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生怕令狐衝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旁,說道:“衝哥,有人來了!”令狐衝
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喂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麽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
剛才嶽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
“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衝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
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
狐衝笑道:“怎麽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盈盈道:“聽
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令狐衝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
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衝對嶽靈珊關心之極,既有敵人
來襲,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援手不可,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
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令狐衝左足踏地,傷口微覺疼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聲息,大車一動,隻道是趕它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劍
一揮,一劍將騾頭切斷,乾淨利落之極。令狐衝輕聲讚道:“好!”他不是讚她劍法快捷
,以她這等武功,快劍一揮,騾頭便落,毫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
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衝走了幾步,聽得來騎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他要搶在敵
人頭裡,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如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
“衝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衝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
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粱叢中疾行而前。令狐衝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
堂堂恆山派掌門,給她這等如提嬰兒般抓在手裡,倘若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
如此,只怕給青城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凶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騎馬蹄聲又近了許多。她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中一列火把高舉,
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點了火把追人。”令狐衝道:“他們拚死一
擊,甚麽都不顧了,啊喲,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
衝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們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
得到。”令狐衝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衝,走到離嶽靈珊大車的數丈處,扶他在高粱叢中坐好,低聲道:“你安安
穩穩的坐著別動。”只聽得嶽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輩。”
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嶽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哼,
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嶽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
,心思縝密,可比嶽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嶽靈珊一想不
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乾甚麽?”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
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粱叢中,與令狐衝、盈盈兩人所伏處相距不遠。蹄
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先截住了去路,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
你這狗賊,做烏龜麽?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寂靜無聲,有人道:“只怕是下
車逃走了。”只見一個火把劃過黑暗,擲向大車。忽然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
反擲出來。青城眾人大嘩,叫道:“狗賊在車裡!
狗賊在車裡!”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衝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
之外,想不到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嶽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
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青城弟子擲出八個火
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傷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卻也不再投擲火把,隻遠遠
圍著大車,齊聲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隻手乾枯焦黃,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
下車,多半也受了傷。”眾人猶豫半晌,見車中並無動靜,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余人一
湧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
,竄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
派打扮,臉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名青
城弟子中劍倒地。令狐衝和盈盈雙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
法。”
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嶽不群。兩人又是同一念頭:“世上除了嶽不群、林平之、左冷禪
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嶽靈珊低聲道:“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
劍法一樣。”林平之“咦”的一聲,奇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
片刻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衝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
劍法,但閃躍進退固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嶽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
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以一敵眾,仍大佔上風。嶽靈珊道
:“他劍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沒你快。”林平之籲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
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甚麽會使這劍法?”
酣鬥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
攔腰斬為兩截。余人心膽俱寒,四下散開。那人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有人“
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余人泄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
,步行飛奔,刹那間走得不知去向。那人顯然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不住喘氣。令狐衝
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鬥,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已受了
頗重的暗傷。
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閃耀,明暗不定。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
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
他語音極低,嗓音嘶啞,每一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
聲音從喉中發出。林平之道:“多謝閣下相助,請教高姓大名。”說著和嶽靈珊從高粱叢
中出來。那老人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在下護送兩位前
往穩妥之地,治傷療養,擔保令嶽無法找到。”
令狐衝、盈盈、林平之、嶽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其中諸般關節?”林平之道
:“左掌門和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複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
狠厲害,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
了出來,以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
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
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嶽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傷,推尋
源由,禍端也是從嶽不群身上而起。嶽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避到天涯海
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熏天,少俠一人又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何況……嘿嘿,嶽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旁,少俠便有通天本領
,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嶽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原來是你!”她這一聲叫
了出來,令狐衝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
是個相稔之人,聽嶽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嶽靈珊說
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嶽靈珊先前所雲的死訊並非事
實。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
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
師哥是你殺的?”勞德諾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英白羅是小孩兒,我殺他乾麽?”嶽
靈珊大聲道:“還說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
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殺了一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
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嶽不
群豈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嶽靈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嶽靈珊叫道:“胡說!自
己幹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的,為甚麽要劍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
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衝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嶽不群第一個要
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習辟邪劍法?”
