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和依依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幾天他們和楊嫻兒、羅綱等人已經反覆和李杜研究過了劇本,都覺得《花木蘭這個戲非常難拍。
就象好廚子都知道,最難做的菜是豆腐景菜一樣。一個被千萬人看熟了的,被無數創作者用無數種形式演繹的近乎濫了的題材,要想再拍出新意,拍出商業和藝術兩方面的價值來,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一不小心,這五億資金就要打了水漂了。如果這部戲砸了,易青他們之前那幾部戲,所有成功累積下來的成績,等於是付諸東流。
《花木蘭這個題材,好萊塢的卡通電影拍過了;中國傳統的各地方戲曲裡都有非常成熟的唱段了;電視劇也有了多個版本;建國後,各主流文化單位也排演過不知多少種版本的歌舞劇、話劇了……
但是所有這些已有的作品,都在重複這一個非常媚俗的錯誤,包括好萊塢的那部——那就是把花木蘭包裝成一個志比天高、英姿颯爽、愛國愛家的女英雄的形象,高明一點的,在女英雄的基礎上加一點精靈古怪的頑皮個性,加一點叛逆和倔強,比如美國人的那部卡通片就是這樣。
包裝英雄,是中國傳統文藝,尤其是近現代文藝中最俗濫最陳腐最無聊的一種創作傾向。
上。可以追溯到歷代帝王的宮廷記事對於皇家美德地吹捧和粉飾,下,一直延續到近代大量主旋律的文藝形式對革命人物等正面形象近神非人似的包裝。
拿電影來說。拍正面人物攝影機一定要在演員的下方從下往上仰拍,燈光用仰光,鏡頭多為上半身正面特寫——這樣拍出來地人物身形特別高大。臉上金光閃閃,一臉的正氣,連演員臉上的青春痘仿佛都有不屈的意志存在。
反之,拍反面人物,一定是攝影機從上往下俯拍,要多壓抑有多壓抑;燈光用背光或者從下方打素光、層次光,顯得人臉陰沉灰暗;鏡頭即使用特寫也必須是側拍或者是斜角度歪歪的拍,拍得演員都變形了才算。
簡單的說,傳統的塑造英雄人物的方法,就是極力把英雄弄的不象人。不說人話,不乾人事。一張嘴,必然是為了國家民族和群眾的利益。從性格到私生活完美無暇地好象這個人從來不用摳鼻屎擦鼻涕上廁所一樣。
這種不顧現實邏輯,片面誇大美化的文藝風氣,一直到上世紀**十年代後現代主義解構風潮興起之後,才得到緩解,開始為觀眾所厭惡和擯棄。
周星池的無厘頭電影之所以迅速在中國大陸地青年知識分子中竄紅。就是因為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顛覆和解構精神,無論你多大的歷史人物、多偉大的英雄,他都敢拿來惡搞一下。
2006年風糜一時地以網絡軍文小說原著改編的國產電視劇《亮劍。之所以在觀眾中引起劇烈的反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原著人物顛覆了以往對革命軍人那種大而全、全而虛、虛而空地包裝方式,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會罵髒話、整天象個土匪一樣算計著要搶人家裝備的八路軍指揮員的形象。
然而,在這場現實主義、解構主義的風潮中,〈花木蘭這個題材,這個人物形象,顯然是被忽略掉了。目前存留在觀眾心目中的關於花木蘭這個人物的群眾印象。依然是那個有著很高“革命覺悟”的女英雄。
在傳統的花木蘭形象中,她是主動為父參軍地,所以是至孝的代表;在對待國家的問題上,她為國奮戰,九死九生,又是至忠的代表;在個人能力上,往往把她塑造的勇敢又充滿智慧,在戰爭中智謀百出,屢建大功;在品德節操上,她不愛名利,放著大官不做,寧願回鄉過平淡的生活……
這樣看來,這個人哪裡是一個小門小戶的貧家女,簡直就是一個先進黨員幹部的典型形象——不食人間煙火,零缺點。
但是,這種完美的近乎“假”的包裝方法,不但不能使人深切的感動及共鳴,反而大大削弱了花木蘭這個人物屬於人性的光彩,無法刺激人們產生更深層次的思考。
一個這種模式下的人物,是無法使人產生深度的人文關懷的,更沒有太大的藝術想象空間,可以支撐一部在音樂、美術、攝影等藝術形式上都極見大氣輝煌的商業巨片。
當年為了構築一個大片,張一謀選擇了改編《雷雨,還有很多人指責他選的不好;今天易青選擇了《花木蘭,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所以在易素、楊嫻兒、李杜等人的思考中,這部《花木蘭,應該是完全不同於以往的一部作品,是任何觀眾只看宣傳片和花絮所無法想象到的一部作品。
在這部作品中的花木蘭,她身上更多的應該是中國傳統女性身上屬於“共性”的那部分東西——一部歌頌某一個具體的女英雄的電影,其實是沒有太大意義的,花木蘭再完美又有什麽意義?
