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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高島平。
話說日本在二戰以後,為緩解嚴重的住房狀況,就修建了大規模的高層樓群。不同於以往的獨門獨院,這類住宅區單元密集,鄰居相近,蜂巢一樣的緊致排列。類似國內的筒子樓,當然條件要好很多,家電、廚房、廁所齊全,也有一個專門的詞匯形容:團地。
而對那些久經沙場的戰士們來講,這個詞的意義,往往還代表著兩套頗受歡迎的系列片:團地妻,以及東京放題。
“褚青桑,一會您要戴上耳機,隨意跳舞就好。”
極為狹小的屋子裡,執行導演先跟陽子講戲,陽子再轉達給褚青。他比較疑惑和不安,因為那位滿臉猥瑣的大叔叨逼叨叨逼叨了兩分鍾,結果妹子翻譯過來就一句話。
他雖然看過劇本,但那個只是大概脈絡,導演對現場的要求,永遠更細致,更個性化。所以他極其不確定,等下到底用何種方式表演。
“呃,他有沒有說,我該呈現什麽樣的心理情緒?”褚青問道。
陽子也很奇怪,道:“我剛才講了啊,隨意跳舞就好。隨意!隨意!”
她著重強調這兩個字。
“……”
褚青皺皺眉,不再言語,倆人根本就不在一掛上。他問的是內心,她答的是視覺,他問的是電影表現,她答的是戲劇風格。不同地域的文化差異,在首場戲中就碰撞了出來。
“盡力吧!”他不禁暗歎。
此時是白天,外面的天光很亮,工作人員往窗戶上貼了層半透明的厚紙,房間的色調一下子就變得昏黃暗淡。
這兒是處沒人住的空屋,五六個家夥擠在外間調試,裡面是花了四十分鍾布置好的臥室。台燈,壁飾。矮幾,豆腐塊大小的電視機,完全不像一個家應有的環境,到處透著股簡陋與消沉。
惟獨櫃子上,擺著一套不錯的音響和幾疊唱片,牆壁貼滿了深田恭子的漂亮海報,顯示著主人家僅存的生活色彩。
褚青的角色,好像三十多歲,也可能四十多,面貌普通。性格木納,是個底層的交通警察。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半夜裡守在建築工地旁邊,拿著根紅色指揮棒不斷揮動,告知過往車輛注意避讓。
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收入不多,朋友不多,孤零零扎在東京的廣袤森林中。看不到未來,也找不到退路。
但他喜歡一個人,她全身都閃耀著光芒,甚至可以將自己點亮。只要有時間。他肯定去參加偶像的各種見面會,永遠躲在少男少女們的後邊,不敢同她講一句話,然後被經紀人淡漠的介紹:
“哦。我記得他,他叫直奎,fans俱樂部裡最老的那個。”
……
褚青原本穿了件黑色的高領衫。北野武認為太有型,不符合吊絲姿態,現給找了件灰不拉幾的襯衣,還大了半號,套身上又皺又垮。
特麽的還是很有型,老頭一下就怒了,報復性的拎了條能養金魚的肥腿褲……好吧。
待準備就緒,北野武勉強劃拉了塊地方,戳了張導演椅,舒舒服服的一靠。
接著場記一打板:“!”
“噗!”
褚青差點噴了,這種明明卷不了舌頭,又硬要往起卷的發音,著實太古怪了,丫瞬間對自己的英文水準有了信心。
這段戲,是講直奎在家裡聽偶像的歌,連蹦帶跳的,非常簡單,沒台詞,約莫三十秒的長度。
緊跟著打板聲,他戴上耳機,使勁搖晃著肩膀,表情開心,還帶點享受的樣子。
“哢!”
僅僅五秒鍾,北野武就喊了停。
褚青轉頭看著導演,人家壓根不理他,把陽子叫到身邊,哇啦哇啦的指點了幾句。
“先生說您不要那麽興奮。”
“ok!”他了解。
“重來!”
“!”
