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總,孫總,周小姐。”張建打從老遠就看到了易素三人,連忙上前幾步招呼道。
“我們去過會場了,你做的很棒,非常周到。”孫茹在員工心目中,永遠是女神般美麗的形象,她從不忘記適時的誇獎和鼓勵屬下們的哪怕一點點優秀的表現。
相對易素來說,張建顯然更在意孫茹這位女性上司的誇獎,高興的臉上發光??當然,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男人能夠面對孫茹這樣的美麗上司而沒有特殊的好感與遐思的。
張建剛要說點什麽,易青小聲的“噓”了一下,指了指肅立在那裡的孔儒,悄聲問道:“他來了多久了?”
張建回頭看了看,低聲道:“一大早把我拉來了。交給我一筆錢,好象是他剩下的全部家產了,非把自己在香港的那層房子按兩成價格轉讓給我,讓我把所有的錢帶回去給他鄉下的母親。挺嚇人的,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孫茹聽見這話,聳了聳眉毛,低聲道:“他這個人想事情一向很窄,別真的想不開才好。”
易青微笑道:“放心吧,一個曾經那麽注重自身名利權勢的人,是不會起什麽輕生的念頭的。”
說著話,易青拉了拉孫茹,兩人一起上前去。把預先準備好地小花圈給孫老爺子換上,然後用帶來的淨水把牌位周圍刷了刷,供上老爺子生前最愛吃的烤鴨卷餅和幾樣點心。
八寶山不讓燒元寶香燭的,易青和孫茹只是行了行禮。依依也在一旁鞠躬過了。
打從易素等人一過來,孔儒就站到了一邊去,此時顯然是不願意跟易青他們照面說話,低著頭就往外走去。
“孔大哥,”孫茹急忙叫住他道:“多謝你來祭拜我爺爺。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自是回歸本源處去。”孔儒淒然笑道:“孔儒半生地罪孽,幾世也洗贖不清。隻願從此絕跡人間,尋一處僻靜的古刹,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啊!”孫茹和張建聽說孔儒居然是起了想要出家做和尚的心思,都驚訝的低呼出聲。
仿佛是為了給自己的這句話加上注腳。孔儒微微欠身,把自己頭上戴著的帽子摘了下來,只見他不知何時已經將自己的滿頭黑發盡數剃去了。剩下溜溜的一個光頭,只差沒有烙上香疤,便是活脫脫的一個和尚。
孫茹見了孔儒這樣,心中也不禁惻然,以孔儒那樣高傲的心性。要不是他真心悔悟,又心如死灰,是斷不能做這般決定地。一時之間。感慨萬千,竟不知說什麽好。
孔儒說了這幾句,仿佛很怕和易青照面一般,連忙對著孫茹和張建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而去。
剛走出幾步,忽然聽見身後易青徐徐的道:“大和尚,如何不回頭?”
此時孔儒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任是眼前這幾人說出任何言語來,恐怕都勸不得他回轉。可是易青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他僵在原地。易青這話裡分明滿是禪理機鋒之意,正扣著孔儒的心境,教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佛家勸人回頭,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語之下,孔儒未免心裡有氣,我已經承認輸給了你,也承認昔日自己地所為確實不對,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孔儒此時既然已經大徹大悟,你如何又勸我回頭,難道你暗示我依然身溺苦海不成。
想到這裡,孔儒背對易素,朗聲道:“我身已在岸,何必回頭?居士勸和尚回頭,和尚卻勸居士回頭呢?”
易青聽他用的竟是禪門公案“僧與居士問答”的口吻,不禁心裡暗笑:此人如此好勝,如何能出得家,做的和尚?
易青大笑道:“佛法無邊,何處是岸?和尚以身為岸,將度何人?不能度人,而不能度己,如何又為佛子?”
