知道皇上心血來潮,便是半夜三更也有聖旨,因此不以為奇,當即擺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來,跪在滴水簷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齊跪倒。胡斐當此情景,隻得跟著跪下,心中暗暗咒罵。隻聽得靴聲橐橐,院子中走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是個老太監。福康安識得他是乾清宮的太監劉之余,身後跟著四名內班宿衛。那劉之余走到廳門口,卻不進廳,便在門前站定,展開聖旨,宣讀道:“兵部尚書福康安聽旨:適才擒到男女賊人各一,著即帶來宮中,欽此!”

 福康安登時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帶兩名賊人去幹什麽?”一抬頭,只見劉之余擠眉弄眼,神氣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監傳旨,定是往大廳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讀,這一次卻是朝裡宣旨。這劉之余是宮中老年太監,決不能錯了規矩,其中必有緣故,於是站起身來,說道:“劉公公,請坐下喝茶,瞧一瞧這裡英雄好漢們獻演身手。”劉之余欣然道:“好極,好極!”突然間眉頭一皺,道:“多謝福大帥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著回復。”

 福康安一瞧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後那幾名衛士的挾製,假傳聖旨,這四名衛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的,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陪著你的幾位大哥是誰啊?怎地面生得緊。”劉之余苦笑道:“這個……那個……嘿嘿,他們是外省新來的。”福康安更是心中雪亮,須知內班宿衛日夜在皇帝之側,若非親貴,便是有功勳的世臣子弟,外省來的武人那裡能當?心想:“隻有調開這四人,劉太監方不受他們挾持。”說道:“既是如此,四位侍衛大哥便把賊人帶走吧!”說著向綁在一旁的少年書生和桑飛虹一指。四名侍衛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去牽那書生。福康安道:“且慢!這位侍衛大哥貴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對宮中侍衛客氣,稱一聲“侍衛大哥”,但當侍衛的官階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請安。這侍衛卻大剌剌的不理,隻說:“俺姓張!”福康安道:“張大哥到宮中幾時了?怎地沒會過?”那侍衛尚未回答,劉之余身後一個身材肥胖的侍衛突然右手一揚,銀光閃閃,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來,飛向放置玉龍杯的茶幾。這暗器去勢峻急,眼見八隻玉杯要一齊打碎。眾衛士紛紛呼喝,善於發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見袖箭、飛鏢、鐵蓮子、鐵蒺藜,七八件暗器齊向銀梭射去。那肥胖的侍衛雙手連揚,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齊射出。隻聽得叮叮之聲不絕,眾衛士的暗器一齊碰落。那銀梭飛到茶幾,鉤住了一隻玉龍杯。說也奇怪,這梭子在半空中竟會自行轉彎,鉤住玉龍杯後斜斜飛回,又回到那侍衛手中。眾人眼見這般怪異情景,無不愕然。胡斐見了那胖侍衛這等發射暗器的神技,忍不住叫道:“趙三哥!”原來那胖侍衛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所喬裝改扮。那個去救書生的侍衛,卻是紅花會中的鬼見愁石雙英。這一乾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應,見那少年書生失手被擒,正好太監劉之余在府門外經過,便擒了來假傳聖旨。但這些江湖上的豪傑之士終究不懂宮廷和官場規矩,一進福康安府便露出馬腳。趙半山見福康安神色和言語間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為強,當即發出一枚飛燕銀梭,搶了一隻玉杯。這飛燕銀梭是他別出心裁的一種暗器,梭作弧形,擲出後能飛回手來。他一搶到玉杯,猛聽得有人叫了聲:“趙三哥!”這叫聲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親人一般,舉目向叫聲來處瞧去,卻不見有熟識之人。要知胡斐和他暌別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變,別說他已喬裝改扮,就是沒有改裝,乍然相逢,也未必認得出來。處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瞥間沒瞧見熟人,決無余裕再瞧第二眼,他雙臂連揚,但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每響一下,便有一枝紅燭被暗器打熄,頃刻間大廳中黑漆一團。隻聽得他大聲叫道:“福康安看鏢!”跟著有兩人大聲慘叫,顯已中了他的暗器。但聽得乒乒乓乓,響起一片兵刃之聲,原來已有兩名衛士搶上將石雙英截住。

 趙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戀戰!”他知身處險地,大廳之上高手如雲,一擊不中便當飄然遠引,救人之事,隻得徐圖後計,眼下借著黑暗中一片混亂,尚可脫身,若是時機一過,連自己也會陷身其中。但這時石雙英已被絆住,跟著又有兩人攻到,別說救人,連他自己也走不脫了。胡斐當那少年書生為湯沛擒獲之時,即擬出手相救,隻是廳上強敵環伺,單是正中太師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門,自己對每一個都無製勝把握,突見趙半山打滅滿廳燈火,當下更不猶豫,立即縱身搶到那少年書生身旁。湯沛出手點穴,胡斐看得分明,所點的是“雲門”、“曲池”、“合谷”三穴,這時一俯身間,便往那書生肩後“天宗穴”上一拍,登時解了他的“雲門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時,頭頂突然襲來一陣輕微掌風。胡斐左手一翻,迎著掌風來處還了一掌,隻覺敵人掌勢來得快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驚:“此人掌力恁地渾厚!”隻得拚全力相抗,但覺對方內力無窮無盡的源源而來。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間可決勝敗,燈燭少時便會點起,看來我脫身不易了。”對掌比拚,心中動念,都隻是電光火石般的一霎間之事,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低聲道:“多謝援手!”竟已躍起身來。他這一躍起,胡斐立時醒悟:“我隻解了他的雲門穴,他的曲池、合谷兩穴,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他一想到此節,對方也同時想到:“我隻解了他曲池、合谷兩穴,尚有雲門穴未解,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兩人心念相同,當即各撤掌力。那少年書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飛虹,急步奔出,叫道:“福康安已被我宰了!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大夥兒殺啊!殺啊!”黑暗中但聽得兵刃亂響,廳上固是亂成一團,人人心中也是亂成一團。

 眾衛士聽到福大帥被害,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又聽得“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的喊聲,這兩大門派門人眾多,難道當真反叛了?

