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侃侃而談,在安靜的花廳裡,大家都聽得分明。
蘇穎聽了片刻,就明白了秦夫人在說什麽,以及為何她一出現,眾人都噤若寒蟬了。
原來是在說傅奕陽追繳國庫欠銀的事兒,這件事始末,蘇穎就算不是都清楚,但也是從傅奕陽那邊兒知道一些的。
自從今上言明要嚴查這些年國庫虧空,朝中一大波世家貴族都有波及。
本來這種事情先皇在位時,國庫空虛的時候也曾提起過,但因為牽扯過多,而且還多是盤根錯節的權勢世家,這件事兒最終雷聲大雨點小,不了了之了。
如今聖上又重提,大部分人仍舊是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態,認為這次查虧空仍舊會無功而返。
倘若今上過嚴苛,還會惹的朝中不穩,今上登基不過才幾年功夫,怕是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抱著這種消的想法,這裡面也是分人的。
一部分呢是今上提拔上來的手握實權的臣們,早是互相通過氣的,這幾年也是勤勤懇懇還上了不少借的國債。
就比如說傅奕陽傅侯爺,勇武侯府欠了國庫二十萬兩,在今上發明旨要歸還國庫欠銀之前,就已經悄無聲息的還上了八萬兩。
還把侯府眾人瞞得緊緊的,當然,後來也是有意無意的隱瞞。傅煦陽不還是一直以為侯府有二十萬兩的國債,“一怒之下”就分了家麽。
等分了家,傅奕陽作為戶部侍郎,負責追繳國債的主管。隨後就請罪還債。
這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還算得上是陳遠良帶動的呢。在歸還國債上,陳遠良瞧著都比傅奕陽等臣們還上心積。
陳府欠債四十多萬,說還就給還上了。皇上龍心大悅,給予嘉獎,又是升官又是蔭蔽孫的,還特意提點了下陳家在選的秀女。
在這種情況下,狠狠帶動了一批人還債。
再有就是嗅覺靈敏對局勢把握的準的大臣們,不管這裡面有沒有跟風。隨波逐流的,但林林總總又有一批人還債。
但這些比起那些世家權貴們所欠的銀,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侯府所欠的二十萬兩真的不算什麽,說不定連有的人家的零頭都比不上呢。
今上給了轉圜期。主動歸還欠銀的且不提,好似預料到了就有某些人不把戶部追繳令放在眼裡,擺明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
本來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這年頭,欠錢的是爺,想叫有些人往外掏銀比死了爹娘還可怕。當然,這裡面也是有些人達成了默契。都硬氣著不還,看日後能待如何?
不但不覺得如何,反而是理直氣壯的很呢。
秦夫人便是替被追繳國庫欠銀的鍾家打抱不平呢。蘇穎不得不讚歎一句果然是老姐妹了,這之間的情誼著實令人感動,她感動得都要哭了呢。
秦夫人終於意識到不對勁,轉過身來瞧見未語似笑的蘇穎,不知道在那邊兒站了多久。
那似笑非笑的神態,沒見一絲被冒犯的惱怒。好似自個是個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秦夫人扯了扯臉皮。強笑道:“侯夫人在這兒倒是正好,且聽老身一言。勇武侯行事未免過蠻橫,須知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些理兒老身瞧著侯夫人也是懂的罷,勇武侯到底是年輕氣盛,旁人勸不得,侯夫人這做人家妻的如何能勸不得?”
原本秦夫人也只是替鍾家打抱不平,沒有指名道姓的提及傅奕陽,但在場的夫人誥命哪個會不清楚,秦夫人的意有所指?
一個個還在心裡納罕呢,沒聽過李家和勇武侯府有新仇舊恨啊?先前人家勇武侯夫人不還是愛屋及烏,因著和李二奶奶交好就間接奉承著秦夫人的嗎?
怎麽一轉眼,秦夫人就暗指上勇武侯做事不地道上了。
這倒也罷了,背後說這樣的話,還叫人家聽到了。既是如此,那也該適可而止了,畢竟這又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到人家家裡做客,這季家可還是老侯爺的母家呢。
本來這時候說幾句圓場面的話就行了,大家看在主人家的面上,這件事兒就算過去了。
可秦夫人如今說的是什麽話啊?
聽起來是勸誡的語氣,但錯就錯在這語氣上了,長輩勸誡晚輩!不說秦夫人本就和侯夫人扯不上長輩晚輩的,但就是從誥命等級上來說,蘇穎這個隨著侯爵而得來的一誥命等級實際上是要高於秦夫人隨夫而來的一誥命的,畢竟李尚書這尚書也不過是從一。
於情於理來說,秦夫人這語氣都稱得上不得體了。
幾個誥命夫人互相換一換眼色,有人皺了眉頭,有人閉了嘴兒不說話,置身之外,想瞧瞧這事兒該如何收場。
胡氏倒是有心替蘇穎這個小姑辯駁幾句,可一來她級低,說話沒多少分量,再來她瞧著蘇穎的神色,心裡就覺得這定是不肯吃虧的,她若是說些什麽,弄巧成拙了就不大好了。
季夫人眉頭微擰,秦夫人這話兒說的她也不怎麽舒服,更何況在她家裡擺出這一副長輩款兒,去給蘇穎沒臉,也是沒給她這個主人家面。
但礙於來者是客,季夫人也不想鬧得大家都不愉快,正要開口做和事佬,就見蘇穎笑起來。
“尚書夫人,可恕我愚鈍了,可不知我們老爺做事是如何蠻橫了?竟是叫夫人您說出“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樣的話來?”