孔儒大驚回頭,他原來對易青多少有點輕視之心,以為不過是*著孫老爺子賞識和孫茹的愛慕才有今日地成就。雖然幾次交手隱約覺得此人其實才能非凡,但是總有些不服。可今天隨口說幾句,妙悟至理,不但勝過自己連日所思,而且似乎還遠在華雲豐那天所述之上,怎不令他刮目相看。
孫老爺子在世時就常說,電影雖然是舶來之物,但是中華五千年文化的精髓,才是中國電影人創作的根本。千宗萬法,藝術與文化在深層之境必然是互通地,電影高手修到了一定水準,電影也不過是表達文化的一種工具而已。身為一個東方的電影家,不悟道、不修禪理、不學諸子百家、不通中西之學,是為庸才。
當下孔儒心中再無小覷狂妄之心,莊容斂顏,對易素躬身道:“願聽居士指點迷津。”
孫茹見孔儒破天荒的對易青低頭行禮,心裡一陣激動。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系和各自的才能心性了,孔儒一生桀驁不遜,能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一向視為敵手的易素,此時恐怕心裡是真正折服了。
易青也向孔儒微微還了一禮,曼聲說道:“世間庸人,皆以為佛法一道,是消極避世,遁出塵世,其實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勘不破‘我執’的迷惘之言。佛菩薩的願心,講地是出世的道理,行的卻是入世的金剛大道。所以不為入世地金剛,便成不得菩薩道,更不得為佛。佛祖說人生有諸般憂苦。並不是要我們遠離塵世,而是要我們以大智慧一一面對和認識它們,並逐一的放下,使我我們的身心不至於沉溺苦海。而超脫於眾生之上……”
孔儒凝神細聽,越聽越是心驚,沒想到自己連日所思,自以為大徹大悟,在易青的寥寥數語中,竟似如此微不足道、渺小幼稚。
易青笑道:“所以佛子之心,是在度人而不在逃情。超越塵世之上,而度化眾生,使更多地願心得到滿足,使更多的眾生得到心靈的撫慰與解脫。這才是佛子的真義。觀世音大士有大悲願‘度盡三界一切苦厄眾生’;普賢菩薩則發願說‘眾生之業不消,我願不盡’,地藏王菩薩甚至說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樣的宏願來。出家的僧人之所以看破紅塵,不該是為了逃避內心的愧疚和痛苦,恰恰是應該勇敢的面對它,不但自己得到超脫,更努力的勸化他人以自己以往的生命苦難為鑒。這才是出家地真義。”
一番話聽的孔儒額頭上微微見汗,渾身寒毛聳立。若依易青說來,那自己為了逃避內心的譴責。為了洗清自己以前地罪孽,求得自己內心的平靜而逃情出家,不但不是大徹大悟,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果然,易青接著又道:“昔日有尊者阿難,為失戀逃情而出家,誰知在雲端看見了水邊浣紗女的一截裸露的雪白足踝,竟然從雲端墜落,重入輪回。可見情如何可逃呢?象你這樣出家,只怕修不到自己內心的平靜,還要時時沉溺在自責和愧疚地苦海之中,時時無法自拔,又談什麽徹悟呢?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七苦之中,求不得最苦,你為逃避其它六苦而求一內心的安寧而不可得,豈不是沉溺求不得之苦海,而永無解脫之日?”
孔儒目瞪口呆的想了半晌,突然眼圈發紅,道:“我今天方知什麽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以你這麽說,連出家也不可得,天下之大,竟再沒有我立足之地,再無立身之根本?”
易青大笑道:“癡哉!竟然不悟!你這想法何其太窄?人誰無過?照你這麽說,這裡所有做過錯事地人,都沒有立足之地了?既然情無可逃,不如面對。佛說菩薩之品性,大智大勇還排在大慈大悲前面。既然逃避無法洗贖以往的過失和內心的罪責,何不一一面對它們,以大勇氣超越它們,再逐一的放下,求得自己內心的安寧。在佛寺古刹裡誦經禮佛,固然是一種修行;在滾滾紅塵中勇猛精進,難道便不是修行了嗎?”
孔儒低頭默思了許久,欣然抬頭,喜悅的道:“好!好!好!今日才知入世法與出世法之別!出家是空,在家亦是空,和尚孔儒,狗屎如來,皆為糞土,大善!”
“哈哈哈……好!好!好!”易青拍手大笑道:“恭喜和尚了悟大道!”
孔儒連忙深深的彎下腰去,誠心悅服的道:“多謝居士妙語點化!”
孫茹和依依、張建三人駭然對望,面面相覷,有點似懂非懂。以孔儒之桀驁倔強,以他對易青的成見,居然能被一番話說地不但放棄了原本出家的念頭,甚至向易青低頭誠服,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易青這樣的鬼才方能做到。
易青笑道:“孔師兄。你在電影學院早我七八屆,又比我早為孫老師的入室弟子,叫你一聲師兄恐怕不為過。我有心請師兄來華星幫我,不知道師兄可否屈就?”
不等孔儒回答,易青馬上接著道:“眼下投拍的《花木蘭,小茹一個人又做監製又做製片,又要管發行又要管劇組裡的各項事務,實在忙不過來,我有心請孔師兄擔任《花木蘭的製片主任,幫我們管錢,不知道師兄可否屈尊俯就一下?”
此言一出,不但孫茹和依依嚇了一跳,張建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聘請一個昔日的對手和仇人,一上來就把一個五億的戲整個財政大權拱手交過去,這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導演,哪有這樣的老板?要是孔儒卷錢跑了,或者只要是把戲弄砸了——這在電影圈裡並不少見——那不但《花木蘭這個戲要完蛋。華星公司的經濟和信用上都要蒙受巨大損失。
孫茹急忙把眼睛來瞟易素,示意他商量商量再說。
易青根本想不想,目不斜視,誠懇地對孔儒道:“下一階段。做熟了香港市場之後,華星的主要發展要慢慢移回國內,到時候香港的整攤事務,無論是行政上,還是創作上,都要一個既懂藝術又懂管理的大才來負責,所以華星總經理這個職位,非孔師兄莫屬。希京師兄看在已故地恩師份上,不要推辭。”
孫茹聽到這裡,已經徹底沒有語言了。雖然說任命製片主任和任命總經理。確實都在易青這個導演和集團主席權限之內,不用經過董事會,但是這麽大的事總該事先跟大家商量一下吧?
