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號稱不夜城,實際上睡得很早。晚上街頭人少得可憐,最熱鬧也就兩個地方:“服務性行業”店鋪雲集的所在和香格裡拉附近。羅湖關臨近香港,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員在此徘徊,也有很多接送親戚朋友的人在此等候,所以就算很晚也頗為熱鬧。
我站在人群中愣住了,又多看了幾眼,確認自己的記憶依然是過目不忘的程度,確認那是自己心頭曾經縈繞過的那個人,確認那人現在的容貌和自己所見過的一些照片一模一樣之後,我猶豫了一下,強忍著讓自己不再多看那個方向,扭過頭去。
蔡青倒是敏感得很,拍拍我肩膀:“行文,怎麽了?”
詢問的同時,她目光隨著我的目光飄過去,雖然我已轉移目光,蔡青還是一眼看到了那個月牙一樣的身影。
我揮揮手:“蔡姐,咱們先去酒店登記吧,我有點累了。”
蔡青何等冰雪的一個人,當然知道我是不想解釋,點點頭,笑眯眯挽著我的手離開天橋,進了香格裡拉的大廳。
我在路上偷偷看了蔡青幾次,生怕她追問我這個不能解釋的問題。
同時,也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穿白色羊毛衫的身影。
蔡青本來打算要一個雙人房,在我的要求下才改成兩個單人房。她還不忘調笑我:“怎麽?跟我一起睡害羞?”
現在的我,對玩笑沒什麽適當的表情可以回應,只能勉強笑一下了事。
以我現在的心情和狀態,還是一個人睡比較好。
蔡青辦完登記手續,拿著我們兩人的房卡帶我上樓,見我不是很想笑,她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平時我給這些人扯東扯西扯得多了,造成一個印象,如果我情緒不好,基本上除了張小桐沒人能解決得了。在大多數人看來,我是一個稍老成一點的怪脾氣的孩子,誰也不知道我每天心裡想什麽。
然而我心裡哪可能想那麽多東西?只是想著那兩年多的點點滴滴罷了。跟蔡青在房間門口道了晚安,我扎進房間,一頭倒在床上。
窗外就是人來人往,那個人依然站在天橋上跟父母笑著聊天。看起來身影清晰,實際上很模糊。
我當年的南下之旅是從廣州開始的。
2000年初,我的一個朋友的朋友在某中韓合資企業做項目,賣一種環保概念的裝飾材料,當時正好我剛辭了手上的工作,就被她喊過去幫忙。同時一起去的有一個在某商場做促銷的和一個家裡賣手機的,我們三個人,加上兩個從廣告公司跳槽而來的文案,一個姓劉的小姑娘做設計,我朋友做部門經理,美其名曰“市場部”的一個偽政權就這麽成立了。
中方老板是個很實在的靠邊貿走私起家的中年人,學歷不高,但有著民營企業家完美務實的態度。我那位朋友大我差不多10歲,商管大本畢業,闖蕩江湖也多年,工作經驗還是有的。當時整個項目的總投資額達到3500萬人民幣,她自覺這份擔子有點重,就拉了外援。
當時她先找來一個很有才乾的江西人,試圖讓他短期內提拔一下團隊,盡量把上市前的工作做好,但那江西人看好的是中方老板的家底,希望中方老板給他掏錢開廠,大家各有所圖導致談判破裂。後來又請來了一個深圳很有名的顧問公司,當時他們團隊一起來的有五個人,這五個人裡,其中一個跟我成了好朋友。
那人是個大學本科生,剛畢業一年,姓李叫李裕,我最開始還以為是南唐後主李煜。我跟他是這麽認識的:當時他們公司來人替我們做市場調研,報告出來之後大家討論產品的一些可行性方案。先是聽他們幾個所謂項目經理們說了兩句,然後輪到我們這邊發言。
由於之前請顧問公司來的時候已經得知我們這群人都是雜牌軍,對我們的發言也就是走個形勢,尤其輪到我這個年紀最小的說話的時候,李裕明顯表現出了不耐煩和無聊,開始撅嘴發出怪聲。
如果碰到這種情況是兩年後的我,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可惜當年我年輕甚至年幼得一塌糊塗,當時我二話沒廢,把手裡的調研報告丟過去砸他臉上了。
然後我說了很多批評這個顧問公司團隊的話,正好老板過來想旁聽報告會,進門就聽見我對調研團隊的質疑,聽了之後大為讚賞,大大地誇了我一番。因為我們這邊對他們的評價很低,當初說好的68萬費用最少可以打個7折。
不用說,李裕作為這件事的起因,被我用東西砸了不說,還扣了一個月工資和項目分紅,之後見我眼睛紅紅的。
我剛開始覺得挺痛快,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被人這麽記恨不太好。抽時間找公司裡幾個姑娘和我那朋友一起請李裕和他們的頭喝了一次酒,有姑娘們相邀,兩個糙老爺們自然不能拒絕。酒桌是北方人無往不利的戰場,兩個華南地區的強者就這麽被撂倒了,大家也都說了很多聽起來很掏心窩子的話,成了好朋友。李裕本來對我這一手先巴掌後甜棗沒什麽反應,他們經理給他上了一課,說周行文這一下砸得好,砸得你以後少得意忘形,人生少走了許多彎路。我們知道,大話說多了往往連自己都容易相信,更何況是旁人?經過項目經理的一番教誨,李裕還真就認為自己如果不是提前碰到我這麽直率的人說不定以後會誤了更大的事。要知道我們這一單生意也才幾十萬而已,而李裕所在的公司通常做的項目都超過百萬。