嶽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
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說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
劍會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嶽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嶽靈珊
道:“你……你……你也這麽說?”林平之道:“嶽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
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嶽不群,可是昏迷
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
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嶽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林
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
去,人事不知了。”勞德諾道:“嶽不群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
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嶽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
救了你的性命。”嶽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
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
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麽方便。”嶽靈珊哭道:“原來…
…原來……你所以娶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
左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
山,用意是在查察嶽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的諸般動靜。”令狐衝恍然大悟。勞德諾帶
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傳
,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並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著棋子;
那麽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甚麽希奇了。只是師父
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
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令狐衝和盈盈都暗暗點頭,心道:“左冷
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勞德諾恨恨的
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嶽不群這惡賊手下了。這人陰險
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已給
嶽不群做了手腳,因此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勞德諾咬牙切齒的道:“當年我混入華山派門下,原來嶽不群一起始便即發覺,只是
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嶽不群所錄的辟邪劍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
非,更缺了修習內功的法門。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
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
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歎了口氣,道:“嶽不詐凶險,你我都墮入了他
的彀中。”勞德諾道:“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
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於心何安?我便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嶽不群這奸賊,為
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語氣激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聲。勞德諾又道
:“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嶽不
群與令狐衝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便是辟邪
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愈,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
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這番話隻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
目為毒液所染,自知複明無望,所謂治愈雲雲,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禪都是失明
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
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兄是否可以先加
明示?”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同心合力,自當坦誠相告。我在嶽不群那裡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自然不甘。我一
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醜,望風披靡
,顯是已得辟邪劍法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豔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
“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勞德諾道:“這是林兄弟
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後咱們歃血結盟,合力撲殺嶽不群。林兄弟倘若雙目完
好,年輕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劍法,
三人合力,才有誅殺嶽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
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嶽靈珊二人,勞德諾此議倘是出
於真心,於己實利多於害,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嶽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嶽不群之心,
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
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
後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
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盡數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
之上。這件袈裟給嶽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
中。小弟生怕嶽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
,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嶽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
如此譏諷,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
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
中撞上了嶽不群,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嶽靈珊道:“小師妹,你是
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嶽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發出家
,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
正是得其所在。”嶽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
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
說這話,那是甚麽意思?”林平之道:“甚麽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
是凶狠。突然之間,嶽靈珊“啊”的一聲慘呼。
令狐衝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令狐衝大叫:“林平之,
別害小師妹。”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是嶽不群和令狐衝二人,一聽到令狐衝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
,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雙腿力挾,縱馬狂奔。令狐衝掛
念嶽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嶽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
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衝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嶽靈珊道:“是……是大師
哥麽?”令狐衝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衝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
,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嶽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
,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衝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
他,給你報仇。”嶽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
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衝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
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
令狐衝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嶽靈珊道:“我……我這裡痛…
…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衝握住她左手,道:“
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嶽靈珊歎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
……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衝道:“我一定答允的,
你說好了。”嶽靈珊道:“你說甚麽?”令狐衝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麽事,
我一定給你辦到。”嶽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
……很是可憐……你知道麽?”令狐衝道:“是,我知道。”嶽靈珊道:“他在這世上,
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
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衝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嶽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
令狐衝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
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嶽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
要投靠左冷禪,隻好……隻好刺我一劍……”令狐衝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
惡賊,你……你還念著他?”嶽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
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
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
求懇的神色。令狐衝想起過去十余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遊,有時她要自己做
甚麽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麽艱難,多麽違反自己的心願,
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
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甚麽,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霎時
之間,令狐衝胸中熱血上湧,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
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嶽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嶽靈珊緊緊握著令狐衝的手
,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
彩,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令狐衝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
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嶽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衝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
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
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松開了抓著令狐衝的手,終於手掌一
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
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嶽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
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
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令狐衝抱著嶽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余步
,口中隻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複
,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隻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隻盼
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衝迷迷糊糊的
又睡著了。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
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甚麽地方?”
