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 偉大的表演(完)
導演便是片場中的上帝,這個稱謂並不緊緊是象征了一位導演對於劇組的重要性和權威性,它還可以賦予導演們拍攝一部電影時所需要的自信,絕對的自信。
上帝就是造物主,他創造了一個世界,而導演們就是片場的上帝,他們也可以在鏡頭中創造一個世界。無數個片段在導演的腦子裡飛快的拚接到一起,這就是他要講述的故事。
一個好的演員可以完美表達出導演腦子裡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演,而一個不好的演員卻是只能不斷承受著導演的怒氣。還有一種是最麻煩的演員,他們的實力強大到可以對抗上帝,然後告訴對方,這個世界就應該是他表現出來的模樣。
洪基善的駕馭能力不足以引導薑俊昊的演技,他的情況太過特殊,而且他只相信他自己。即興表演的方式在好萊塢非常盛行,但是對於薑俊昊,洪基善卻並沒有讓他完全的釋放演技。
漢堡店內的壓抑感因為薑俊昊的微笑而緩解了不少,休息時間已經持續了三個小時,窗外的天色黑了下來,粉絲們也已經被劇組勸說著離去。
首爾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在這臨時租用的拍攝場地中,氣氛卻還是那樣的詭異,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僵持什麽時候就會結束。從表面上看,每個人都隱隱的感覺到洪基善的氣場仿佛弱了不少,而薑俊昊的,卻是空前強大起來。
山崎努的一句‘我輸了’仿佛是打開了一道閘門,每個演員的心理世界都是不可測的,那裡面可能有一個世界,也可能只有一個上世紀97年的衛生間。薑俊昊的心理有什麽洪基善不敢確定,因為那裡面可能有一個真正的皮爾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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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拍攝必須繼續。”,一個小時前薑尚佑接到了電話,身為這部電影的製片人他要忙碌的事情也不少,特別是場地的租用更是麻煩多多。粉絲來鬧了一次之後,店主說什麽都不肯在明天繼續租借了,“如果今天不拍攝完,我們這一段都要用剪輯來處理。”
“問題是他現在的狀態不能再繼續了”,洪基善皺著眉頭,放輕了聲音,快速的說道,“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崩潰,每個人都是有極限的。今天你還沒看出來麽?他已經到極限了”
“我知道但是不繼續的話,你有自信剪輯好這段鏡頭麽?”,薑尚佑也是激動起來,主演出了問題,沒有人比他更著急,“身為導演,演員的狀態掌握不了我不怪你,我也沒有想到他會有這種程度的演技。但是你要記住,你不是西德尼.呂美特,所以我才會問你,這段鏡頭你能剪輯好麽?”
洪基善尷尬的張了張嘴,對於剪輯他同樣沒有自信。薑俊昊的表演是連貫的,大部分鏡頭都是一蹴而成的,如果真的要使用剪輯手法來續寫沒有拍攝的部分,那種人為的痕跡在演員的表現上就會非常明顯的展現出來。
“我需要他相信我。”
“那就去做向你的精神導師致敬”,薑尚佑瞪圓了眼睛,此時的他就是壓上了全部身家的賭徒,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這部劇本在你手裡足足有三年的時間了,改了又改,最後才能得到投資。你對這部劇本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透徹,其中的一個角色出了差錯不代表所有的都會,不管怎麽拚接鏡頭,你需要讓這一段安穩的過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也沒有多少鏡頭了”
電影是一門燒錢的藝術,即便在數字技術非常紅火的今天,膠片電影卻依舊是電影導演的最愛。只有讓攝影機中的膠片燃燒才算是一位優秀的導演,只有燒掉了大量的膠片才能成為一位優秀的演員,每一位演技的佼佼者、實力派,他們腳下都踩著超過他們身價的,大量燃燒的膠片
難度頗高的橋段早已經在前段時間的攝影棚中結束,而剩下的實地拍攝在影片中卻是充當著橋梁的作用,它們連接一個又一個的關鍵點,最終構架了一部電影。
今天的這個鏡頭,就是關鍵的一個點。
“我們繼續。”,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聽到這個聲音,薑尚佑和洪基善一齊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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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的休息讓薑俊昊的腿有些發軟,他站起身來,卻是發現自己的右腿有些發麻,為了讓洪基善不再認為自己是出現了什麽生理抵抗,薑俊昊就站在原地,壓抑著自右腿而來的酸麻感。
“我還可以。”,他的聲音不大卻傳遍了全場,每個人都在過去的三個小時中刻意的壓低了聲音,而在薑俊昊開口之後,這壓抑感居然瞬間就消失了。
整個劇組這段時間來的所有努力薑俊昊都看在眼裡,將近二百人的辛勤工作讓電影的拍攝進行的十分順利,就在今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不管這些人了解還是不了解什麽才是演技,還有那太過深度入戲的危險性,他們都希望薑俊昊可以繼續下去。信任從來都是一個很簡單的東西,想要讓別人信任你,你首先要學會信任其他人。
