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漸亮了,初升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坐在赤駿驃騎馬上,甘林感到一陣困倦襲來,手拉著馬疆繩,迷迷糊糊也睡了過去。他,實在太累了!
剛眯一會兒,耳邊突然傳來“嗡嗡”之聲,擾了好夢。甘林閉著眼揮手轟了轟,片刻又來。準是討厭的蒼蠅,怎麽唐朝的蒼蠅也這麽死心眼,趕都趕不走?或許是荒山野嶺的,從未見過人,也就不怕人的緣故。
哎,跟這厭物,也算打了幾千年的交道了。
甘林在馬上微微一笑:這也算是故交了。
哼,說起來自己在後世最討厭的東西或許就是蒼蠅了。可蒼蠅似乎總是一往情深地把自己當成最親密的朋友——雖然自己總是不斷地用什麽“槍手”、“敵敵畏”之類的美味佳肴款待它們。但是這些家夥總是對自己糾纏不休,他總不願把這原因歸結於媳婦一針見血指出的洗襪子周期,更堅定地認為這跟自己的大汗腳沒多大關系!
嘿嘿,想不到自己現在竟也與這難纏的小厭物一起演繹著歲月的變遷。
在甘林的印象中,蒼蠅這東西自戀情結極強。肯定以為自己不是個美男子就是個絕代佳人。你看它不管是停在鮮花上還是牛糞上,總是用柔軟的小手不停地洗臉、梳頭、打磨翅子……好像隨時準備去赴一個甜蜜的約會或是出席盛大的國宴。
甘林咧了咧嘴,他想起了和女兒一起拿放大鏡看蒼蠅的經歷。
記得那一次,和女兒一起用鑷子捉了隻蒼蠅,往放大鏡底下一放——天哪!這些自戀得不得了的小黑漢們何止是肮髒醜陋,簡直那是一個面目猙獰哪!嚇得女兒尖叫著跑了開去!
甘林半夢半醒中品味著似乎觸手可及卻離之萬裡的幸福,任思緒繼續飄蕩。
蒼蠅是個醜八怪。不僅面目可憎,還沒文化。雖然目不識丁,卻常常裝得才高八鬥、滿腹經綸的樣子,搖著纖細如絲的小細腿兒,邁著醜陋可笑的外八字兒作私塾老學究狀。讓你看著又好氣又好笑。其實它一點兒修養也沒有。你剛擺好飯桌,它就嬉皮笑臉地不請自到,腰裡的手機還嗡嗡響著,死皮賴臉地向桌上的菜盤作日本“神風隊”式的俯衝……
這不,又來了,還不只一隻,聽聽,赤駿驃騎馬都把大尾巴甩得叭叭響,一定又有幾個“神風隊”隊員成了尾下之鬼。
甘林揮了揮手,嗯,這唐朝的蒼蠅還披著鎧甲,怎麽打在手上硬硬的,還有些扎手?哎,戰爭年代,人帶武器,連這厭物也不能例外,倒也是奇了!
啪,幾隻“蒼蠅”撞到了臉上,扎得生痛,也把甘林徹底給刺醒了。睜開眼抬頭一看,卻嚇了一跳:頭上黑壓壓一片,漫天飛著,密密麻麻全是“蒼蠅”,出奇地多!再看山頂上,早上的太陽剛剛升起,一片薄霧之中,一群群的黑色“蒼蠅”大陣不停變幻著形狀,在山頭,水澗邊成群成群地飛過。
大唐難道也有後世的垃圾山,此處這齷齪的東西何以如此之多?
仔細看著似乎又不太象蒼蠅,伸手抓了一把,硬硬的,在手心中踢展著須足,有些扎手。用力碾了碾,展開一看,立即愣住了,這絕對不是蒼蠅!一個個象米粒大小,墨綠色的身子上長著透明的短翅,身翅之上還零星分布著一個個黑褐色的斑點。
甘林幾乎驚叫出聲:蝗蟲、這是剛剛長出短翅的蝗蟲!一抓之下,竟有近百隻之多!個頭雖小,模樣卻與成蟲沒有區別。
怎麽這麽多?
甘林身上一陣發冷,竄起一層冷汗:現在是武德九年,明年,就是貞觀元年,將天下大旱,而貞觀二年,將有蝗災!虛弱的大唐,從今年底開始,將接連承受旱魃和蝗災的連續打擊。尤其是貞觀二年的大蝗災,幾乎折了大唐的國運。
甘林掏出手機,顫抖的手在屏幕上劃動著,《舊唐書》上一行小字跳入眼簾,刺得眼睛生痛:“元年,關中饑,米鬥直絹一匹;二年,秋,蝗,東自海,西盡河隴,大蝗蔽日而飛,晝為之黑,庭戶衣帳悉充塞,旬日不息;蝕稼,聲如風雨,所至,草木葉及畜毛靡有孑遺,餓殍枕道,民多賣子以接衣食”
那場史冊中都能攥出殷殷血痕,窺見累累白骨的大蝗災,此刻已經在天地間醞釀了!
山風吹過空谷和枯枝,發出尖利的嘯叫,象死神的獰笑。甘林感到頭皮發緊,嗓子眼發乾。轉頭想喚薛、皮二人過來,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
皮三定正在烏騅馬上打著盹,眼角突然看見甘林臉上肌肉抽動著光張嘴不出聲,嚇得在馬上就是一激凌,以為先鋒得了失心瘋,趕忙打馬上前,一把抓住了甘林的胳膊。
“咳”甘林咳了一聲,接過三定遞過來的皮囊灌了口水,長籲一口氣:“三定,隴右大營的昆侖奴可曾隨軍同行?”