蘇穎也不等秦夫人回答,又自顧自的往下說,“若是在追繳國庫欠銀一事上的話,我雖是知道的不多,可我卻是有些話能說的。”
“今上下旨追繳國庫欠銀。我們老爺所在的戶部自當是奉命行事,旁的大人我不好評說,隻我們老爺兢兢業業,對聖上的旨意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也不敢有任何出格之處。生怕有一絲一毫做的不好的,就有負聖上慧眼識才、提拔重用之恩。”
秦夫人不懼勇武侯府的權勢,那總該敬畏天家的威嚴吧?
蘇穎這話的意思很明確了,追繳國庫欠銀是皇上下的旨,傅奕陽行事的背後都有皇上在。
再有傅奕陽“年輕氣盛”不假,可他年紀輕輕能升任到正二。完全是皇上慧眼識才、提拔重要來的。
秦夫人說人家年輕氣盛,難道是暗指皇上眼光有問題,還是說官員提拔時,某位官員分明是有能力的,偏偏要因為人家年輕。就覺得人家行事一定會魯莽,義氣行事,所以就該選用另外年長的官員?搞年齡歧視麽?
此外,傅奕陽在戶部行事,上峰以及最上面的上司,皇上,都沒有說什麽呢,什麽時候輪到秦夫人來規勸了?
季夫人出聲道:“說來聖上前幾日還對著忠睿王爺稱讚勇武侯是股肱之臣呢。我家老爺可著實羨慕一番呢。”
又對秦夫人說,“莫不知這裡面可是有什麽誤會?鍾家到底也是積年的世家了,再如何也落不到夫人說的那般不堪的境地吧?”
...
季夫人是兩邊安撫。想和稀泥,雙方各退一步,可她這話兒多少還是偏向於傅奕陽這邊的。
沒聽著麽,皇上都說傅奕陽是股肱之臣了。什麽是股肱之臣,那就是簡在帝心且辦事得力的臣。既然都辦事得力了,如何還能有秦夫人說的那般胡攪蠻纏?
再者後面對秦夫人說的那一句。也是有根據的。
鍾家在先皇在位的時候,素來赫赫有名。在本朝時,雖說沒有先皇在位時那麽風光。但那也是富貴無雙的。沒瞧見薑存富這個女婿,不就是借著嶽家的勢力,在嶽家的幫襯下,如今是兵部侍郎了麽?
既如此,鍾家又怎麽會落到秦夫人所說的被國庫欠銀迫的食不下咽,淒慘戚戚的局面呢?
若是鍾家會落到如此局面,那其他欠了國庫的人家,豈不是要去喝西北風去?
秦夫人心裡有火,說到這程上,她還能往下說:“原是聖上發旨意歸還國庫欠銀不假,可聖上卻還沒說竟是得逼著人賣祖宗基業,動搖祖宗留下來的根基來還債?本是寬限些時日的,可戶部再催促,竟是揚言交不出現銀來,就拿地契店鋪來抵,便因是家大業大,闔家也是有千余口要養,少了這些安身立命的,能不戚戚然?老身便是倚老賣老,說上主事兒的傅侯一句,奉勸他行事有,便當是結善緣積福德,也好為著日後做考量罷。如此,便是說得說不得?”
秦夫人說出這樣的“可憐戚戚然”的事情來,在場的竟是沒有一位夫人心裡動搖的。
季府今日請來的是親朋好友,清貴的人家居多,像鍾家那般的鍾鳴鼎食之家是沒有的。再說了,在場的誰家沒欠國庫銀啊,拿不出現銀,自然是要變賣家產了,地契店鋪那不是正常的嗎?
再者說了,聽聽秦夫人這句話,“闔家也是有千余口要養”,這應是沒算上闔族人吧?也就是單單一個鍾府,連著主帶仆從竟有千余口?
主滿打滿算能有多少,家裡有仆從千余,能養得起那麽多仆從,竟還“戚戚然”?那自家就幾十仆從的,那是不是該痛哭流涕,痛哭活不下去了?