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
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令狐衝想要坐起,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
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衝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
溢。
刹那之間,令狐衝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嶽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
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
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衝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
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衝大笑
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
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令狐衝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
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嶽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衝含淚道:“多……多
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幸,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
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嶽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
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令狐衝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
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隻
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衝歎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
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
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衝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
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
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乾,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嶽靈珊姑娘
之墓”。令狐衝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
:“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嶽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甚麽夫妻。”令狐衝道:“那也說
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
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
伴墳。”令狐衝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癡,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靜自在。令狐衝所受的只是外傷,
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余日,傷勢已痊愈了。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衝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嶽靈珊的墳上
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衝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
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將過去,見那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
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洞簫。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
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隻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傲江湖曲
》如何?”令狐衝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甚麽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
這曲子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
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衝拍
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
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
:“你撫琴,我吹簫,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令狐衝微笑道:“只可惜這是簫,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
,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隻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衝做個鬼
臉,知道盈盈性子是最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
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
釋,學著奏了起來。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複,更是艱難
,但令狐衝秉性聰明,既得名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閑
日,便即練習,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
,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此後十余日中,兩人耳鬢廝磨,
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漸漸都淡忘
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卷入武林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甚麽
都快活了。這日午後,令狐衝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內息不順,無法寧靜,接連
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衝道
:“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
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衝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裡,來
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
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
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後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
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
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
想到這裡,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衝立即伏低,藏身長
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
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
狐衝吃了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嶽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
令狐衝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甚麽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
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嶽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
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定是躲在近一帶山谷中養傷。嶽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衝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自是有不
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裡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嶽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
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嶽不群不來,咱們布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
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
笑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麽差遣,自當盡心竭力,報
答你老的恩典。”令狐衝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遠
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
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
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
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聲響,四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
衝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件甚麽物事。
葛長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嶽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
:“嶽家倒是嶽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
,道:“怎……怎……拿到了嶽不群的老婆?”
令狐衝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撲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他手無長劍,
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嶽
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
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嶽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
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令狐衝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
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哪裡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
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劍,刀也行。”只聽那
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嶽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辦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
如何將嶽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
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料那嶽不群夫妻情深義重,決計不敢反抗。”杜長
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這嶽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就有點
兒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
兩位長老之前,原挨不上屬下說話……”正說到這裡,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杜長
老道:“包長老到了。”片刻之間,兩人自西如飛奔來,腳步極快。葛長老道:“莫長老
也到了。”令狐衝暗暗叫苦:“從腳步聲聽來,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
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師娘?”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
過。”葛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嶽不群的婆娘。”一個老者喜道:“
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
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衝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
熟,心想:“莫非是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他運起內功,聽得到各人說話,卻不
敢探頭查看。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葛長老
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才誘得嶽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
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甚麽計較?”葛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甚麽良策,包莫
二兄到來,定有妙計。”先一名老者說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嶽不
