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過於疲倦的關系,伊藤博文很快便沉沉的睡去。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次,在征苔之役結束不久,他和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在出使乾國之前,一道前去鹿兒島探望西鄉隆盛的時候……
……
到了西鄉隆盛的住所前,伊藤博文等人下了馬車,第一眼見到的,便是門口立著的兩名腰間佩著雙刀的武士。
兩名武士見到西裝革履的伊藤博文一行人,眼中各自閃出警惕之色。
“請通報南洲先生一聲,就說有故人聽說南洲先生病重,特來探望。”伊藤博文上前微微一躬,彬彬有禮的說道。
兩名武士微微一躬還禮,一名武士繼續守在門前,另一名武士則大步進了庭院,前去通報。
不一會兒,這名武士回來了,再次向伊藤博文等人施禮,伸出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引領伊藤博文等人進了院子。
由始至終,這兩名武士都沒有和伊藤博文等人說一句話。
伊藤博文和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三人一同進了內室,這時門開了,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跪在了門口迎接,她恭恭敬敬的向三人行了一禮,然後直起了身子。
仿佛一輪明月在面前升起,令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伊藤博文看到她的面容,禁不住呼吸一頓。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見過的美女極多,可如眼前的少女這般清麗絕俗的,卻是沒有!
不光是現在時時令他癡迷不已的千代子,哪怕是千代子的老師阿倉最為年輕靚麗風情萬種的時候,也比不上眼前的這個少女之萬一!
“俊輔伯伯請。”看到伊藤博文在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少女螓首低垂,用輕柔悅耳的聲音說道,“松菊伯伯請。甲東伯伯請。”
聽到少女竟然叫出了三人各自的別號,不光伊藤博文吃驚。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也是驚奇不已。
“我當是誰,原來是俊輔先生、松菊先生和甲東先生到了。千穗,快請他們進來。”室內傳來了西鄉隆盛豪爽的笑聲,但話音剛落,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桐野千穗站了起來,立於門旁,見到門口擺放著的整整齊齊的幾雙拖鞋,伊藤博文三人脫下腳上的皮鞋。換上拖鞋,便快步進入室內。桐野千穗關上了門,便來到了臥榻前,將躺著的西鄉隆盛扶了起來。
看到這名叫“千穗”的美貌少女做著這一切時那溫柔體貼的樣子,伊藤博文禁不住在心裡暗暗感歎西鄉隆盛的豔福不淺。
“怪不得南洲先生厭棄紅塵俗事,欲要歸隱泉林,原來是有如此佳人相伴啊!”伊藤博文羨慕之余,忍不住取笑了西鄉隆盛一句。
聽到伊藤博文有些放肆的話,桐野千穗平靜的抬起頭,看了伊藤博文一眼。沒有說話,而是轉身取過了一個藥碗,捧到西鄉隆盛面前。
雖然只是輕輕的一瞥。她的臉上表情也沒有任何的變化,但伊藤博文還是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感覺到了她的不悅之意,不由得為自己剛才說出的那句粗俗的話心生悔意。
西鄉隆盛喝光了藥,但仍然沒有止住咳嗽,桐野千穗來到他的身後,輕輕的替他捶著背。
“千穗是桐野利秋將軍的女兒,不但才貌雙全,而且精通醫術,那天要不是她。也許我就見不到你們三位了。”西鄉隆盛注意到了伊藤博文臉上的尷尬,知道他已經為涮自己付出了代價。笑著說道,“這些天。一直是她在照顧我。”
聽西鄉隆盛說出桐野千穗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美男子“萬人迷”桐野利秋的女兒,伊藤博文恍然大悟,他立刻收斂了笑容,向桐野千穗深深一躬,算是致歉,桐野千穗起身回了一禮,伸出手,做了個“請坐”的姿勢。
看到桐野千穗表現出的賢淑禮貌,加上她的姿容絕美,令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也都讚歎不已。
“千穗有如此傾城之貌,應該入宮侍奉天皇陛下才是。”伊藤博文讚道。
“俊輔先生說笑了。”桐野利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接著一陣腳步聲傳來,桐野利秋、筱原國乾、村田新八等人的身影出現了。
“千穗的年紀太小了,也不懂宮裡的規矩,要是入宮的話,只怕皇后陛下和權典侍勞心調教,以致宮中不安。”桐野利秋看著伊藤博文,笑著說道,“這絕非臣下應有之義啊。”
“桐野君說的是,讓您見笑了。”伊藤博文聽出了桐野利秋的話中的“潛台詞”,心中一凜,立刻打了個哈哈。
“不過,依我看,非王公諸侯不能配千穗傾城之容啊!”伊藤博文又看了回到西鄉隆盛身邊給他捶背的桐野千穗一眼,感歎起來。
他這一次的讚美完全是出自內心,而他並不知道,他的這句話,竟然會“一語成讖”,在日後變成了現實!