2000年5月,公司中韓雙方不知道怎麽就吵起來了,韓國老板認為中方投資人背景不清,貸款的1000萬也很有問題,決定撤資。跟我們合作了幾個月的李裕他們也將回到深圳,臨走之前,李裕給了我一個電話,讓我如果有不順心的就去南方找他。
公司散夥,團隊解散,拿到一筆遣散費的我在北關呆了半個月,受不了幾個親戚沒日沒夜的煩,給李裕打了個電話,就去了廣州。
我先在廣州呆了兩個月,跟一個原來網上認識的朋友做一點文化生意,後來才做得心裡稍微有一點底了,才輾轉到深圳。
在深圳,在一次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聚會的巧合下,我認識了艾琳,開始了我們兩年多的交往。
那一年,我才18歲,艾琳和我同年,也是18歲。
艾琳這個名字是帶起記憶之鏈的把手,我很不願意回憶。所以當我的心中剛剛浮現出這一名字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給張小桐打電話。只有她,才可以讓我暫時什麽都不想。
電話通過酒店總台轉到遠在美國的張小桐的手機上,不到兩秒鍾即被接聽。
“喂?小桐嗎?”我聲音嘶啞,尋求那一點讓人溫暖的聲音。
“是我,行文你怎麽了?”
我趴在床上,頭完全埋在枕頭上:“沒什麽,有點累,很想你,我想下個月過你那邊去看看,不知道你歡迎不歡迎?”
“當然歡迎,”張小桐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地溫柔,略帶一些驚喜,“你要過來?”
“5月16號e3開幕,我想去看看,第二屆e3,我們好歹重視一下嘛。”我把頭抬出枕頭,“小桐,現在還會睡不著嗎?”
“偶爾。”張小桐說敏感得一塌糊塗,“行文,你不開心?到底怎麽了?”
我翻了個身,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鬱悶:“沒什麽,跟蔡姐一路來深圳,有點累了。其實就是想你,真想早點過去看看你。”
“傻小子,國內那麽多大事等著你處理呢。”張小桐對這電話輕輕吹氣,吹得我心裡因為某認生起的波瀾漸漸平複,“既然你把我扔在美國了,我也要做一些成績是不是?”
我聽得心裡一陣羞愧,一陣感動:“別累著自己,手上這些東西跟你不能比,我家小桐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蜜嘴。”張小桐聽我又開始灌蜜,似乎放下心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可不想看見一個沒精神的你。”
“精神著呢,大小夥子睡一覺就好了。”我開始把張小桐往開心上繞,“最近夢見您次數有所增加啊,比你在家的時候高出三十個百分比來。”
張小桐最愛聽這個:“真的?”
“真的。”
我在心裡說,真的,我夢裡真的都是你,即使我有無法忘記的回憶,你依然是我夢中的你。
雖然我不能舍棄回憶,但我可以擁有你。
正因為擁有你,我才能抵抗回憶帶來的種種誘惑。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對張小桐說:“我夢見過你第一次戴上我送給你的耳環,也夢見過我們都老了,一起在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消磨時光。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一樣的浪費時間,我還是希望你在身邊,有什麽事都跟你分享。張小桐,周行文喜歡你,你一定要開心,你開心了,周行文才會開心。這個世界上另一個我就是你,你一定要好,要幸福,要和我在一起……”
張小桐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半天。
隔了一會,她的聲音才慢慢笑出來:“行文,嘴越來越甜了。”
然而一句話說到最後一個音的時候,已經有點顫抖。
我閉上眼睛:“真心話,永遠都隻對你說真心話。”
“我相信。”張小桐用幾盡哽咽的聲音對我說,“我永遠相信你。”
然後是沉默,語言的作用永遠有限,很多時候,千言萬語不及一個擁抱。所以我知道那麽多兩地分居的情侶最後分手,所以我知道那種永伴身邊的心情。
最後還是我打破沉默。
“小桐,我給你唱首歌吧。”
張小桐的聲音依然帶著一點“嗯。”然後又帶著一點笑意問道:“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你會唱歌?”