群刺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也沒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人已得
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
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
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那姓包的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
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其實是個笨法
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鋪上樹枝青草,不露痕跡,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將她
放在坑邊,再引嶽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撲通……啊喲,不
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莫長老笑道:“
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嶽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
讓他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入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但這
中間尚有難處。”莫長老道:“甚麽難處?啊,是了,包兄怕嶽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
之後,咱們仍然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
的,是個合並了五嶽劍派的大高手。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卻
損了神教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既是對付君子,便當下
些毒手。看來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
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撒在陷阱上的樹枝草葉之中。那嶽不群
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裡,又都齊聲哄笑。包長老道:“事不
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裡,一邊是參天峭
壁,另一邊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嶽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
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余人隨後跟去。
令狐衝心道:“他們挖掘陷阱,非一時三刻之間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
了長劍,再來教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數裡,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麽他們是在此處掘地?”藏身樹後
,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幾個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見到
一個老者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山梅莊中見過的鮑大楚。
甚麽包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
楚。”令狐衝曾見他出手製服黃鍾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師父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要
和魔教為難,魔教自不能坐視,任我行派出來對付他的,只怕尚不止這一路四個長老。見
這四人用一對鐵戟、一對鋼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心想:“他們明明
說要到那邊峭壁去挖掘陷阱,卻怎麽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
石,要挖陷阱,談何容易?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麽一來,阻住了去
路,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眼見四人以臨敵交鋒用的兵刃來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
片刻間能掘成,他卻又不敢離師娘太遠,繞道回去取劍。
忽聽葛長老笑道:“嶽不群年紀已經不小,他老婆居然還是這麽年輕貌美。”杜長老
笑道:“相貌自然不錯,年輕卻不見得了。我瞧早四十出頭了。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
嶽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何?”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
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衝大怒,心道:“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聽
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這葛長老伸出手來,在嶽夫人臉頰上擰了一
把。嶽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
:“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裡玩了這個婆娘?”令狐衝怒不可遏,這姓葛的倘
真對師娘無禮,盡管自己手中無劍,也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拚個死活。只聽葛長老淫笑道:
“玩這婆娘,有甚麽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鮑大
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嶽不群到來,預計
再過一個時辰,這裡一切便可布置就緒。”葛杜二老齊聲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句。令狐衝躲在草叢之中,
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麽久沒回,盈盈定然掛念,必會出來尋我。她聽到掘地聲,
過來察看,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怎敢違抗?衝著任教
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等
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已無受辱之虞。耳聽得眾人終於掘好陷阱,
放入柴草,撒了毒藥,再在陷阱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旁邊的草叢之中
,靜候嶽不群到來。令狐衝輕輕抬起一塊大石頭,拿在手裡,心道:“等得師父過來,倘
若走近陷阱,我便將石頭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頭落入陷阱,師父一見,自然警覺。”其
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小鳥飛鳴而過,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衝將呼
吸壓得極緩極輕,傾聽嶽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聲。
過了半個多時辰,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叫,正是盈盈,令狐衝心道
:“盈盈已發見了外人到來。不知她見到了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
響,兩人一前一後,疾奔而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衝哥,衝哥,你師父要殺你,千萬
不可出來。”令狐衝大吃一驚:“師父為甚麽要殺我?”只聽盈盈又叫:“衝哥快走,你
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顯是要令狐衝聞聲遠走。叫喚聲中,只見她頭髮散亂,手提
長劍,快步奔來,嶽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眼見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會踏入陷阱,
令狐衝和鮑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嶽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
盈盈後心,右手隨即抓住她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松,
長劍落地。嶽不群這一下出手快極,令狐衝和鮑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甚高
,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令狐衝大驚,險些叫出聲來。盈盈仍在叫喚:
“衝哥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衝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
念及自己。”
嶽不群左手一松,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下,封了她穴道,放開右手,讓她委頓
在地。便在此時,他一眼見到嶽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動彈,嶽不群吃了一驚,但立時料到
,左近定然隱伏重大危險,當下並不走到妻子身邊,隻不動聲色的四下察看,一時不見異
狀,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衝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
令狐衝又是大吃一驚:“師父說我殺了小師妹,這話從哪裡說起?”盈盈道:“你女
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衝有甚麽相乾?你口口聲聲說令狐衝殺了你女兒,當真冤枉好人。”嶽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
,豈有殺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
不兩立,因此將你女兒殺了。”嶽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
上還有甚麽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並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
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
掌門的嶽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乾這
種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問他好了。”嶽不群語音
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衝。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衝對
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衝隱瞞,顯是
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嶽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
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為難,但為了逼迫令狐衝出來,說不得,隻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
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
腳。令狐衝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
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嶽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
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令狐衝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叫道:“師父,令
狐衝在這裡!”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令狐衝搖了
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嶽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衝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衝對嶽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
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衝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盈盈大急,叫道
:“衝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嶽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
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甚麽意思?”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
…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衝哥,你記得東方不敗麽?他們都是瘋子
,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隻盼令狐衝趕快逃走,明知這麽說,嶽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
卻也顧不得了。嶽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哪裡聽來的?”盈盈道:“是林平
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麽?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
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
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練成的。衝哥,你
聽這嶽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
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嶽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衝卻沒聽到。她知令狐衝始終敬愛師父,
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
隻好抖露出來,要令狐衝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甚麽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
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甚麽恩義交情?嶽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的道:“任大小
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
我。”
盈盈叫道:“衝哥,快走,快走!”