緊張的助理表情松動起來,仿佛是長出了一口氣。副導演先是驚訝,然後是感覺到了欣喜,最後才是擔憂薑俊昊的狀態,擔心他能不能撐下去。
成為了一部電影的主演,享受著工作人員們辛苦的結晶,薑俊昊突然覺得自己還可以。他能夠撐下去,因為身邊有願意幫助他的人。
“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如果繼續下去,你要很有可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能再拍電影”,洪基善大聲的說道,做為導演,他現在需要顧忌的並非是自己的聲譽。
薑俊昊翹起了嘴角,他笑著說道,“您不是需要我的信任麽?我覺得我可以做到”
責任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它代表著太多人期待,它能決定很多人辛苦了很長時間的成果是結晶還是垃圾。這部電影是薑俊昊第一次真正的表演,他從不認為演員在鏡頭前表現的好就是偉大的。
現在,薑俊昊就是一部腦子中只有二進製的機器,在他的概念中只有一和零,去做或不去做。讓這部電影變得完美,或者不完美。這是一個選擇,也是一個重要的決定。
他只是做出了選擇而已,就如同他過往的很多次選擇一樣。
在其他人的眼中,薑俊昊的微笑輕松、自如,沒有人知道他在抗著多大的壓力,他們只能從他的生理反應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衣服上的水漬已經陰濕了一大片,三個小時恢復的好像只有體力。
“好,既然你選擇信任我,那麽有些事情你就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洪基善的表情嚴肅下來,他也是做下了決定。身為一位導演,遇到自己不能駕馭的演員應該是莫大的榮幸。
導演的功力也有瓶頸,洪基善覺得自己應該努力突破這瓶頸,“你的音樂,不要再聽了。”,他走到薑俊昊身邊,看著面前隻暫時屬於自己的演員,告訴了他第一個規矩。還有接下來的規矩,“暫時不要看新聞了,我會取消粉絲們的探班計劃,必要的話我們可以暫時住在一起,我需要觀察你的狀態,判斷我們是否繼續下去。”
緊接著,洪基善又是對著金永旭說道,“這段時間不管有什麽消息都不要告訴他,等過了這段時間之後,找個心理醫生檢查一下他的狀態,不要忘了通知我結果。”
薑俊昊沉默的點了點頭,然後輕笑著提醒道,“導演,我們還需要完成今天要拍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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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漸深了,春風吹進屋內帶著沁人心扉的暖意,空調被全部關閉,白色的木偶和道具刀在慘白的燈光下仿佛滲著絲絲的寒意。
開拍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今天還是第一次用三個多小時的時間來休息,每個人的心跳都是比平時快了不少,他們屏息凝神,看著場中的薑俊昊,準備著看他的演技。
所有偉大的表演都是真實的,導演必須要取得演員的信任,讓他們不再遮掩那真實的本質。但是薑俊昊根本不需要導演的引導,他仿佛很喜歡皮爾斯這個角色,並且願意讓那個角色在他的身上繼續展示著徹骨的寒意。
這是倒數第二段獨白戲,接下來的演技更需要配合,需要三位主演的同心協力。
“可以了麽?”
回應問題的依舊是薑俊昊那沉默的點頭,緊接著,他卻是開了口,“我不說話不是為了隱藏什麽,只是習慣了而已。”
輕輕的笑聲響起,所有人都是被薑俊昊的這種幽默弄的無言以對。只能是抱以微笑,為了這年輕人的性格、堅持,甚至是他的演技。這是一位出色的演員,在他說著‘我們繼續’的那一刻起,這是每個人都認定了的事實。
“既然習慣了,那我們就開始。”,洪基善認真的看著薑俊昊,他看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說道。緊接著,他立刻看向了監視器,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進去,他需要看到薑俊昊的一舉一動,他表演中的每一個小細節,甚至是這些細節所表達的情緒。
並不是薑俊昊越來越符合他腦中的皮爾斯,而是他洪基善腦中的皮爾斯越來越符合了薑俊昊,這就是演員在表演中發揮的一種十分驚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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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中的黃金分割線上,薑俊昊的表情輕松、愜意,被四條無形的線分割成九塊的鏡頭上,在最中間的那個點,薑俊昊揮動起來的刀子帶著絲絲的寒意。
那動作無比嫻熟,刺在假人的身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仿佛是越來越興奮,在慘白的燈光下,讓每個看到的人都脊背發涼。他不拿刀的那隻手虛扶著,不需要身邊人的幫忙就直接將那假人翻轉了過來,胸前的兩刀仿佛用盡了全力,這兩下就像是刺在了所有人的心頭,讓人升起無窮的懼意。
九刀,一下都不少,薑俊昊的胸口微微起伏著,仿佛那幾刀用盡了他的全力。他偏過頭,看向鏡頭,那平靜卻依舊具有壓迫力的目光仿佛是在詢問著,‘你滿不滿意?!’