 忽聽得周鐵鷦的聲音叫道:“福大帥平安無恙,別上了賊子的當。”待得眾衛士點亮燈燭,趙半山、石雙英,以及少年書生和桑飛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見福康安端坐椅中,湯沛和海蘭弼擋在身前,前後左右,六十多名衛士如肉屏風般團團保護。在這等嚴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時攻到,一時三刻之間也傷他不到半根毫毛,何況隻是三數個刺客?但也因他手下衛士人人隻想到保護大帥,趙半山和那少年書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則他數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這般輕易的全身而退。眾人見福康安臉帶微笑,神色鎮定,大廳上登時靜了下來;又見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安坐椅中,都知那書生這一番喊叫,隻不過是擾亂人心。福康安笑道:“賊子胡言亂語,禪師和道長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請安,說道:“卑職無能,竟讓賊子逃走,請大帥降罪。”福康安將手一擺,笑道:“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們沒本事。大家顧著保護我,也不去理會毛賊了。”他心中甚是滿意,覺得眾衛士人人盡責,以他為重,竭力保護,又道:“幾個小毛賊來搗亂一番,算得什麽大事?丟了一隻玉龍杯,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門人日後去奪將來,再擒獲了這劫杯毛賊,這隻玉龍杯便歸他所有。這一件事又鬥智又鬥力,比之在這裡單是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麽?”

 群豪大聲歡呼,都讚福大帥安排巧妙。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應變之才,失杯的醜事輕輕掩過,而且一翻手間,給紅花會伏下了一個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貪圖出名,會千方百計地去設法奪回玉龍杯,不論成功與否,都是使紅花會樹下不少強敵。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讓他們接下去比試吧!”安提督躬身道:“是!”轉過身來,朗聲說道:“福大帥有令,請天下英雄繼續比試武藝,且瞧余下的三隻禦賜玉杯,歸屬誰手。”他雖是說“福大帥有令”,但還是用了一個“請”字,那是對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禮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開一張椅子!”便有一名衛士上前,將空著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廳心留下三張空椅。眾人這時方始發覺,“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離椅,想是他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與其被人趕下座位,還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醜露乖。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福康安的一對雙生兒子如何又被他奪回?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是不是已被發覺?對方遲遲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極厲害的陷阱?我適才替那少年書生解穴,黑暗中與人對掌,此人內力渾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書生,自是大廳上群豪之一,卻不知是誰?”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險,但一來心中存著這許多疑團未解;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豈肯又讓他走了?三來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隻玉龍杯由那派的掌門人所得。

 其實,這些都隻是他腦子裡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卻是在心中隱隱約約覺得的:袁紫衣一定會來。既知她要來,他就決計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險,也嚇他不走。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拚武功。四個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個使三節棍的敗了下去,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聽那唱名武官報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趕月”童懷道。胡斐想起數月前與鍾氏三雄交手,曾聽他們提過“流星趕月童老師”的名頭。這童懷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是深厚,隻十余合便將對手打敗了,接著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內力,往往幾個照面便分勝敗,而動到兵刃,生死決於俄頃,比之較量拳腳更是凶險得多。雙方比試者並無深仇大怨,大都是聞名不相識,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誰都不願乾冒性命之險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這些隻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比試的雙方都是自惜羽毛,數合間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黃希節、桑飛虹、歐陽公政、哈赤和尚等一乾人猛打狠毆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要取勝是越來越不容易,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這時都改變了主意,決定袖手旁觀。有時兩個人鬥得似乎沒精打彩、平淡無奇,而湯沛、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彩來。一般不明其理的後輩,不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便是隨聲附和,假充內行。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但一入場子,總是力求取勝,兵刃無眼,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於當場,七個人身受重傷。總算福康安威勢懾人,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即時不敢發作,但武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百余年來始終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葉以後,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顧不到再來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隱憂。雖然原因多般,但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後來武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仍是難使各家各派泯卻仇怨。不明白福康安這個大陰謀之人,還道滿清氣運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殺,乃天數使然。流星趕月童懷道以一對流星雙錘,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敗五派掌門高手,其余的掌門人憚於他雙錘此來彼往、迅捷循環的攻勢,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

 便在此時,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聲稟告了幾句。福康安點了點頭,那武官走到廳口,大聲道:“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廳外又有武官傳呼出去:“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頭都是微微一震:“他也來了!”過不多時,只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微笑著緩步進來,身後跟隨著高高矮矮的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請安。福康安欠了欠身,拱手還禮,微笑著道:“田老師好,請坐吧!”群豪一見,都想:“天龍門武功名震天下,已歷百年,自明末以來,胡苗范田四家齊名,代代均有好手。這姓田的氣派不凡,福大帥對他也是優禮有加,與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卻不知他是否真有驚人藝業?”每一派與會的均限四人,他卻帶了八名隨從,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群豪雖然震於他的威名,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

