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0906s5kf1723g2435m67j86那中年漢子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搏。
練武廳東坐著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著臉,嘴唇緊閉。下首是個五十余歲的老者,右手撚著長須,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後各站著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余位賓客。東西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鬥。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突然中年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一步避開,手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踉蹌,長劍在地下一撐,站直身子待欲再鬥,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害麽?”那少年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道:“多謝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須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道:“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宮’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麽?”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強忍怒氣,說道:“左師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麽?”長須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是“無量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人才鼎盛。“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山劍湖宮。自於大宋仁過年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比武鬥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鬥劍,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勝者也是絲毫不敢松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參預比劍,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鬥,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三勝,第五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的公證人,其余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隻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少年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龔姓漢子伴作失足時嗤的一聲笑。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內姓段的成千成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心想分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這馬老兒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仰”兩字也懶得說,隻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幸。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後,只怕咱們東西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說著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姓段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虛招‘跌撲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二如何?馬五哥威震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三腳貓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舍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便跟著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著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尋常賓客,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下的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什麽武藝。我看到別人摔交,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氣,道:“那有什麽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道:“一個人站著坐著,沒什麽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麽?”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山,他不便拒卻,便帶著來了,此時聽左穆的口氣甚是著惱,勢必出手便極厲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會什麽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意。這樣吧,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麽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掃了馬五哥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吧。”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劍柄,拱手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著。”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什麽?”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麽東晃來西去,想是要練劍,那麽你就練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也不防瞧著。”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段譽輕揮折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師父。你師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三來怕痛,四來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是不比。”
他這番說什麽“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多人聽著,忍不住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佔其半,好幾名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裝傻?”段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臟,臉上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我自然是真的不會,裝傻有什麽好裝?”龔光傑道:“你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誰的指使?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叫做無量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雲:‘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這‘四無量’麽,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舍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無量壽佛者,阿彌陀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叨叨的說佛念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漫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料想必是身負絕藝,那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決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還道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膿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胸袋撞在桌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何必到這裡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遊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這樣你砍我殺的,有什麽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見,再見,我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就這麽夾著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麽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你兩條路走,要麽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兒也還不如的劍法;要麽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麽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面青目腫,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少年的手腕。這東西冷冰冰,滑膩膩,一纏上手腕,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一驚,急忙縮手時,只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什麽也甩不脫。忽然龔光傑大叫道:“蛇,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麽,隻急得雙足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梁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蛇。這些小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
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著她,見那少女雙腳蕩啊蕩的,似乎這麽坐梁上甚是好玩,問道:“姑娘,是你救我的麽?”那少女道:“那惡人打你,你為什麽不還手?”段譽搖頭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穆手執長劍,劍鋒上微帶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遊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傑,站著別動!”龔光傑一呆,隻劍白光一閃,青蛇已斷為兩截,左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人都高聲喝起采來。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長胡子老頭,你幹什麽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跟你不客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幹什麽?”心下暗暗納罕,不知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梁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著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蕩一蕩,穿著一雙蔥綠色鞋兒繡著幾朵小小黃花,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麽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麽?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此言一出,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弱,怎麽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小蛇,有什麽打緊,隨便那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這少女玩毒物,若無其事,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給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來,我可要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師,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小女孩鬧著玩,便向雙清道:“辛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
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麽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沉,正要發話,那少女忽道:“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瞧瞧!”從左腰皮囊裡掏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了過去。
龔光傑隻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邊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隻灰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打,那貂兒卻仍是遊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隻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的上身已布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挺劍向貂兒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歎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龔光傑這隻眼睛便是毀了。雙清尋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這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指?”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一步。那少女叫道:“長胡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一竄,忽地不見了,左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歎為觀止了。”
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這惡人愛欺侮人,叫你全身脫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門,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出一入,勢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隻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搶上將那人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的要緊所在。他“啊”一聲大叫,雙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聲長呼叫。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梁上,白影一閃,回到那少女懷中。那少女讚道:“乖貂兒!”右手指兩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麽啦!”左穆搶上前去只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沒了氣息。左子穆大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已為遜,比龔光傑高得多了,這麽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然身受重傷,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筆書寫,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竟是以劇毒的藥物寫就,腐蝕之下,深陷肌膚。
左穆略一凝視,不禁大怒,手中長劍一振,嗡嗡作響,喝道:“且瞧是神農幫誅滅無量劍,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處,並無其他傷痕,喝道:“光豪、光傑,外面瞧瞧去!”