“五音不全,隻敢對你獻醜。”
“不會,你唱的一定好聽。”
我在心頭感慨,這種對白,當年依稀以為只會出現在夢裡了。
我輕輕唱起蘇芮的《牽手》,因為心中有一點激動,走調走得異常。
“因為愛著你的愛
因為夢著你的夢
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幸福著你的幸福
因為路過你的路
因為苦過你的苦
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
追逐著你的追逐
因為誓言不敢聽
因為承諾不敢信
所以放心著你的沉默
去說服明天的命運
沒有風雨躲的過
沒有坎坷不必走
所以安心的牽你的手
不去想該不該回頭”
一口氣唱完第一段,我自己都覺得走調得不像樣子,激動的情緒漸漸平複,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正想停下來歇一歇,卻聽張小桐在電話那邊輕輕唱起後半段:“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
張小桐的聲音和平時一樣輕柔婉轉,有一點甜甜的,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到她坐在那裡安靜的笑容,白皙美麗的臉在我腦海裡清晰得不成樣子。媽的,這麽好的姑娘陪著自己,拚了!
“所以牽了手得手
來生還要一起走
所以有了伴的路
沒有歲月可回頭”
這首曾經在中國大地風行了很久的老歌停下很久之後,我的眼睛已經不打算繼續往窗外看了。大概每個人都是軟弱的吧?需要一些依靠才能放棄一些東西。
第二天早上,蔡青有點奇怪地看著精神狀態已經恢復的我從房間走出來:“不累了?”
“沒事了,我們走吧。”
我們兩個從香格裡拉出發,又去到寶安的工廠,這次我沒再要求蔡青繞路,車很快到了,接到我們電話的薑博士站在門口等著我們。
今天的事很簡單了,主要是說說目前的產品規格和成本規劃。
這裡有必要說一下,中國起步於1992年美國的mpeg視頻壓縮格式出現之後,當時安徽的某公司很敏銳地察覺到,這個技術使得12厘米的光盤可以容納下一部電影,這是一個巨大的商機。花了差不多接近60萬美元的研究費用之後,這種技術成功地運用到了12厘米光盤上,得以出現。然而當時中國的市場並不成熟,1700萬美元身家的該公司並不能完全引導市場,先期投入也基本上等於是給別人開了路。當時中國第一批機一共1000台,被各大公司買走研究,基本上沒有流入到民間。
這裡也必須要說提及一下當時的歷史情況,當時國內光盤盜版市場並不繁榮,與機對應的只是幾十種卡拉ok光盤,機暫時火不起來是誰都可以預見的。但當時對盜版的估計也沒有達到現在這個高度,大家都以為,正版盜版一起走,能在一年內賣個200萬台左右已經不錯了。從來沒有人想過,1996年開始,盜版的風行導致了機的大面積普及,到1997年,中國機年產量1700萬台,受惠的廠家多到不能行。
當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安徽那家公司並沒有為申請專利,這一個製高點沒有佔領,導致這家投入了大量資金開發出市場的公司最後被更多的後起品牌擠得沒法活。
1994年已經過去了,技術已經成熟了,的市場也已經成熟了。我為什麽選擇這個時候做機的理由已經很充分,老子投資拍了《泰坦尼克》,還指望靠這玩藝多賺一筆呢……
薑博士給我們講了一下目前他所用的解碼芯片的原理,對於這些數據我向來有聽了也不昏昏欲睡的本事,蔡青也聽得很來精神,讓薑博士很高興。我知道,很多公司高層對於搞研究的人往往不太重視,聽報告也不認真,總是一打發了之。我們這麽精神地聽枯燥的數字和原理,讓他很振奮。
對於很多專業人士來說,你對他們所研究的領域感興趣,已經是對他們本人的一種尊重了。
講解完解碼芯片的技術部分,薑博士給我們核算了一下成本,成本大概能低於市面上幾種流行的大概15%,而且我們的光頭比它們的更耐用,在售後服務保證上可以做得更多。
機市場很快就會走向價格戰的惡性循環,在這之前我不讚成把價格壓得太低,甚至我們可以高於同類產品一點,但可以給客戶更好的保證,也可以投入更多的廣告宣傳。
東風不予周郎便,然而周郎不正是因為東風才成名千古麽?我只知道東風,卻不是周郎。
所以薑博士這樣的人才是我所搜羅的重點,有眾多周郎在,我何愁不能出奇製勝?
我跟蔡青還有薑博士談笑風生, 偶爾瞥一眼窗外,似乎隱約可見那個月牙般的身影,淡淡的,不似以前那麽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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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下:文中的薑博士正是為了紀念中國的先驅薑萬猛先生,他是留美學者,曾經在安徽電視台技術部工作,自稱“索尼的維修工”。文中諸多虛構,皆是為了照應他的身份。至於後來提到的安徽某公司,也是薑萬猛的萬燕公司,當然小說裡不能出現兩個薑博士,所以未能詳細提及。在這裡說明一下,希望大家表罵我在騙字數。至於那個《牽手》,下面給出下載地址,沒聽過的來聽聽,聽過的再聽聽。
無論單身與否,但願人間有情。
218.4.137.170/牽手.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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