再有秦夫人越說越過分了,之前還是“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現在就直接過渡成了要結善緣積福德,都跑到這方面來了,傅奕陽到底行事多過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鍾家的“千余口人”給逼死了呢。
蘇穎輕輕笑了,秦夫人卻因為蘇穎這輕輕一笑,心裡更是憋火。
“聖上追繳國庫欠銀,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充盈國庫,日後用來修建河堤、通鑿運河、用兵,賑災……旁的我懂的也不多,便隻說是賑災罷,如今從欠國庫人家追繳上來的銀,說不定只收上來的那麽一錢銀。就有可能多救一人性命。如此一來卻是在為自己積德了,且積累的還是大功德。”
秦夫人可真是拿鍾家做筏做的歡樂,可也不看看這個例聽起來能不能打動人,還有李尚書家難道就沒有欠國庫銀麽?還是她家也是打死了不還,如果是這樣的話。虧得李大人還是一部尚書呢。
“聽夫人說起鍾家都是帶著讚歎的語氣,我也知道鍾家向來素有賢名,該是個心系姓的、為國為民的,願為聖上分憂的。如此,便是日還一兩,只要有心。那銀總是能還完的,等這銀來日用在姓身上,便是能積一份功德了,姓知曉了,還會感念一句呢。”
這帽扣得好。扣得高,扣得呱呱叫。
鍾家托著不想還銀,這樣的話兒一說出來,瞧鍾家還好意思不還銀。到時候就是意思意思也得還,而那時候,勇武侯府拉的仇恨值已經夠多了,鍾家必然會將目光轉移到主動拿鍾家做筏的秦夫人身上。
到那時候,也不知道鍾繼夫人。這位秦夫人的老姐妹,會不會上來撓秦夫人的臉。
在場的夫人誥命家裡都是還了欠銀的,聽了蘇穎這話兒。莫名的就覺得突然高大上起來。
等意識到這點之後,面面相覷,看向蘇穎的目光中就帶了點莫名的情緒,平時也沒見著勇武侯夫人那一張嘴這麽利,現在見識到了,往後還是不要招惹她為妙。
李二奶奶剛湊空去更衣。回來就瞧著她那婆婆捂住額頭,搖搖欲墜。也不管其他了,連忙過來扶住秦夫人。她也機靈,又見蘇穎對她使眼色,心裡一咬牙,口中急道:“!?”
秦夫人氣血上湧,陰仄仄直盯著蘇穎,季夫人看的分明,微擰著眉頭,心裡隻覺得秦夫人氣不夠,隻作為主人,又得忙著收場:“先到屋裡歇一歇罷,我瞧著李夫人臉色不大好。”
蘇穎“擔憂”上前:“尚書夫人沒事罷?都怪我一時心直口快。”
秦夫人又怒又氣,隻恨得咬牙切齒,臉色鐵青,隻這時候她還有什麽臉面再在這兒呆下去,方才她環顧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上前來站到她這一邊的,她又叫個年輕媳婦兒說的顏面無存,再在這兒呆著幹什麽,自取其辱嗎?思及此,秦夫人也不用李二奶奶扶著,硬撐著就往外走。
李二奶奶不知是該慶幸她剛才去更衣了,還是該失落她竟然沒瞧見她這婆婆吃癟的畫面,見狀帶著歉意對季夫人說:“方才家裡來人,說家中有急事,還請夫人派車來送我們先回去,失禮之處,還望夫人見諒。”
秦夫人也不知道聽沒聽到這話兒,她既是失禮的二話不說就往外走,把人家主人家落在當場,好歹還有李二奶奶這打的圓場,不然大家都下不來台。
季夫人強笑著順著這話兒說:“既如此,那我便是不留你們了。”
李二奶奶和蘇穎又對了眼,蘇穎暗暗朝她點了點頭,李二奶奶點了點頭就急匆匆的走了。
花廳裡眾位女眷對秦夫人的惱羞成怒,直接撂挑不乾走人,暗自撇嘴的有,幸災樂禍的有,覺得秦夫人氣不夠的有,不一而足。
胡氏帶著關切的走過來,她在心裡暗自咂舌,又想著別叫蘇穎誤會了,若是叫家裡的人知道,她在有人針對小姑的時候,無動於衷, 少不得要讓婆婆心裡不痛快。
低聲問:“那尚書夫人怎就如此針對你們夫妻?”畢竟這追繳國庫欠銀是戶部的事情,戶部那麽多官員,傅奕陽還不是戶部尚書呢,秦夫人別的人都不針對,就只針對傅奕陽,傻也看出來其中有問題。
這還就算了,關鍵是秦夫人針對就針對,拿著鍾家做筏,可等蘇穎辯解了,她又氣涵養不夠,一副被氣暈過去的模樣。還氣衝衝的在人家主人的宴席上,二話不說就往外走,這便有些失禮了。
蘇穎扯了扯嘴角,強笑道:“我也覺得莫名呢,只怕是尚書夫人是替鍾家打抱不平吧,他們兩家不是世交麽。可到底是莫須有的事兒,我自是不想叫為聖上辦差的我們侯爺平白擔了那樣的指責。”
秦夫人若是再亂扣帽,也得看看傅奕陽是給誰乾活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就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禮部侍郎齊夫人和蘇穎有些交情,便是過來說:“你可知道鍾家欠了國庫多少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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