令狐衝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嶽不群長劍提起,
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嶽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麽?拾起
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衝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嶽不群大
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乾甚麽?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
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
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
你這淫賊之手。”令狐衝急得隻叫:“我沒有……我沒有……”嶽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
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衝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嶽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
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嶽不群胸口投去。嶽不群側身避開。令狐衝著地一滾,拾起盈盈
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嶽不群的左腋。倘若嶽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衝,他便束手就
戳,並不招架,但嶽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
衝不能不救。嶽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
隱隱發麻。當日師徒二人雖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衝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
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衝將嶽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
光一閃,嶽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衝見過東方不敗、嶽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
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
刺嶽不群的小腹。
嶽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嶽不群雖將令狐衝自幼撫
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衝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
令狐衝的性命。令狐衝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
師父小腹。嶽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嶽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衝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
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
,是以奮力酣鬥,一番心意,全是為了回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後,嶽不群變招繁複,令狐
衝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
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
如何騰挪變化,令狐衝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式隨機衍生,或守或攻,與之針鋒
相對。此時令狐衝已學得吸星,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嶽不群所學的辟邪
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衝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
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鬥到一百五十六招後,令狐衝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嶽不
群劍招之快,令狐衝亦全無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
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
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衝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數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
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然在嶽不
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
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
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
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
了。他慮意既生,劍招更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
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更即大減。
令狐衝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
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
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隻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
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
向,決計無法批亢搗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衝、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
,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衝此後見到嶽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
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
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嶽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嶽不群這
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
,數招之後,嶽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指又是重複使出。陡然之間,令狐
衝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
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天下任何劍法,不論
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製勝,那麽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
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
到千余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嶽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衝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
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衝便已想到
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嶽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甚麽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
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衝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
快。盈盈躺在地下,連嶽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頭暈眼花,胸口煩惡,隻欲作嘔。
又鬥得三十余招後,只見嶽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縮,令狐衝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
使出。其時久鬥之下,令狐衝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嶽不群這
如雷震、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
,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斜斜刺去,劍尖所指,
正是這一招破綻所在。那正是料敵機先、製敵之慮。嶽不群這一招雖快,但令狐衝一劍搶
了在頭裡,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刺到腋下,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嶽不群一聲
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之意。令狐衝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
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鬥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
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罷!”嶽不群臉如死灰
,緩緩點頭,說道:“好!我認輸了。”令狐衝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嶽
不群一聲大喝,長劍電閃而前,直刺令狐衝左腰。令狐衝大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哪
裡還來得及,噗的一聲,劍尖已刺中他後腰。幸好令狐衝內力深厚,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
而然的一彈,將劍尖滑得偏了,劍鋒斜入,沒傷到要害。嶽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
是一劍斬下,令狐衝急忙滾開數尺。嶽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令狐衝又是一滾,當的一聲
,劍刃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嶽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長劍高高舉起,
搶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衝腦袋砍落,陡然間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
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刹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
聲,落入了陷阱。令狐衝死裡逃生,左手按著後腰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只聽得草叢中
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鮑
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嶽不群頭頂重重一擊,就算他內力了得,
迷藥迷他不久,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令狐衝急忙搶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
封了你哪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麽?”她驚駭之下,說
話顫抖,難以自製,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衝道:“死不了,別……別怕。”
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衝忙道:“別傷他性命!”
盈盈見他情急,便道:“好,那麽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只怕嶽
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對手。鮑大楚道:“遵命!”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
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嶽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
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乾系,隻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他伸手揪住
嶽不群的後領提起,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迷藥、擊打、點穴、捆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嶽不群本領再大,也難以逃脫了。令狐衝
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衝伸過手去,摟
住了她,這番死裡逃生,隻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問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開,一
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搶過去扶起,解開她穴道,叫道:“師娘,
多有得罪。”適才一切情形,嶽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她深知令狐衝的為人,對嶽
靈珊自來敬愛有加,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決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
說,若說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甚麽逼奸不遂、將之殺害,簡直荒謬絕倫。何況
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他出劍製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
忽施毒手,行徑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
當真令人齒冷,刹那間萬念俱灰,淡淡的問道:“衝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衝心中一酸,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嶽夫人道:“
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衝心中感
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嶽夫人撫摸他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
:“那麽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因此害死了珊
兒?”令狐衝道:“正是。”嶽夫人哽咽道:“你轉過身來,我看看你的傷口。”令狐衝
應道:“是。”轉過身來。嶽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
山派的傷藥,你還有麽?”令狐衝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嶽夫人。
嶽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中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按在他傷口上,又在
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替他包扎好了。令狐衝向來當嶽夫人是母親,見她如此對待自己,