桐野千穗聽後,沒有向上次那樣的看他,而是垂著頭,輕聲說道:“俊輔伯伯過譽了。”
伊藤博文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腦中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象著她如果唱歌的話,會不會比阿倉還要好聽。
桐野利秋等人此時也在屋內坐了下來,一時間狹小的室內顯得有些擁擠,氣氛也讓人感覺到些許壓抑。
“接到南洲先生的回信,我等擔心南洲先生的病情,是以急急趕來探望。”伊藤博文道,“松菊先生和甲東先生聽說後,也很著急,執意要隨我前來探望。”
他說著,轉頭看了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一眼。
“南洲先生,多年不見,甚是思念,聽聞先生病重,心甚不安。”大久保利通用誠摯的語氣說道,“今日見先生氣色還好。這才放下心來。”
“多謝甲東先生掛念。”西鄉隆盛看著這位昔年的好友,一時間有些激動,臉色也有些泛紅。
因為他沒有想到。已經成為了自己敵人的大久保利通,會親自過來看望他。
“南洲先生這一次是因何患病?”木戶孝允問道。
“還不是因為從道……”西鄉隆盛說著。面色慘變,猛然咳嗽起來,桐野千穗一驚,趕緊取過了一方白帕,輕輕的捂著他的嘴。
西鄉隆盛就著她的手劇烈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平歇,桐野千穗將白帕拿開。伊藤博文和大久保利通及木戶孝允都看到了白帕上的絲絲血跡,不由得暗暗心驚。
“南洲先生節哀。”伊藤博文歎息道,“人死不能複生,為生者計,切不可過於哀傷。”
“唉!俊輔,你可知道,我並不是在為從道悲傷!”西鄉隆盛歎道,“我悲傷的,是那麽多的優秀武士,全都化作了異鄉之魂!卻沒有給日本帶來絲毫的好處!反而可能把日本推向深淵!”
聽到西鄉隆盛的歎息。伊藤博文等三人的面色也都陰鬱不已。
“我聽說,天皇陛下要向乾國派出外交使團。”西鄉隆盛看著伊藤博文等三人,說道。“會是你們嗎?”
“是的。”大久保利通點了點頭,緊盯著西鄉隆盛的雙眼。
“這一次的外交使命,任重道遠,艱苦無比,等於是從虎口中奪食,還望各位努力,拯國家於水火之中。”西鄉隆盛說著,直起身子,坐在那裡向伊藤博文三人鞠了一躬。
隨著西鄉隆盛的動作。桐野利秋和筱原國乾等人以及西鄉隆盛身後的桐野千穗也都齊齊向伊藤博文等人鞠躬。伊藤博文三人立刻躬身還禮。
“山縣君因病辭職,天皇陛下希望南洲先生出山。不知南洲先生意下如何?”伊藤博文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問了出來。
“呵呵,俊輔。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夠為天皇陛下效力嗎?”西鄉隆盛苦笑了一聲,反問道。
“如今苔灣出兵失利,山縣君又因病去職,海陸軍乏人主持,需要南洲先生這樣的德高望重又富有軍事才能的人。”大久保利通語氣誠摯的說道,“皇國當此危難之際,還望南洲先生與我們一道,勉力而行。”
“多謝甲東先生。”西鄉隆盛道,“國難當頭,不容我推辭,只要天皇陛下需要,我定然厲兵以從,不稍猶豫。只是現在病體著實難以起行,恐誤國事,待到稍稍痊愈,便前去響應天皇陛下召喚。”
聽到西鄉隆盛的回答,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都顯得很高興,但大久保利通似乎並不滿意,他想了想,說道:“南洲先生病體未愈,雖有千穗照料,仍需及時醫治,以免病情加重。依我看,不如前往東京,天皇陛下得知,定會派禦醫診治,待病勢好轉,屆時便可任職。”
大久保利通的話說得十分誠懇,但西鄉隆盛的回答還是讓他失望了。
“自得知從道去後,連日咯血,飲食俱廢,難以勝任舟車顛簸。甲東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西鄉隆盛答道,“待到病勢略有好轉,我一定及時前往東京,為天皇陛下效力!在此之前,我便為皇國鎮守南門,若諸位此次去幹國沒有能夠取得和平,乾軍來犯我國土,我定當親赴前線,與敵決一死戰,以此殘軀報國,絕不苟活於世!”
“那就拜托南洲先生了!”