 田歸農和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看來相互間均不熟識,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極是熟絡。湯沛拍著他肩膀笑道:“賢弟,做哥哥的一直牽記著你,心想怎麽到這當兒還不到來?倘若你竟是到得遲了,拿不到一隻玉龍杯,做哥哥的這一隻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龍門若是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興起來,找老哥哥來比劃比劃,我除了雙手奉上玉杯,再沒第二句話好說,豈不糟糕?”跟著將福大帥囑令各派比試武功以取禦杯的事,向他說了一遍。

 田歸農笑道:“兄弟如何敢和大哥相比?我天龍門倘得福大帥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醜丟臉,也已喜出望外了。”說著兩人一齊大笑。他話是說得謙虛,但神色之間,顯是將玉龍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湯沛和人人都很親熱,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與眾不同。聽他二人稱呼語氣,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胡斐心想:“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未免是將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徑,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龍杯便罷,若是僥幸奪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個醜。”他和田歸農在苗人鳳家中交過手,以祖傳刀法,打得他口吐鮮血,大敗而走,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義要訣。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天下幾乎無人勝得過他,即是與苗人鳳、趙半山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讓,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當田歸農進來之時,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這時兵刃相擊之聲又作。田歸農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觀鬥。神色極是閑雅,眼看有人勝,有人敗,他隻是臉帶微笑,無動於衷,有時便跟湯沛說幾句閑話。眾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裝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爭勝,實則是以逸待勞,要到最後的當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擊。流星趕月童懷道坐在太師椅中,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突然一躍而起,走到田歸農身前,說道:“田老師,姓童的領教你的高招。”眾人都是一愣。自比試開始以來,總是得勝者坐在太師椅中,由人上前挑戰,豈知童懷道卻是走下座來,反去向田歸農求鬥。田歸農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著酒杯。童懷道說道:“反正遲早都是一鬥,乘著我這時還有力氣,向田老師領教領教。也免得你養精蓄銳,到最後來撿現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麽,便說了出口,再無顧忌。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喝起彩來。這些人見著田歸農這等大刺刺的模樣,早感不忿。田歸農哈哈一笑,眼見無法推托,向湯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獻醜了。”湯沛道:“恭祝賢弟馬到成功!”童懷道轉過頭來,直瞪著湯沛,粗聲道:“湯老師,福大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請你作公證來著,這一個‘公’字,未免有點兒不對頭吧?”湯沛被他直言頂撞,不免有些尷尬,強笑道:“在下哪裡不公了?請童老師指教。”童懷道說道:“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你就先偏了心啦,說什麽‘恭祝賢弟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這可是人人聽見的。”湯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來,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前、湯大俠後,從無一人敢對他如此頂撞,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間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勝。”

 童懷道一怔,心想兩人比試,一個旗開得勝,一個馬到成功,天下決無是理,但他既這般說,卻也無從辯駁,便大聲道:“湯老師,祝你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群豪一聽,一齊轟笑起來。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意思說:“大哥放心,這無禮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訓教訓他。”當下緩步走到廳心,道:“童老師請上吧!”童懷道見他不卸長袍,手中又無兵刃,愈加憤怒,說道:“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麽?”

 田歸農極工心計,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之內將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自是再妙不過,但看對方身軀雄偉,肌肉似鐵,實非易與之輩。笑道:“童老師名滿晉陝,江湖上好漢那一個不知流星趕月的絕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師的對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雲奇雙手捧著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田歸農接過了劍,左手一擺,笑道:“請吧!”童懷道見他劍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愛什麽時候拔劍,那是你自己的事,當下手指搭住錘鏈中心向下一轉,一對流星錘直豎上來,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群豪齊聲稱讚:“好功夫!”喝彩聲中,他左錘仍是豎在半空,右錘平胸已然直擊出去,但這一錘飛到離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倏地停留不進,左錘迅捷異常的自後趕了上來,直擊田歸農的小腹。前錘虛招誘敵,後一錘才是全力出擊,他一上來便使出“流星趕月”的成名絕技。田歸農微微一驚,斜退一步,長劍指出,竟是連著劍鞘刺了過去。童懷道大怒,心道:“你不除劍鞘,分明是瞧我不起。”當下手上加勁,將一對鐵錘舞成一團黑光。他這對雙錘一快一慢,一虛一實,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虛虛實實,變化多端。田歸農長劍始終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是依著“天龍劍”的劍法。

 拆得三十余招,田歸農已摸清楚對方錘法的路子,陡然間長劍一探,疾點童懷道左腿膝彎“曲泉穴”。這一招並非劍法,長劍連鞘,竟是變作判官筆用。童懷道吃了一驚,退後兩步。田歸農長劍橫砸,擊他大腿,這一下卻是將劍鞘當鐵鐧使,這一招“柳林換鐧”,原是鐧法。他在兩招之間,自劍法變為筆法,又自筆法變為鐧法。