乾光豪、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應聲而出。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各人再不也去理會段譽和那梁上少女,圍住了容子矩的屍身紛紛議論。馬五德沉吟道:“神農幫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左賢弟,不知他們如何跟貴派結下了梁子。”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哽咽道:“是為了采藥。去年秋天,神農幫四名香主來劍湖宮求見,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采藥本來沒什麽大不了,神農幫原是以采藥、販藥為生,跟我們無量劍雖沒什麽交情,卻也沒有梁子。但馬五哥想必知道,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入,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從來沒去後山遊玩過。這只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我們做小輩的不敢違犯而已,其實也沒什麽要緊……”
梁上那少女將手中十條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裡,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來吃,兩隻腳仍是一蕩一蕩的,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正中他額頭,笑道:“喂,你吃不吃瓜?上來吧!”
段譽道:“沒梯子,我上不來。”那少女道:“這個容易!”從腰間解下一條綠色綢帶,垂了下來,道:“你抓住帶子,我拉你上來。”段譽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動的。”那少女笑道:“試試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譽見衣帶掛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緊了!”輕輕一提段譽身子已然離地。那少女雙手互拉扯,幾下但將他拉上橫梁。
段譽道:“你這隻小貂兒真好玩,這麽聽話。”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雙手捧著。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一雙紅眼精光閃閃瞧著自己,甚是可愛,問道:“我摸摸它不打緊嗎?”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撫摸,隻覺著手輕軟溫暖。
突然之間,那貂兒嗤的一聲,鑽入了少女腰間的皮囊。段譽沒提防,向後一縮,一個沒坐穩,險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後領,拉他靠近自己身邊,笑道:“你當直一點兒也不會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譽道:“有什麽奇怪?”那少女道:“你不會武功,卻單身到這兒來,那是定會給這些惡人欺侮的。你來幹什麽?”
段譽正要相告,忽得腳步聲響,乾光豪、龔光傑兩人奔進大廳。
這時龔光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著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乾光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說道誰也不許下山。咱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乾光豪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無量劍了?只怕也沒沒這麽容易。”
龔光傑道:“他們用箭射過來一封信封,皮上寫得好生無禮。”說著將信呈上。
左子穆見們封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便不接信,說道:“你拆來瞧瞧。”龔光傑道:“是!”拆開信封,抽出信箋。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道:“為什麽?”那少女低聲道:“信封信箋上都是毒。”段譽道:“那有這麽厲害?”
只聽龔光傑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者(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到“左”字時,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不念):限爾等一個進辰之內,自斷右手,折斷兵刃,退出無量山劍湖宮,否則無量劍雞犬不留。”
無量劍西宗掌門雙清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麽東西,誇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間砰的一聲,龔光傑仰天便倒。乾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搶上兩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輕力微吐,將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別碰他身子!”只見龔光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隻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挺了幾下,便已死去。
前後隻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
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麽?”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說八道什麽?”段譽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下毒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些笨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一齊抬起頭來,只見她兀自咬著瓜子,穿著花鞋的一雙腳不住前後晃蕩。
左子穆向龔光傑手中拿著的那信瞧去,不見有何異狀,側過了頭再看,果見信封和信箋上隱隱有磷光閃動,心中一凜,抬頭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泄漏。”在這當口還聽到兩句話,左子穆怒火直冒,強自忍耐,才不發作,說道:“那麽令尊是誰?尊師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說。”
左子穆聽她語聲既嬌且糯,是雲南本地人無疑,尋思:“雲南武林中,有那一擅於輕功的夫婦會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沒出過手,無法從她武功家數上推想,便道:“姑娘請下來,一起商議對策。神農幫說誰也不許下山,連你也要殺了。”
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會殺我的,神農幫隻殺無量劍的人。我在路上聽到了消息,因此趕來瞧瞧殺人的熱鬧。長胡子老頭,你們劍法不錯,可是不會使毒,鬥不過神農幫的。”
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的弱點,若憑真實的功夫廝拚,無量劍東西宗,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好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農幫,但說到用毒,各人卻一竅不通。
左穆聽她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開心,當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麽消息?”他一向頤指氣使慣了,隨便一句話,似乎都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問:“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早已發作,當強忍怒氣,道:“不吃!”
