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轉頭循聲音來處望去,只見鍾雅致穿得整整齊齊,但頭髮卻有些凌亂,正面色蒼白、雙眼紅腫地跟守在那裡的婆子們吵嚷。婆子們沒人理會她,只是板著臉守住門口,不許她踏過一步。若她硬要衝,就幾個人牢牢扯住了她,看那下手的力度和動作,半點沒有留情的意思。鍾雅致衝不過去,只能在那裡哭著高聲質問,但沒人答話。
她那個叫憐珠的丫頭跟在她後面,時不時幫著小姐罵那些婆子,說的話有時很難聽,但婆子們仍舊無動於衷。奇怪的是,鍾大太太不是也來了嗎?怎麽不見她的蹤影?
趙琇心頭閃過這個念頭,腳下隻稍微緩了一下,就繼續隨侍女往裡走了。鍾家母女的事與她有何乾系?
不過鍾雅致眼尖發現了她,就象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拚命地大喊:“前面那位妹妹,我是王妃的親侄女兒,聽聞姑姑病了,不知她如今怎樣了,請你告訴我一聲吧!”
趙琇奇怪地回頭看她一眼,沒理會,又再繼續往前走。趙瑋並不認識鍾雅致,便低頭問:“那是誰家女兒?”趙琇小聲說:“就是鍾家那位大小姐。”趙瑋恍然大悟,有些鄙夷地回頭瞥她一眼,就轉回了頭。
兄妹倆還未走到正院,就看到世子高楨匆匆趕來,臉上陰沉沉的,冷得幾乎能結成冰。趙琇連忙叫了一聲:“楨哥哥,王妃怎麽樣了?”趙瑋也道:“我們帶了些藥材來。不知能不能幫得上忙,若還有需要的地方,你隻管說。我幫你去跑腿。”
高楨見是他們,臉色緩和了些:“一會兒我再與你們說話。”然後臉色又板了起來,面無表情地走到客院那邊的月洞門前。
鍾雅致見到他,頓時滿面希冀:“表弟,姑姑沒事吧?她已經緩過來了吧?大夫怎麽說?”問完了眼圈又紅了,哽咽道:“對不住,我不知道姑姑會氣成這樣的。母親也後悔極了,早知道姑姑的病情這樣重,她絕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高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沒有接受她的道歉,只是冷冷地說:“你們走吧。”然後看了婆子們一眼。那些婆子彼此對視,都松開了抓住鍾雅致的手。憐珠高興得跳了起來,連忙跑回客房那邊去通知鍾大太太。
鍾雅致面上也露出驚喜之色。立刻就奔到高楨面前:“是姑姑放我們的麽?姑姑已經不生我們的氣了?她的病到底怎樣了?表弟。你就讓我去見一見她吧。”這時
高楨面無表情地說:“母妃讓你們走,以後也不必再來了。還有你,既失了名節,自然不配再嫁入宗室,賜婚之事就不必操心了。”他深深地看了鍾雅致一眼:“鍾家從無喪節之女,為了鍾家的清名,你出家吧。”
鍾雅致被他看得心下一寒,又聽得他這樣說。正驚疑不定。鍾大太太從憐珠處得了消息,也趕了過來。正好聽見高楨的話,連忙驚喜地問:“王妃答應幫忙說情了麽?讓我們雅致出家避婚,是要出家幾年?”
高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出家是什麽意思,鍾大太太聽不懂麽?”他也不多說,轉身招呼趙瑋趙琇兄妹一聲,就要回內院去了。
鍾大太太在短暫的發愣過後,忽然跳了起來,追上幾步:“慢著!楨兒,你把話說清楚,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娘這是要逼我們雅致嫁給山陰侯?若她不嫁,就要出家了麽?”
趙琇厭煩鍾家人嘴臉,見她糾纏不放,忍不住回頭對她說:“這位大嬸,你到底是耳朵不好,還是沒讀過書,所以聽不懂人家說的話?世子說了你閨女配不上山陰侯,哪裡就逼她嫁了?現在是她想嫁,人家還不要她了呢。王妃念及血脈親情,一再對你們優容,你也別太過分了,真把人惹惱了,你以為做過亂臣賊子的人就一定能逃過律法的懲罰嗎?”