 童懷道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錘倒卷上來,右手在錘鏈上一推,鐵錘向田歸農眉心直撞過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拚著大腿受劍鞘一砸,鐵錘卻也要擊中了他。田歸農沒料到對方竟不閃避攻著,劍鞘距他大腿不過數寸,卻覺勁風撲面,鐵錘已飛了過來,若是兩下齊中,對方最多廢了一條腿,自己卻是腦漿迸裂之禍,百忙中倒轉長劍,往他錘鏈中搭去。這一下轉攻為守,登居劣勢。童懷道流星錘一收,錘鏈已卷住長劍,往裡一奪,跟著右錘橫擊過去。眼見田歸農兵刃被製,若要逃得性命,長劍非撒手不可,隻聽得刷的一聲,青光一閃,長劍竟已出鞘,劍尖顫處,童懷道右腕中劍。原來他以錘鏈卷住長劍,一拉一奪之下,恰好將劍鞘拔脫。田歸農乘機揮劍傷敵,跟著搶上兩步,左手食指連動,點中了他胸口三處要穴。

 童懷道全身酸麻,兩枚流星錘砸將下來,打得地下磚屑紛飛。田歸農還劍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讓!承讓!”坐入了童懷道先前坐過的太師椅中。

 他雖得勝,但廳上群豪都覺這一仗贏得僥幸,頗有狡詐之意,並非以真實本領取勝,因此除了湯沛等人寥寥幾下彩聲,誰都沒喝彩叫好。童懷道穴道被點後站著不動,擺著個揮錘擊人的姿式,橫眉怒目,模樣極是可笑。田歸農卻不給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湯沛說笑,任由童懷道出醜露乖,竟是視若無睹。廳上自有不少點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誰都知道,隻要一出去給童懷道解了穴,便是跟田歸農和湯沛過不去。田歸農還不怎樣,那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是名頭太大,那些點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輩,都不願為這事而得罪湯沛。但眼見童懷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裡,許多人都不禁為他難受。西首席上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镔鐵棍,邁步出來,那鐵棍拖過磚地,嗆啷啷直響。他走到田歸農面前,大聲喝道:“姓田的,你給人家解穴道啊,讓他僵在這裡幹什麽?”田歸農微笑道:“閣下是誰?”那大漢道:“我叫李廷豹,你聽見過沒有?”

 他這一下自報姓名,聲如霹靂,震得眾人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群豪一聽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詫異。原來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門大弟子,在陝西延安府開設鏢局,以五郎棍法馳名天下,他的“五郎鏢局”在北七省也是頗有聲名。眾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鏢頭,自是精明強乾,老於世故,不料竟是這樣的一個莽夫。田歸農坐在椅中,並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聽見過的,但他假作訝色,搖頭道:“沒聽見過。閣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聽見過沒有?”田歸農仍是搖頭,臉上卻顯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說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麽?”他將“八台”兩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廳上一些年輕人忍不住便笑將起來。好在李廷豹倒沒覺察,說道:“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脈,你快解童老師的穴道。”田歸農道:“你跟童老師是好朋友麽?”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識。但你這般作弄人,太不成話。我瞧不過眼。”田歸農皺眉道:“我只會點穴,當年師父沒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福康安、安提督等一乾人聽著他二人對答,很覺有趣,均知田歸農是在作弄這個渾人。這些親貴大官看著眾武師比武,原是當作一樁賞心樂事,便如看戲聽曲、瞧變戲法一般,一連串不停手的激烈打鬥之後,有個小醜來插科打渾,倒也興味盎然。田歸農一眼瞥見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氣,更欲湊趣,便道:“這樣吧!你在他膝彎裡用力踢一腳,便解開了他穴道。”李廷豹道:“當真?”田歸農道:“師父以前這樣教我,不過我自己也沒試過。”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懷道膝彎裡一踢。他這一腳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懷道還是應腳而倒,滾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手足姿式絲毫不變,隻是以直立變為橫躺。原來李廷豹是上了當,要救人反而將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眾貴官跟著笑了起來。群豪本來有人想斥責田歸農的,但見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聲了。笑聲未絕,忽聽得呼呼呼三響,三隻酒杯飛到半空,眾人一齊抬頭瞧去,只見三杯互相碰撞,乒乓兩聲,撞得粉碎。眾人目光順著酒杯的碎片望下地來,只見童懷道已然站起,手中握著一隻酒杯,說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懷道終身不忘大德。”說著將酒杯揣在懷中,狠狠瞧了田歸農一眼,急奔出廳。原來有人擲杯飛空互撞,乃是要引開各人的目光,當眾人一齊瞧著空中的三隻酒杯之時,他卻又以一隻酒杯擲去,打在童懷道背心的“筋縮穴”上,解開了他被點的穴道。這一下廳上許多高手都被瞞過,大家均知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卻誰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湯沛拿過兩隻酒杯,斟滿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說道:“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請教尊姓大名,閣下飛杯解穴的功夫,在下欽佩得緊。”