聽到西鄉隆盛說得慷慨激昂,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認為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了,鄭重其事的向西鄉隆盛鞠了一躬。大久保利通默不作聲,也跟著二人向西鄉隆盛鞠了一躬。
西鄉隆盛等人躬身還禮。雙方禮畢,一時間全都沉默了起來。室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俊輔,松菊、甲東,你們這一次出使乾國,我有一事相求。”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西鄉隆盛率先打破了沉默。
聽到西鄉隆盛的話,伊藤博文三人全都抬起頭來,望著西鄉隆盛。
大久保利通緊盯著西鄉隆盛的眼睛,等待著他的下文。
此時的西鄉隆盛,臉上竟然滿是痛苦之色。
“南洲先生請講,若是能夠辦到,我們決不推辭!”伊藤博文看到西鄉隆盛如此痛苦的樣子。立刻答應了下來。
“請南洲先生放心,只要我們力所能及,一定盡力。”木戶孝允也說道。
“事在人為。不知南洲先生所托何事?”大久保利通最後一個開口問道。
“從道身為征苔軍統帥,上不能報效皇恩。開疆拓土,為國爭利,下不能率領健兒,建功立業,甚至於連他們的性命都未能保全,喪師誤國,致使日本陷於困境,可謂皇國之罪人!百死難贖其辜!”西鄉隆盛咬牙切齒的痛罵起來。
聽到西鄉隆盛如此的痛罵自己的親弟弟。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都禁不住愕然,只有大久保利通依然不動聲色的緊盯著悲傷不已的西鄉隆盛。
桐野利秋等人盡管不是第一次聽西鄉隆盛罵自己的弟弟了,但此時此刻,當著伊藤博文尤其是大久保利通的面,他們還是感覺臉上掛不住,有心想要說些什麽,但卻懾於西鄉隆盛的威勢,無法開口,一時尷尬不已。
“南洲伯伯,從道叔叔縱然有過失。但現在已經去世了,您還是不要過於苛責逝者了。”桐野千穗聲音在西鄉隆盛身後響起,眾人的目光不自覺的都轉向了她。
桐野千穗的聲音輕輕柔柔。清甜悅耳,有如甘泉瀝身,讓人感覺說不出的清爽舒服。
本來怒氣升騰的西鄉隆盛,聽了她的勸說,滿腔的怒火竟然在一瞬間消散無蹤。
“我聽說……從道為乾國士兵斬了首級……”伊藤博文想起在外國報紙上看到的那些關於西鄉從道被林義哲斬首的消息,禁不住搖頭歎息連連。
“如此恥辱的死法,是武士的恥辱,也是他罪過的報應!”西鄉隆盛說著,因為哀慟之故。竟然掉下淚來,因為西鄉從道再是罪大惡極。畢竟是他的親弟弟。
“從道喪師誤國,葬身異域。本是死有余辜。但是作為兄長,我有責任讓他魂歸故土。請理解一個兄長的苦衷!拜托了!”西鄉隆盛說著,再次向伊藤博文三人深深一躬。
“南洲先生如此重托,我們定當盡力!”伊藤博文感動不已,當即慨然應允。
“我聽說,從道的首級被賣了一千五百兩白銀,雖然在我看來,他的首級連五百兩都不值!但我為了贖回他的首級,情願出三千兩白銀。”西鄉隆盛接著說道,“還有戰歿者的遺骸,也請你們盡量索回,乾國人貪婪成性,也許會借此機會向我國敲詐金錢,那樣的話,贖回遺骸的花費,不論多少,全都由我來承擔!”
聽到西鄉隆盛竟然提出要自己來負擔可能出現的戰歿者遺骸的贖金,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都十分感動,而大久保利通心裡卻似乎不為所動,但表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請南洲先生放心,我們定當完成南洲先生的心願!”伊藤博文說道。
“那就拜托了!”西鄉隆盛又激動起來,話音剛落,便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伊藤博文見西鄉隆盛的身體確實不好,在又談了一會兒之後,便和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一道告辭,桐野利秋等人親自送到門口,看著他們上了馬車,這才回去。
“我們要不要去前面的餐館?裡面的薩摩菜很好吃的。”
上了馬車,看到大久保利通一直默不作聲,伊藤博文提議道。
木戶孝允剛想答應,卻聽大久保利通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不必了,我們還是回船上吃吧。”
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象是聽出了什麽,不由得急速的交換了一下眼色。
“趕緊回到船上吧,這裡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大久保利通又說道。
“甲東先生何出此言?”伊藤博文驚問道。
“因為我們已經不屬於這裡了。”大久保利通苦笑了一聲,看著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說道:“俊輔,松菊,你們真的以為,南洲先生會重新出山,去政府任職嗎?”
“南洲先生剛才不是答應了嗎?”聽了大久保利通的話,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全都大吃一驚。
“答應了是一回事,具體怎麽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大久保利通說著,目光又望向了窗外, “也許,他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吧……”
“他在等機會?什麽機會?”伊藤博文更加吃驚了。
“如果我們這一次去幹國和談失敗,帝國同乾國全面開戰,便是他想要的機會!”大久保利通沉聲道,“所以,我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伊藤博文猛然醒悟過來,竟然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伊藤博文大叫了一聲,驚醒了過來。
這時他才想起,大久保利通和木戶孝允,此時都已經不在了。
而那個叫桐野千穗的美麗少女,也已經嫁給了那個叫林逸青的乾國人,而這個人,現在是明治政府可怕的敵人……
想到林逸青,伊藤博文突然感到周身陣陣的涼意。
他不知怎麽,總是有這樣的想法:這個林逸青,要比曾經被他視為“日本之大敵”的林義哲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