剛剛的他仿佛並不是在模擬殺人,而是做了大家讓他去做的事情,那樣的輕松自如,那樣的理所應當,但是在他的臉上卻依舊找不到任何的懼意,哪怕是任何一絲的狂妄,都被隱藏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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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洪基善輕聲說道,他發現薑俊昊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著,助理和經紀人已經第一時間上前詢問他的狀態,而其他人卻是在看向他這位導演,目光中充斥著詢問的含義。
“OK,今天結束了。”,隨著掌聲響起,洪基善直接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他徑直向門外走去。
燈光師、道具師還有化妝師,副導演,每個人都對著薑俊昊抱以掌聲,這位演員的敬業到現在還讓他們心有余悸,隨著洪基善的這句話,薑俊昊也是松了一直頂著他的那口氣。眼前一陣陣發暈,但是他卻還是瞪大了眼睛。
直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薑俊昊才敢將自己的全身放松下來,他相信他自己,但是他卻並不相信洪基善。薑俊昊相信的是自己承擔責任的能力,二百人一天工作的成果,他們的辛苦、他們的汗水,薑俊昊覺得他浪費不起。
結束它,就當做是完成自己的一個目標。薑俊昊做到了,所以他開心的笑了,皮爾斯並沒有再來打擾他,他也在沒有出現任何的幻覺。但是生理抗拒卻依然存在,甚至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強烈。他拿刀的右手直到現在還在握緊,眼神中更是充斥了被壓抑的攻擊性。此時的薑俊昊想要露出一個輕松的微笑都不可以,那種不由自主的衝動越發強烈,讓他的眼前有些發黑,仿佛是要吞沒他的全部思緒。
嘔吐的感覺並沒有再來,但是他卻依舊沒有任何的食欲。在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和精力之後,薑俊昊沒有絲毫吃東西的**,哪怕距離他上一次進食已經過去了十多個小時。
洪基善自己一個人走出了門去,他點燃了一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沒有回頭,沒有去看坐在那裡的薑俊昊。他只是臉上平靜而已,他內心的震撼無法言喻。
什麽才是偉大的表演?剛剛那段不到十秒的鏡頭就是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洪基善挑不出毛病,好像是就應該去這麽做,就是這麽簡單,就是這麽乾脆,就是這麽真實。
他依舊在向著薑俊昊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他在問自己‘滿不滿意?’,並非是在詢問演技,而是在詢問更加深刻的東西。劇中皮爾斯的原型,犯了謀殺罪卻依舊逃脫了製裁的那個混蛋,他和另一個混蛋曾經在警察的審訊記錄中如此寫道過。
‘那一晚發生的事真是永生難忘,我們兩個因為喝了酒和嗑了藥完全處於興奮的狀態,然後突然就有個韓國本地人死了,卻說和我們有關,真是讓人發火。現在我們悠然地活著,那天的真相,你們很想知道嗎?’
和第一幕鏡頭不同,當時的薑俊昊很瘋狂,但是當他再現這一切的時候,那一份表面上的平靜並不能隱藏他心底的狂妄,特別是那個質問的眼神,那個眼神讓洪基善感覺可以直達人的心底。
他曾經在劇本上寫到過,他需要一個質問者,去質問看到這部電影的所有觀眾,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當這一切就要被淡忘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麽?
現在,他開始後悔了這個決定,將這樣一個皮爾斯放在大熒幕上,不知道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將手中的煙頭彈出,帶著火星的煙頭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掉落在地上,濺起了亮眼的火花,然後再迅速熄滅。在洪基善眼中,這部電影的結局很可能就是如此,它會上映,會大賣,會在短時間內綻放自己的全部光彩。但是,一部電影就能保證它被記住了麽?這件事情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年,除了受害者家屬之外,沒有任何人會記起。
“導演,他要回去了。”,副導演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洪基善的思考。
“噢。”,淡淡的答應一聲,洪基善回過頭,他看著自己十數年來的副導演,“你說為了這部電影,這一切都值得麽?”
同樣身為導演,當然知道薑俊昊表現出來的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麽,他們好像在他的背後又推了他一把,這個鏡頭很精彩,薑俊昊做到了一個演員能做到的全部。但是,他卻好像陷入的更深了。
“這是一次偉大的表演,為了能做出這個鏡頭這個世界上有不知道多少演員在日以繼夜的努力著。”,副導演拍了拍洪基善的肩膀,他想要傳達自己的安慰,安慰對方受到挫折的那顆心,“說不定他可以憑借這部電影拿到影帝提名什麽的,他會成為很好的演員,還很可能成為最好的演員。”
“身為導演,我覺得我們應該慶幸,發生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次偉大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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