 胡斐適才念著童懷道是鍾氏三雄的朋友,又見田歸農辱人太甚,動了俠義心腸,雖知身在險地,卻忍不住出手替他解開穴道,那知湯沛目光銳利,竟然瞧破。胡斐說道:“在下是華拳門的,敝姓程,草字靈胡。湯大俠說什麽飛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湯沛呵呵笑道:“閣下何必隱瞞?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隻酒杯麽?”胡斐心想:“看來他也不是瞧見我飛擲酒杯,隻不過查到我席上少了四隻酒杯而已。”於是轉頭向郭玉堂道:“郭老師,原來你身懷絕技,飛擲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郭玉堂最是膽小怕事,唯恐惹禍,忙道:“我沒擲杯,我沒擲杯。”湯沛識得他已久,知他沒這個能耐,一看他同席諸人,隻華拳門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於是將右手的一杯酒遞給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會!兄弟敬你一杯。”說著舉杯和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隻聽得乒的一響,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熱酒和瓷片齊飛,都打在胡斐胸口。原來湯沛在這一碰之中,暗運潛力,胡斐的武功如何,這隻一碰便可試了出來。不料兩杯相碰,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似乎半點內功也沒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漿瓷片都濺向他一邊。湯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無損,衣上也不濺到半點酒水。湯沛微笑道:“對不起!”自行回歸入座,心想:“這小老兒稀松平常,那麽飛杯解穴的卻又是誰?”只見田歸農和李廷豹已在廳心交起手來。田歸農手持長劍,青光閃閃,這次劍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開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鍾”、“白猿問路”、“橫攔天門”,只見他圈、點、劈、軋、挑、撞、撒、殺,招熟力猛,使將出來極有威勢。群豪瞧得暗暗心服,這才知五郎鏢局近十多年來聲名極響,李總鏢頭果是有過人的技藝。田歸農的天龍劍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絕,激鬥中漸漸佔到了上風,但要在短時內取勝,看來著實不易。

 酣鬥之中,田歸農忽地衣襟一翻,嗆啷一聲,從長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燭火之下,這刀光芒閃爍不定,遠遠瞧去,如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見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歸農以右手長劍一撥。李延豹鐵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龍出洞”,這一招從鎖喉槍法中變來,乃是奇險之著。但他使得純熟,時刻分寸,無不拿捏恰到好處,正是從奇險中見功力。田歸農卻不退閃,左手單刀上撩,當的一響,镔鐵棍斷為兩截。田歸農乘他心中慌亂,右手劍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劃,筋脈已斷。李廷豹大叫一聲,拋下鐵棍。他腕筋既斷,一隻右手從此便廢了。他一生單練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須雙手齊使,右手一廢,等於武功全失。霎時之間,想起半生苦苦掙來的威名一敗塗地,鏢局子隻好關門,自己錢財來得容易,素無積蓄,一家老小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結下冤家對頭不少,別說仇人尋上門來無法對付,便是平日受過自己氣的同行後輩、市井小人,冷嘲熱諷起來又怎能受得了?他是個直肚直腸之人,隻覺再多活一刻,這口氣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鐵棍,咚的一聲,擊在自己腦蓋之上,登時斃命。大廳上眾人齊聲驚呼,站立起來,大家見他提起半截鐵棍,都道必是跟田歸農拚命,那料到竟會自戕而死。這一個變故,驚得人人都說不出話來。安提督道:“掃興,掃興!”命人將屍身抬了下去。李廷豹如是在激鬥中被田歸農一劍刺死,那也罷了,如此這般逼得他自殺,眾人均感氣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田老師,你用寶刀削斷鐵棍,勝局已定,何必再斷他手筋?”田歸農道:“兵器無眼,倘若在下學藝不精,給他掃上一棍,那也是沒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學藝很精的了?”田歸農道:“不敢!老兄如是不服,盡可下場指教。”那人道:“很好!”這人使的也是長劍,下場後竟是不通姓名,刷刷兩劍,向田歸農當胸直刺。田歸農仍是右劍左刀,拆不七八合,當的一聲,寶刀又削斷了他的長劍,跟著一劍刺傷了他左胸。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接二連三的有人上來挑戰,這些人大半不是為了爭奪玉龍杯,隻覺李廷豹死得甚慘,要挫折一下田歸農的威風。可是他左手寶刀實在太過厲害,不論什麽兵刃,碰上了便即斷折,到後來連五行輪、獨胡銅人這些怪異兵刃也都出場,但無一能當他寶刀的鋒銳。有人出言相激,說道:“田老師,你武功也隻平平,單靠一柄寶刀,那算的是什麽英雄?你有種的,便跟我拳腳上見高下。”田歸農笑道:“這寶刀是我天龍門世代相傳的鎮門之寶。今日福大帥要各家各派較量高下。我是天龍門的掌門人,不用本門之寶,卻用什麽?”

 他出手之際,也真是不留情面,寶刀一斷人兵刃,右手長劍便毀人手足,連敗十余人後,旁人見上去不是斷手,便是折足,無不身受重傷,雖有自恃武功能勝於他的,但想不出抵擋他寶刀的法門,個個畏懼束手。

 湯沛見無人再上來挑戰,呵呵笑道:“賢弟,今日一戰,你天龍門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臉上也有光彩。來來來,我敬你一杯慶功酒!”胡斐向程靈素瞧了一眼,程靈素緩緩搖頭。胡斐自也十分惱恨田歸農的強橫,但一來不敢泄露身分,適才飛杯擲解童懷道的穴道,幾乎已被湯沛看破;二來這柄寶刀如此厲害,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利器,若是上去相鬥,先已輸了七成。又想:“當日他率眾去苗人鳳家中之時,何以不攜這柄寶刀?那時如果他寶刀在手,說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龍門這把寶刀由南北二宗輪值執掌,當時卻尚在南宗的掌門人手中。只見田歸農得意揚揚的舉起酒杯,正要湊到唇邊,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鐵菩提向他酒杯飛了過去,想是有人發暗器要打破他的酒杯。田歸農視若不見,仍是舉杯喝酒。曹雪奇叫道:“師父,小心!”田歸農待那鐵菩提飛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聲輕響,將鐵菩提彈出廳門。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雖然不直他的為人,卻也有人禁不住叫了聲:“好!”