“沒有,戰獅的傷未好,需要照料,李大帥把他們都留在陳倉老營了”三定一臉的緊張。
“噢,紙、筆”甘林聲音有些顫抖。
當大旱、蝗災、饑荒這些可怕的字眼在眼前閃現後,甘林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多產而富含澱粉的玉米、土豆、南瓜這些作物。它們不僅耐鹼而旱、適應力極強,而且產量高,成熟期短,是渡過饑荒的最好食物。對此,他在無數小說和回憶錄上都看到過。小時候奶奶摟著自己,也不只一次地講起過一個南瓜救活一家人的故事。
甘林知道,這些都是外來物種,此時還未出現,最早的,要到貞觀十六年,也就是將近二十年後,才會由番客帶到大唐。
現在要把這一過程提前,必須提前,否則,不知有多少大唐的百姓要餓斃在溝渠之中!
從資料上看,這些賴以渡過饑荒的作物原產地都在南美和非洲,此刻已在大唐周邊的天竺(印度),大食(伊朗)、驃國(緬甸)和交趾(越南)廣泛種植,是當地十分廉價的粗食。
昆侖奴!這些人正是來自非洲,更重要的是,大食和驃國等地,正是昆侖奴入唐的主要中轉站,玉米、土豆、南瓜之類,也是他們在路上的重要的食物。
希望這些人的行囊中能有這些寶貝的蹤跡,還要祈求上蒼,這些食量奇大的黑漢們此刻還沒有把這些救命的希望全部吞下肚,至少不要烹熟。
原想著能從陳倉大營的昆侖奴身上找到些突破口,看來只能從大唐最高決策層那下手了。
把災訊報告李二,讓李二從全國各地的昆侖奴手中尋找和收集這些外來物種,同時速派使節到天竺、大食、驃國和交趾購買種子。只有李二能以舉國之力行此萬難之事,這是最有效,也最直接的辦法。遠比自己單打獨鬥要好得多。
哎,只希望老天可憐戰火連綿的大唐,給一線生機,給一絲希望!
甘林取過紙筆,迅速畫了幾種作物的圖樣,打馬衝到尉遲元帥的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最直接的方式、最易懂的語言,向門神爺解釋著眼前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
門神爺瞪著大眼睛,揮手趕了趕圍過來偷聽的蝗蟲大軍,臉上的表情告訴甘林,要想在一個時辰之內說服元帥是不可能的事。
盡管門神爺一萬個不相信,但最後還是答應動用密折專奏之權,將圖樣連著甘林代寫的奏折,用八百裡快騎遞給長安的李二送了出去。
看著小校背上插著代表十萬火急的紅旗,打馬揚鞭消失在前方的驛道上,甘林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後面的三、四天時間,無論行軍、休息還是吃飯,甘林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玉米、土豆和南瓜的單株產量、畝產量和隴右地區的總產量概算,計算公式不複雜,關鍵是初始值李二收集到的原始種子數量,是個未知數,煩得甘林把碗都摔了。
如果一個月之內,種子的事有了著落,現在是六月,反季節種植,就是用上後世的地膜技術,產量也不會大。明年又是大旱,一年的收成也是大打折扣,更何況這一年半的收成全部都得當作種子在後年開春種下去。史書上記得清清楚楚“二年,秋,蝗”。也就是說後年秋天,作物成熟時,蝗蟲也將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但願那時已搶收完畢,產量也足以應對注定要如期到來的饑荒!
種子,關鍵的關鍵,一切的一切,都在種子上,所有的希望,也都在長安,在李二身上!
甘林又向長安方向焦急地張望了一眼,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明年的大旱似乎已經能看出些端倪了,中午熾熱的日頭烤得空氣都發燙,象要燃燒!
山間的蝗蟲大軍們此刻正密密麻麻地趴在樹枝和樹葉上,綴得枝條都彎下了腰。甘林知道,入秋後,這批幼蟲將變成成蟲,然後會把無數的卵產到土裡。到明年,數量就將翻上數百番,到了後年,呈幾何指數增長的蝗蟲將遮蔽住日月,啃噬著一切的綠色, 一切的生機,一切的希望……
一切都將無以挽回地到來!
此時的大唐,從上到下,都在忙著打仗,忙著從突厥不斷擠壓的生存空間中殺出一條活路,打仗、打勝仗壓倒了一切。大唐,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消滅眼前這些幼蝗!
……
遠處天邊,一個小黑點越來越近,是從驛道上飛奔而且來的信使!
“好,李二的聖旨到了!”甘林渾身一振,大唐的這位皇帝辦事效率真是沒得說,來回五、六天的行程,這才第三天,回旨就到了!
甘林和門神爺輕輕抖了抖疆繩,迎著信使驅馬而前。
仔細一看,甘林心裡涼了半截,來的不是信使,而是個滿身是血滿臉火灰的唐軍士兵,跨下那匹大黑馬象剛從水裡撈起來似的,大汗淋漓,脖子和肚子上還中著三、四支突厥弩箭,傷口處結著黑紫色的血痂!
啊!
甘林和尉遲元帥頓時愣住了:涇陽,一定是涇陽出事了!
“報!”那兵士嘴裡大喊著,還未等馬停穩,一個翻身滾落在地,舉著手中帶血的報警鹿布,大聲急喊:“報,涇陽急報,突厥前鋒部隊已於昨日攻陷涇西,包圍了涇陽城,請元帥速救,晚了,晚了怕就來不及了!”
那匹大黑馬往前又衝了三、五步,“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蹄抽搐著不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