心下大慰,竟忘了創口疼痛。嶽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
去辦了。”令狐衝垂淚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求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
不忍傷她之心,已答允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嶽夫人長長歎了口氣,
道:“冤孽!冤孽!”又道:“衝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衝道:“是!”突然覺得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只見嶽夫人臉色慘白,吃了一驚,叫
道:“師娘,師娘!”忙站起身來扶住嶽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臟刺
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衝驚得呆了,張嘴大叫,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盈盈也是驚駭
無已,畢竟她對嶽夫人並無情誼,只是驚訝悼惜,並不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衝,過了好
一會,令狐衝才哭出聲來。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故,自有許多情話要說,不
敢在旁打擾,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當下提起
了嶽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令狐衝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
“你還叫他師父?”令狐衝道:“唉,叫慣了。師娘為甚麽要自盡?她為……為甚麽要自
殺?”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為了嶽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
他,隻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嶽不群,給你師娘報仇。”
令狐衝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養育過我。”盈盈道:“他
雖是你師父,曾對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
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令狐衝歎了口氣,淒然道:“師娘的
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嶽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
盈盈道:“沒人要你動手。”提高嗓子,叫道:“鮑長老!”鮑大楚大聲答應:“是
,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山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
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嶽不群回
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嶽不群
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嶽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
:“是!”過去搜檢。
他從嶽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
鮑大楚聲音憤激,大聲道:“啟稟大小姐:莫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
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在嶽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令狐衝大聲道:“不可傷他。”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是。”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莫長老取過腰
間水壺,打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嶽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嶽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隻
覺頭頂和腰間劇痛,又呻吟了一聲。盈盈問道:“姓嶽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嶽不群料知無幸,罵道:“是我
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衝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
大小姐的未來夫婿,他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
門,可是乾出來的事,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
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嶽不群罵道
:“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卻來誣賴,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衝哥,你聽他的話,可有多無恥。”令狐衝囁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
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
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衝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
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了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衝決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令狐衝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嶽不群也就無所
畏懼,說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老、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
何饒了嶽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嶽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
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嶽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
,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
,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嶽不群口一張,隻
覺嘴裡已多了一枚藥丸,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盈盈
替嶽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衝,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
嶽不群口中,令狐衝也就沒瞧見,隻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嶽不群鼻孔
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
嶽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隻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屍腦神丹”
,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製住丹中所裹屍蟲,否則
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
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出汗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衝哥,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余下兩處穴道,稍
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衝道:“多謝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
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嶽不群腸中丸藥漸化,已無
法運功吐出,這才再替他解開余下的兩處穴道,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每年端午節之前
,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嶽不群聽了這句話,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屍腦神
丹”了,不由得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三屍……三屍……”盈盈格格一笑,大
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等靈丹妙藥,製煉極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
卓的頭號人物,才有資格服食。鮑長老,是不是?”
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謹,
服了神丹後,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令狐衝吃了一驚,問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屍腦神丹?”盈盈笑道:“是他
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甚麽東西都吃。嶽不群,以後你出力保
護衝哥和我的性命,於你大為有益。”
嶽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我可就慘了。甚
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裡去找她?又或者她根
本就不想給我解藥……”想到這裡,忍不住全身發抖,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令
狐衝歎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
,可也怪不得她。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去回稟教主,說道五嶽派掌門嶽先生已
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令狐衝定要釋放嶽不群
,正自發愁,生怕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待見嶽不群被逼服食“三屍腦神丹”,登時大
喜,當下喜孜孜的應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道:“嶽先生既歸我教,那麽於他名譽有損之事,外
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智計過人,
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令狐衝見到
嶽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不禁惻然,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二十年中,
自己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
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幾句話相慰,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竟說不出來。盈盈道:“鮑長老
、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請替我問爹爹安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
令狐公子傷愈,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
大夥兒好盡早討一杯喜酒喝。”對於年少情侶,此等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哪裡
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
恐的神氣,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衝相愛,曾令不少
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衝告辭,
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衝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於江湖,歷
練人情,知道越是對令狐衝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
盈盈見嶽不群木然而立,說道:“嶽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
山安葬嗎?”嶽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罷!”說著竟不向
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身法之快,實所罕見。黃昏時分,
令狐衝和盈盈將嶽夫人的遺體在嶽靈珊墓旁葬了,令狐衝又大哭了一場。
次日清晨,盈盈問道:“衝哥,你傷口怎樣?”令狐衝道:“這一次傷勢不重,不用
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裡,已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幾天,咱們換
一個地方。”令狐衝道:“那也好。小師妹有媽媽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歎道:
“我師父一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盈盈搖頭道:“那也未必。當
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想謀取辟邪劍譜,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令狐衝默然,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盈
盈又道:“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嶽不群還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
德諾聽。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衝道:“左冷禪
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勞德諾卻眼睛不瞎,佔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聰明深沉,聚在一
起,勾心鬥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怕要吃虧。”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
保護林平之嗎?”令狐衝瞧著嶽靈珊的墓,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
這人豬狗不如,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倘若
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時,不知道誰真的對她
好,死後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令狐衝搖頭道:“那也難說。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盈盈心想
:“這倒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衝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余日,新傷已大好了,說道須到恆山一行,將掌門之位傳
給儀清,此後心無掛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隱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衝搔頭道:“這
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提,待我見機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兩人在
兩座墓前行了禮,相偕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