 那粒鐵菩提疾飛而出,廳門中正好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見暗器飛向自己胸口,也是伸指一彈,說道:“便這般迎接客人麽?”那鐵菩提經他一彈,立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向田歸農飛回。從聲音聽來,這一彈之力實是驚人,比田歸農厲害多了。田歸農一驚之下,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閃。他身後站著一名福康安的衛士,聽得風聲,鐵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閃讓,忙伸手抄住,但聽喀的一響,中指骨已然折斷,疼得“啊”的一聲大叫。眾人見小小一枚鐵菩提,竟能在一彈之下將人指骨折斷,此人指力的凌厲,實是罕見罕聞,一齊注目向他瞧去。只見此人極瘦極高,左手拿著隻虎撐,肩頭斜掛藥囊,一件青布長袍洗得褪盡了顏色,拖著雙破爛泥濘的布鞋,裝束打扮,便是鄉鎮間常見的走方郎中,隻是目光炯炯,顧盼似電,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雙耳招風,顴骨高聳,這副相貌任誰一見之後都永遠不會忘記,頭髮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來歲,臉上生滿了黑斑。他身後跟著二人,似是他弟子或是廝仆,神態極是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後二人,卻是吃了一驚,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嶽;另一個駝背跛足的女子,卻是她三師姊薛鵲。胡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是大奇:“怎麽他兩個死對頭走到了一起?薛鵲的丈夫薑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的搖了搖頭,她可也不認識。忽聽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滾,將一隻手掌高高舉起。眾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受不起?”待見到他那隻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來是中了劇毒。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眾衛士雄心勃勃,頗有和各派好手一爭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確有真才實學,決不輸於各地的草莽豪傑。這手指折斷的衛士歸周鐵鷦所管,他見此人如此出醜,眉頭一皺,上前喝道:“起來,起來!這一點兒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對周鐵鷦很是懼怕,忙道:“是,是!”掙扎著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周鐵鷦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面刻著一個“柯”字,臉色微變,朗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只見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隻是瞧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壞了祖宗的家規。”周鐵鷦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隻道:“這可奇了!”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面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叫一聲,將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一般。只見他臉色慘白,要將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鐵鷦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那走方郎中向著慕容景嶽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景嶽道:“是!”從懷中取出一盒藥膏,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上塗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農隨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回。但走方郎中就這麽一彈,已在鐵菩提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恐怕隻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毒手藥王,毒手藥王!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鷦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慕容景嶽道:“在下慕容景嶽,這是拙荊薛鵲。”他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口,旁人還都罷了,要知與會的不是一派掌門,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長老,大都知道“毒手藥王”乃是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嶽就算不說,也早猜想是他。但這四個字聽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是詫異無比。程靈素更為氣惱,心想這人不但假冒先師名頭,而這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薑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極重大的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靜觀其變。周鐵鷦雖然勇悍,但聽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鷦霍地退開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鐵鷦,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去和毒手藥王拉手。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說道:“山野閑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將毒手藥王的來歷稟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隻是手指輕彈鐵菩提,便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極是了得,當下微微欠身,說道:“先生請坐!”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嶽、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離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將爭奪禦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等害怕?老夫的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雖會下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隱布青氣,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后隻怕性命難保。”那武官大吃一驚,將信將疑,道:“肚子裡怎會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爭吵?”

 北京城裡做武官的,和人爭吵乃是家常便飯,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驚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藥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老爺若是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藥。”

 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隱隱便覺肚中似有蜈蚣爬動,當下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丟在嘴裡,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嘔了許多食物出來。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乾淨了!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嘔吐,一低頭,只見嘔出來的穢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蟲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蜈蚣!”一驚之下,險些暈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來清掃穢物。群豪無不歎服。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蜈蚣,但親眼目睹,卻又不由得不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裡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麽?”程靈素道:“給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蟲。”胡斐低聲道:“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將毒蟲丟在穢物之中,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沒這一著,戲法就不靈。”胡斐低聲道:“其實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種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極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上所有諸人之中,我最懼怕此人。你千萬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是說得這般鄭重,可見這石先生實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敗壞她先師的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隻聽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幾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什麽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幸捧得一隻銀鯉杯回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將過去,大模大樣的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哪裡是得一隻銀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佔一席地。他這麽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鐵菩提的功力,傷人於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一隻玉龍杯就算是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他說話。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麽稱呼?”石先生道:“無嗔?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麽?”大智禪師又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