而以花木蘭為一種文化符號,去挖掘花木蘭背後的整個中國女性,乃至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內涵,這才是具有巨大現實意義的——也就是說,這部電影不是要歌頌一個花木蘭,而是告訴世界,中國有無數個花木蘭,是中華民族深厚的文明積澱造就了花木蘭。
把花木蘭,從包裝一個具體的個別的特例。衍生到一種具備中國民族特色地普遍的精神內核上去,成為一種文化形象,讓觀眾透過花木蘭看到的不是她個人的某些品質,而是整個中華民族地某種文化特質。
這樣一來。《花木蘭這個題材,就從狹隘的一個女人的故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框題;從一個女英雄的簡單形象,變成了對整個民族精神的探究——在一個中華民族這樣的文明載體下,一個普通的女人是如何看待戰爭與和平、如何看待家庭與國家的矛盾、如何看待兩性的社會分工問題、如何看待金錢權勢和個體自由……
這樣一來,不但影片地藝術含金量產生了質的飛躍,更重要的是,在商業考量上,無論是李杜地大氣開闔的巨筆,還是何風振聾發聵的奇妙音響;無論是楊嫻兒繁盛燦爛的美術手段。還是羅綱奇詭多變的攝影手法,都有了充分地展示空間。在視覺和聽覺上,可以加入的商業因素和刺激手段一下子大大增加了。
否則的話。把筆墨集中在一個具體地人物、一個完整的故事上,那麽狹小的范圍,怎麽可能吸納五億的投資;就是把錢砸下去了,拍出來的也是不斷重複以往的垃圾作品,根本不可能在票房上把成本收回來。
基於這樣的創作理念。花木蘭這個形象,就不可能再是傳統的那種英姿颯爽的女英雄女將軍地形象,更不是好萊塢包裝出來的那種頑皮少女的形象。她必須是一個簡單平凡的農家女。嬌小秀麗而賢惠,有著清澈的眼神。
這就是易青和李杜、依依、孫茹私下商量的結果,所以他們關於花木蘭這個角色的選擇就應該是……
……
易青下意識的看了小雲一眼,但還是認真的說了下去,道:“我們對於花木蘭這個角色的選擇,用三個關鍵詞來形容——第一是質樸,第二是純淨,第三是平凡。我們要求的這個女演員,必須是乾乾淨淨。外表有一點孤僻沉靜,但是內心有強烈執著的形象,最最要緊的是一種質樸,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奈時的柔韌式的堅強。她和以往的花木蘭不同的是,她是逐步在矛盾中成長的,在戰爭和死亡的陰影中激發生命能量的形象,所以她的初始形象越是質樸單薄,她給人的感覺越是震撼。”
……自從影片的整體風格上來說,因為我們這次在音樂、美術和攝影的方案上,會以一種非常刺激、非常燦爛、非常繁盛龐雜的眼花繚亂的形式來做一個真正的大片;所以在故事主體、演員表演上要力求簡單明快,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張力……各位知道,如果視聽語言上很複雜,表演和故事再花裡胡哨,那整個電影就會象一鍋佐料比大米還要多的粥,全糊糊成一塊兒了……,
“呵呵呵呵……”
大家都在笑,只有小雲的臉上僵僵的。從易青一開始說那三個關鍵詞,她的心就漸漸的涼了下去。她就是再不懂表演,也知道今天的自己,距離“質樸、純淨、平凡”這些形容詞相距的比較遙遠了一些……
今天的小雲,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鎮女孩了。而是國內炙手可熱的廣告紅星,多部熱播當紅電視劇的女一號,無數青年男生的夢中情人——是那種用她名字一搜,網上有關新聞要出來一兩百頁的一線玉女明星。
更要命的是,她太了解易青了。這個人決不會象國內的那些導演一樣,常常考慮一些電影以外、藝術以外的因素,會為了一些外在理由“照顧”一些演員。在易青這裡,只有戲需要、角色需要,不適合的人,哪怕是依依也得*邊,不能通融。
本來,如果依依此時還是當年那個在電影學院大門外流淚的那個女孩,那她來演這個花木蘭真是絕配了。那時的依依,在酒樓裡打包她小雲和易青的剩菜的依依,簡直就是“質樸、純淨、平凡”這三個詞的寫照。
可是今天的依依,雖然她自己內心裡依然還保留著一份平常心,有著簡樸的生活習慣,非常純淨簡單的物質追求,但是在觀眾的心裡,她卻早已不是這樣了。至少,她已經再也談不上“平凡”了。
無論實際上依依是如何的保持著當初的質樸與透明,在觀眾的眼裡,她都已經是華語電影圈數一數二的巨星;金像獎影后,曾經現身車納紅毯的實力派演員——無數的光環之下,即使依依還是能圓滿的完成一個質樸無華的角色,但是觀眾們,尤其是一個商業片要面對的觀眾們,也決不會相信、決不會把銀幕上的花木蘭和現實中的依依的形象想到一塊兒去了。
更何況,易青這部戲,還要強調一種“不要表演的表演”,來增加電影的真實感和寫實性,這一點上,依依的表演能力未免太好了,好到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了。所以依依很難在面對外來刺激時保持一種本能的下意識非演員反應——比如同樣一匹馬和一個騎士在面前被砍得血肉橫飛,一個女演員的反應和一個初到片場的沒拍過戲的女孩的反應絕對是不一樣的。
這一點,顯然依依和易青心裡都很清楚,所以他們一早就達成了默契。
不過,小雲也在疑惑,現在華星的這四個簽約女演員中,包括自己和依依,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符合易青的這三個關鍵詞的,他又能選擇誰呢?
難道是在本港或者國內選個新人嗎?聽說劉一菲已經完成學業從美國歸來了,她可是易景當年第一部戲的女主角,也是第位“青女郎”,聽說馬上要簽約華星,難道是她嗎?
小雲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見易青說出了她的名字,她失落的心忽爾又狂喜起來,連忙拉長了耳朵——
“這部戲有兩個戲份比較重的女性角色,而男性角色方面,我們準備本著質樸表演的原則,全部使用非職業演員,”易青拿著李杜的半成品劇本,思索著邊翻邊說道:“所以今天這第一次的籌備會上,我們唯一能敲定的只有第二女主角,也就是女二號,花木蘭的姐姐花木香,由盧雲小姐來出演……”
原來是女二號!小雲泄氣的坐回*椅。她依稀看過一點文學組的素材,知道這是一個作為花木蘭的陪襯來寫的人物,一個愛慕虛榮但又不失活潑精靈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