集團總經理這個位置。已經是易青和孫茹之外華星的第三把交椅了,還在寧倩華、羅綱、依依這些人之上。寧倩華是管行政不管創作,依依他們屬於藝創部,不能過問行政,而實際上是易青自己一直在做總經理的這種雙方協調工作。現在把這個位置直接交孔儒,這種信任真的是無以複加了。
易青見孔儒不說話,隻道他還有懷疑。連忙繼續解釋道:“其實老師生前為了他發展中國電影事業這個志願,做了長時間的充分的準備。當年韓山平和李恩華兩位師兄抽簽的事想必孔師兄你也聽說過了。恩師苦心孤詣的把他們兩個一個送進政壇從政,一個送到海外經商和學習好萊塢先進的電影工業技術,就是為了今天。可以說,老師為了中國電影,培養大師兄掌握權力,培養二師兄掌握財力,這兩點都做地非常成功,今天的兩位師兄即使在國際上。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行尊霸者。只不過,在智力方面,老師寄希望於我,實在是有點小材大用了。以我地才能,實在完不成恩師的遺願。但是如果能夠得到孔師兄你的助力,我們同門四人能夠團結一心,共圖大事,那麽我們在權力、財力、智力這三方面就擁有的絕對的力量,我們所要做地事業,就必能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作為!”
孔儒筆直的站在易青地對面,聽完了易青的話,久久沒有出聲。山風拂過,吹得眾人衣袂獵獵做響。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孔儒突然旁若無人的走過孫茹和易青的身旁,走到孫老爺子的靈骨塔前,手撫著老爺子的靈位,放聲痛哭。
一直以來,孔儒即使有一點歉悔之心,也總是懷了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思,認為是易青的存在,佔據了自己的一切。直到此刻,他才隱約了解孫老爺子選擇易景這樣一個人來做自己地接班人,是何等的睿智英明,何等的目光如炬;他才真正明白,易青的如山如海一般的才能、器宇、格局、胸襟,比起一心想要稱霸影壇的自己來,高出何止百倍!
以韓山平的權力及影響力,加上李恩華手上的財富和科技力量,以易素為核心,孔儒為輔佐——這恐怕才是孫老爺子生前夢寐以求的黃金陣容吧!
孔儒淚如雨下的在孫老爺子的靈前想到這些,再想到恩師一生無以倫比的睿智,更是百感交集合。
他轉身拉著易青的袖子,兩人一起站在孫老爺子靈位前,孔儒舉手發誓道:“我孔儒今天當著恩師在天之靈起誓,終我孔儒一生,願意唯易青之命是從,服務於恩師的遺願,服務於中國電影及中華文化傳播之大業,如果再有異心背叛之行為,恩師在天之靈必殛之!”
當下易青拉過孫茹來,三人一起在孫老爺子靈前行了大禮,孔儒和孫茹又以兄妹相稱了;易青介紹依依給孔儒見過,大家寒暄了幾句,就分車告別——張建要回會場,易青則希望孔儒盡早熟悉和接手《花木蘭,劇組的一切,好讓孫茹能分出手來。
一行五人走出八寶山,在停車場分手拿車的時候,一路上都非常激動的張建,突然偷偷的對孫茹道:“孫總,我……唉,我真的不是在你面前拍易總的馬屁……真的, 我今天才知道,什麽是做大事的人!我這輩子能攤上這麽一個老板,當牛做馬也值了,太值了!”
孫茹饒有興致的看著張建的表情,充滿了對易青的崇拜和悅服,忍不住笑道:“你可別被那個假和尚給唬住了,他自己一頓飯要吃半斤肉呢!”
……
兩輛車子緩緩的駛離了八寶山。
這天天氣晴朗,有很好的太陽。後來所有熟悉中國電影史的人都不會知道,這是一個多麽重要和關鍵的日子。
自此以後,孔儒終生未娶,一直茹素,過著苦行僧般自律的生活。
而從這一天起,以易素為代表的未來雄踞於世界影壇的這股力量終於徹底的成型了。
後來的人們,把易青、孫茹、孔儒、李想、單少玉合稱為“華星五大名導”;也正是這五位帶有傳奇色彩的導演,帶領著有楊嫻兒、羅綱、何風、李杜這樣夢一般黃金陣容的“易家班”,以一系列震撼人心的無以倫比的經典作品,開創了世界電影史上輝煌的“華星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