 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離開過他三人,只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了一眼。兩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但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知道‘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原來就是這人給的。”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八隻玉龍杯之中,隻有一隻還沒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後一隻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鬥了起來。頃敗者退下,勝者或接續互鬥,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的激鬥良久,隻聽得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鬥的四人敗下了兩人,只剩下兩個勝者互鬥。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拚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是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連打了幾個呵欠,說道:“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但正在比拚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入耳中。兩人臉色齊變,各自撤掌,退後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兒戲的,到這裡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彩!”另一個道:“不錯!回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著呵呵而笑,攜手出了大廳。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亂哄哄之中沒聽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兒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兩人都是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頭來,隻聽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熟銅棍,走上去在空著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哪一位前來指教。”胡斐大喜,心想:“這廝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龍杯,先讓他出一番醜,再來收拾他,那更妙了。”只見鳳天南接連打敗了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個人的武藝可就高了,隻三招一過,胡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迭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已甚,隻盼他知難而退,並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幾次可乘之機,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隻是不住倒退,並不認輸,突然間橫掃一棍,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銅棍從他頭頂掠過。他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著躍了起來,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蹌,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臉!”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聽尊便。”那使單刀的卷起褲腳,只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著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犢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計,這條腿便不管用了。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見適才兩人鬥得甚緊,鳳天南絕無余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抬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出?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內,一招緊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機。他眼見鳳天南棍法並不如何了得,倒是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那知鬥到將近三十招時,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是“啊喲”一聲大叫,倒退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是極重。廳上群豪無不驚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是生平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眾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見。眼下這兩場相鬥,都是鳳天南勢將不支之時,突然之間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便會從天飛到?偏有幾個不服氣的,接連上去跟他相鬥。一人全神貫注的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銅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人卻也都給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之上群情聳動。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神觀看,竟是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上前將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鍾阿四全家報仇,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隻有暫且袖手,若是貿然上前爭鋒,隻要一個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隻玉龍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的武功,還不怎樣,隻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是沒半點先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鬥上一鬥。”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那知廳上眾武官之中,當真有人心懷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掛,手執開山大斧,上前挑戰。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當年隨福康安遠征青海,寒旗斬將,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是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將,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同僚袍澤齊聲喝彩。福康安也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當當之聲,震耳欲聾,兩般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極不靈便,但仗著膂力極大,開山巨斧舞將開來,實是威不可當。

 周鐵鷦、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傑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銅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鬥到二十余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聽得拍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哦”的一下,齊聲呼叫。兩人各自躍開幾步,但見地下墮著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著一枚銀針,閃閃發亮。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只因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將,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系在頭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雖然兩人相距甚近,但倉卒間竟能射得如此之準,不差毫厘,實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是偏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鐵甲,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那是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了。”木文察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聽鳳天南說話得體,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兒很不錯。”將手中的碧玉鼻煙壺遞給周鐵鷦,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木文察貫甲負斧,叮叮當當的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麻皮,正是適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塗了藥膏後,這時毒性已解。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那七種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鏢、喪門釘,號稱“箭、蝗、菩、藜、刀、鏢、釘”七絕。雖然這七種暗器都是極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與眾不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鏢,而且數種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極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鬥,還能竄開數丈,然後看準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是極難對付了。

 鳳天南將鼻煙壺鄭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顯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極,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若是誤傷了各位大人,那可吃罪不起。”周鐵鷦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盡管施展便是。咱們做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麽?”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歷久不敗。他交結官府,確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見柯子容除了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裡盛一袋鋼鏢,那裡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蝟一般。”

 只見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隻形似水杓的兵器來,隻是杓口鋒利,有如利刃。原來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有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種暗器發射過來,他這鐵杓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反可從杓中取過敵人暗器,隨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於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門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笑道:“柯老師今日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名家,趙三哥瀟灑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氣了。”

 只見柯子容鐵杓一翻,斜劈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開,還了一棍,兩人便鬥將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是不放暗器。鬥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鏢!”颼的一響,一枚鋼鏢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優,身材也極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閃,便把鋼鏢讓了開去。柯子容又叫道:“飛蝗石,袖箭!”這一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了出來。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銅棍格開一枚。隻聽柯子容又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巧巧的便避過了。眾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將暗器的種類去路,一一先跟他說了?那知他擲出枚暗器後,口中呼喝越來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發飛蝗石打右胸。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口中呼喝乃是擾敵心神,接連多次呼喝不錯,突然夾一次騙人的叫喚,隻要稍有疏神,立時便會上當。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而錯的少,隻偶爾在六七次正確的呼喝之中,夾上一次使詐,那就極為難防。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來他口中的呼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於鋼鏢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程靈素手中玩弄著從煙霞散人處奪來的大煙袋,說道:“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於要上了這姓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發射暗器是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製勝。”程靈素“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坷克艫牟脅磺濉!閉饈貝筇峽眨嗝棟燈鞣晌櫪慈ィ每瓷啡恕V芴緣妊霞詠潯福;ご笏А0蔡岫降卻蠊偕聿啵哺饔懈呤治朗糠牢饋V諼朗坎壞攬倫尤莘⑸淶娘詡衫次笊耍箍秩漢樂謝煊寫炭停寺曳⑸滸燈鰨瓜虼笏率幀3塘樗睾齙潰骸罷廡湛碌奶盅幔依純鐾嫘Α!敝惶每倫尤萁械潰骸疤疝跡蚰闋蟊郟 背塘樗匱ё潘納饔鍥步械潰骸叭飴罰蚰愕淖彀停 庇沂衷諮潭飛洗樟艘幌攏媸忠謊錚幻緞⌒〉陌燈韝簧湎蛩淖彀汀U獍燈鞣扇ナ輩⑽奩瓶罩蠢捶萘可跚幔皇巧廈媧幸凰炕鸚恰K子鐧潰骸叭飴反蜆罰腥ノ槁亍!敝諶頌健叭飴罰蚰愕淖彀汀卑俗鄭咽鞘趾眯Γ慰鏊У納饔鍥倫尤蕕暮艉紉話鬮薅纈惺誦α似鵠礎?倫尤菁燈骼吹悶嫣兀崞稹敖杓肌幣懷翟阼賈校笫直閔烊腓賈屑衿穡咕矗蝗患洹編亍鋇囊簧尷歟前燈髡絲礎V諶舜蟪砸瘓倫尤莞僑硤稹5叫擠追桑侵形諾揭徽笙躉瞧茨搶鍤前燈鰨故且幻逗⑼昴旯諭嫠5男”瘛V諶艘淮糝攏婕慈煤逍Α?倫尤萑窆嶙⒃詵鍰炷仙砩希炙搗⑽抻耙耄淙輝獯宋昱詞悄坎恍筆櫻桓宜蜒巴噸勒餉侗裰耍皇鍬畹潰骸壩兄值謀怵幢然然隳終廡┩繽芯叮俊背塘樗卣酒鶘砝矗ξ淖叩蕉祝秩〕鮃幻侗瘢諮檀械閎劑耍械潰骸按笫罰蚰愕鈉嘰紜!背Q緣潰骸按蟶嘰蚱嘰紜保呔崩朧灼嘰紓聳嵌舊咧旅Γ庖淮尉故牆茸髁碩舊摺V諶撕逍ι校潛穹芍攔ァU庖換廝儼簧系薄3塘樗卣獗裼種賴盟坪跆紓倫尤菔種傅鮃幻渡ッ哦ぃ翊蚧兀氐囊幌歟裨誑罩姓恕3塘樗賾種酪幻叮械潰骸扒嗍澹蚰愕撓部恰!蹦鞘牆茸魑詮炅恕?倫尤菪南耄骸澳閌且づ遙萌媚切輾鐧某嘶率鄭移簧夏愕牡薄!鋇畢掠值鮃幻渡ッ哦ぃ竦允竊詘肟照恕