他稍微收斂,由開心的層次到了輕松愉悅,展開胳膊,舉起,放下。
“哢!”
這次挺了十秒,再次喊停。
“先生說您不夠感染力。”陽子繼續刺激。
“呃,好,我再試試。”
“重來!”
“!”
他自己想了想,覺得是妹子表述不清,我誇張,你讓我收,我收了,你又說我感染力不足。
所以他乾脆折中了一下,還加了點小變化,先是神情疲倦,然後慢慢放松,隨著身體動作,逐漸舒緩,最後面露微笑。
“哢!”
“先生說您,說您的感覺還是不對。”妹子也很糾結。
“噝!”
褚青妥妥鬱悶了,他百分百確定,北野武講的一些要點,她沒轉達過來。
並非故意,而是翻譯的習慣問題,陽子不懂一個演員真正需要的東西,只能敘述句子的大概意思。
而老頭那邊,估計也察覺到了,倆人不約而同的示意休息,湊到一塊交流。
“我講詞,你聽著。”老頭直接道。
他可不想嘮嘮叨叨的一大堆,陽子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對方再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忒麻煩,還有誤差。
倆人面對面的席地而坐,屁股底下的榻榻米散著老舊的塵埃味,北野武盯著他,道:“愛*欲?”
褚青搖頭,反問道:“喜歡?”
北野武亦搖頭,道:“幻想?”
褚青否定,道:“佔有?”
北野武亦否定,道:“迷茫?”
“寄托?”
“卑微?”
“自棄?”
“無趣?”
……
全劇組都很茫然,知道他們在說戲,但這種一來一往,一詞一對,一對一pass的形式,讓大家特發傻。
陽子跪坐於倆人之間,左邊兩字,右邊兩字,自己居中兩字,三人似循環成一個小圈子,奇妙的氣息在其中緩緩流動,愈來愈熱,烤灼的全身都忍不住顫栗。
她以前做商務方面的工作,來事務所才半年多,完全為了迎合狂粉男友的喜好,自己對這個行當卻不太感興趣。
而此刻,所謂電影,所謂導演,所謂演員,所謂電影精神,從未如此的清晰準確。
那兩位溝通了好久,沒有讓雙方都滿意的答案。
北野武緊抿著嘴,偏頭思索,那僵著的半邊臉,顯得略微恐怖,過了半響,他猛地拍了下巴掌,道了一個詞:
“孤獨!”
“嘖!就是孤獨!”
褚青毛孔頓開,也拍了下手,大聲讚道。
不管怎樣,雙方的意見交流成功,各自起身,回到位置,蒙圈的眾人才醒過神,一陣忙亂。
“一場一鏡四次!”
“!”
攝影機的機位特古怪, 拍出的畫面很偏,在兩扇拉門的中間,敞開不寬不窄的一道縫隙,縫隙裡,是跳著舞的褚青。
而背面的牆上,貼著深田恭子的大海報。
他閉目,搖頭,腳踩著松韌的榻榻米,或揮舞拳頭,或彎腰旋轉,或扭著屁股左右擺動,耳機裡響著深田小姐的歌:
“他們說,女孩戀愛時會變漂亮……”
“他們說,你會害羞的,你肯定會害羞。但當你戀愛時,你的眼睛會閃光。眉目傳情,那就是愛情的開始……”
褚青的動作幅度非常大,節奏迅速,但他不快樂,也不自由,更不松弛,只是面無表情,肢體的跳舞。
他的生活,就像那兩扇窄門,夾著逼仄,無趣,陰暗無光,即便掛了都不會覺得遺憾:
哎,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哎,我還有夢想沒實現!
哎,我還有人沒來得及告別!
他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這樣的日子,如黑寂的海水,沉重,且充滿悲傷。
北野武,陽子,所有人都盯著他,他跳的越強烈,那種壓抑感就越大,砰砰的刺觸著自己的心臟,而因為這種刺觸,又變得愈加鼓噪。
孤單,大抵是一個人的狂歡,從鼓噪到冰冷,從冰冷到寂寞,而後,寂寞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