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麽瓜子?桂花?玫瑰?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喲!瓜子還有許多講究麽?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又道:“吃不慣的人,覺得有點兒苦,其實很好吃的。”段譽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覺辛澀,但略加辨味,便似諫果回甘,舌底生津,當下接連吃了起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卻肆無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瓜子殼在眾人頭頂上亂飛,許多人都皺眉避開。
左子穆又問:“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麽消息,若能見告,在下……在下感激不盡。”他為了探聽消息,言語隻得十分客氣。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說什麽‘無量玉壁’,那是什麽玩意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壁?難道無量山中有什麽寶玉、寶壁麽?倒沒聽見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麽?”雙清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他自然沒聽說過。你倆不用一搭一擋做戲,不肯說,那就乾脆別說。哼,好稀罕麽?”
左子穆神色尷尬,說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多半是無量山白龍峰畔的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能照見毛發,有人說是塊美玉,其實呢,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石頭罷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麽跟神農幫結的怨家啊?乾麽他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眼見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麽消息,非得自己先說不可,目下事勢緊迫,又當著這許多外客,總不能抓下這小姑娘來強加拷問,便道:“姑娘請下來,待我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話有真有假,我也隻信得了這麽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
左子穆雙眉一豎,臉現怒容,隨即收斂,說道:“去年神農幫要到我們後山采藥,我沒答允。他們便來偷采。我師弟容子矩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他們說道:‘這裡又不是金鑾殿、禦花園,外人為什麽來不得?難道無量山你們無量劍買下的麽?,雙方言語衝突,動起手來。容師弟下手沒留情,殺了他們二人。梁子便是這樣結下的。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動一次手,再欠下了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采的什麽藥?”左子穆道:“這個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諒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說了結仇的經過,我也跟你說兩件事吧。那天我在山裡捉蛇,給我的閃電貂吃……”段譽道:“你貂兒叫閃電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來,可不快得像閃電一樣?”段譽讚道:“正是,閃電貂,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說到要緊當口,自己倘若斥責段譽,只怕她生氣,就此不肯說了,當下隻陰沉著臉不作聲。
那少女向段譽道:“閃電貂愛吃毒蛇,別的什麽也不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今年四歲啦,就只聽我一個人的話,連爹爹媽媽的話也不聽。我叫它嚇人就嚇人,咬人就咬人,這貂兒真乖。”說著左手伸入皮囊,撫摸貂兒。
段譽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裡找蛇,聽得有幾個人走過來。一個說道:‘這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佔了他的無量山,劍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抹脖子吧。’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什麽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佔劍湖宮,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裡,左子穆與雙清對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麽玩意兒?為什麽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左子穆:“縹緲峰靈鷲宮什麽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裡聽到。我實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行事,則那縹緲峰什麽的自然厲害之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子,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拚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采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歎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草雖然藥性靈異,也只是在“生死符”發作之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們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左子穆不答,低頭沉思。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物事,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什麽打緊?但他們存心要佔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離梁躍下。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輕輕落地,左臂仍是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面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兒身上中了‘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麽東西?‘天山童姥’又是什麽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麽狠霸霸的問我,就算我知道了,也決不會跟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不少重大關切,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左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動武麽?”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仔細明白些。”那少女一搖頭,說道:“要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須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麽辦?”段譽搖了搖手中折扇,道:“姑娘說怎麽辦便怎麽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得挺好, 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一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走出練武廳。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裡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出,撲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這鬼貂兒有毒!”說著手用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余的各挺長劍,將那少女和段譽團團圍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那少女笑道:“我沒解藥。你們只須去采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他喝下去就沒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臟,那就糟糕。你們大夥兒攔住我幹什麽?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