 安提督笑著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擾。”又見柯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幾相距太近,對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著禦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名衛士應道:“是!”走到長幾之前,擋在禦杯之前。程靈素笑嘻嘻的回歸座位,笑道:“這家夥機伶得緊,上了一回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顏面,暗器越射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自難以支持,突然間伸手在銅棍頭上一抽。柯子容隻道他要發射銀針,急忙縱身躍開,卻見他從銅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來,成為一面輕盾。這輕盾極軟極薄,似是一隻紙鷂,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麽特異質料編織而成,盾上繪著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態威猛。眾人一見,心中都道:“他是五虎門的掌門人,‘五虎門’這名稱,原來還是從這盾牌而來。”只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將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盡數擋開。那些鏢箭刀石雖然來勢強勁,但竟是打不穿這面輕軟盾牌,看來這輕盾的質地實是堅韌之極。

 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及:“他在銅棍中暗藏機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銅棍之中,激鬥時只須一按棍上機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隻道發射暗器定須伸臂揚手,他卻只須在銅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銀針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了。”想明此節,精神為之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聽得柯子容一聲慘叫,鳳天南縱聲長笑。柯子容倒退數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來。鳳天南卻笑吟吟的坐入太師椅中。兩名衛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見他咬緊牙關,伸手從胯下拔出一枚銀針,針上染滿鮮血。銀針雖細,因是打中下陰要穴,受傷大是不輕。他已不能行走,在兩名衛士攙扶下踉蹌而退。湯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傷人,非為好漢!”鳳天南轉過頭去,說道:“湯大俠可是說我麽?”湯沛道:“我說的是暗箭傷人,非為好漢。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乾這等勾當?”鳳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們講明了是比劃暗器,暗器暗器,難道還有明的嗎?”

 湯沛道:“鳳老師要跟我比劃比劃,是不是?”鳳天南道:“湯大俠名震天下,小人豈敢冒犯?這姓柯的想是湯大俠的至交好友了?”湯沛沉著臉道:“不錯,蘭州柯家跟在下有點兒交情。”鳳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湯大俠劃下道兒來吧!”

 兩人越說越僵,眼見便要動手。 胡斐心道:“這湯沛雖然交結官府,卻還有是非善惡之分。”

 安提督走了過來,笑道:“湯大俠是比試的公證,今日是不能大顯身手的。過幾日小弟作東,那時請湯大俠露一手,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湯沛笑道:“那先多謝提督大人賞酒了。”轉頭向鳳天南橫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師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來移在一旁,和鳳天南遠離數尺,這才坐下,似乎不屑與他靠近。這一移椅,只見青磚上露出了四個深深的椅腳腳印,廳上燭光明亮如同白晝,站得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這一手功夫看似不難,其實是蘊蓄著數十年修為的內力。霎時之間,廳上彩聲雷動。站在後面的人沒瞧見,急忙查問,等得問明白了,又擠上前來觀看。鳳天南冷笑道:“湯大俠這手功夫帥極了!在下再練二十年也練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學高手看來,那也平平無奇。”湯沛道:“鳳老師說得半點也不錯,在武學高手瞧來,真是一文錢也不值。不過隻要能勝得過鳳老師,我也心滿意足了。”安提督笑道:“你們兩位盡鬥什麽口?天也快亮啦,七隻玉龍杯,六隻已有了主兒。咱們今晚定了玉龍杯的名分,明晚再來爭金鳳杯和銀鯉杯。還有哪一位英雄,要上來跟鳳老師比劃?”他提起嗓子連叫三遍,大廳上靜悄悄地沒人答腔。安提督向鳳天南道:“恭喜鳳老師,這隻玉龍杯歸了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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