鍾大太太愕然,繼而惱怒:“你是哪家的小丫頭?膽敢對我如此無禮?!”
趙琇冷哼:“我是建南郡公嫡孫女,新任建南侯之妹,我在你面前說幾句實話,怎麽就無禮了?還要有什麽膽?你要是以為可以憑鍾家如今的名頭或者廣平王府的面子,就能在我面前擺架子的話,那真是不好意思。論身份論權勢論地位,我都比你強,論人品論道德論教養,我都勝過你們母女一百倍,而且我家還懂得禮儀廉恥,不象你們那麽厚臉皮!”
鍾大太太哪裡遇到過這樣幾乎是當面指著她鼻子罵的人?幾乎氣倒,柳眉倒豎,也要罵回去,只見高楨身形一晃,就踏步上前,手將趙琇輕輕一拉,拉到了自己身後,儼然是要護住她的架勢。
鍾大太太沒提防,看得一呆,又生氣地說:“楨兒,你就這樣由得那小丫頭罵你舅家?!”
高楨身量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眼裡帶著寒意:“母妃念及血脈手足親情,因此才會輕輕放過你們,賜婚之事,也遂了你們的意。你們還要糾纏不休,是否真以為我拿你們沒辦法?回去告訴大舅舅,我這裡有一封信,裡頭是舅舅的字跡,內容大有深意。還有,你們家賣掉的家人,如今都在我手裡,父王母妃都不知道。若你們老實聽話,這些人也好,信也好,都不會出現在太子面前,但若你們惹得我不高興了……”
他的聲音其實很輕,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緊跟在他身後的趙琇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鍾大太太聽見,連幾步以外的趙瑋都聽不清。趙琇心下疑惑,那封信到底是什麽?就看見鍾大太太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看著高楨的眼神就象是見到了鬼:“你……你……”你了半日。始終說不出話來。
高楨嘲諷地笑了一下,便沉下臉:“滾吧!”
鍾大太太踉蹌地轉身,奔到滿面不解的女兒身邊。拉上她就走,頭也不回。憐珠嚇了一跳,無措地看看客院方向,只能跟著走了。
高楨陰沉著臉下令:“把她們帶來的人和東西一並扔出府去!從今往後,再不許鍾家任何人進王府大門一步!”
王府下人們紛紛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把客院裡剩下的帕子、首飾、凌散衣服之類的。還有鍾大太太帶來的健婢——捆著的——齊齊扔出了王府側門。雖然此時已經天黑,但王府大門前掛著多盞燈籠,一片光明。今日還有月色,街上甚至還有幾個行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鍾家母女狼狽爬上馬車,又有一眾被捆起來的婢女被推出側門來。另有女子釵環等物扔了一地。
是王府的總管帶著人將人抬出來的。他是這幾個月才由高楨提拔上任的,並非鍾氏心腹,對鍾家也沒有香火情。他冷冷地袖著手,看著鍾家人的慌張模樣,寒聲道:“王妃與世子有令,不知廉恥的女子,就休想入我王府大門了,把你們的東西帶走!以後愛上哪兒脫衣裳。就上哪兒脫去,休要贓了我廣平王府的地兒!”
隨著王府的門嘭的一聲巨響關上了。路過行人都因為王府總管方才那一番發言,對鍾家的馬車指指點點,鍾大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又羞又氣,但更多的是恐懼。她回頭對女兒說:“好孩子,別慌,我們先回家去跟你祖母和父親商量,一定還有法子的。”但鍾雅致臉上已經滿是絕望:“母親,你讓我死了吧!廣平王府如此聲張,叫我日後如何見人哪!”
廣平王府裡,高楨下令驅逐鍾家母女后,就一直站在原地,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但看他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息,顯然並不感到愉悅。
趙琇有些擔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你怎麽了?王妃的病情到底如何?”趙瑋也擔心地走了過來。
高楨淡淡地道:“不太好。”頓了一頓,“但即使不太好,她依然放不下這些鍾家人,生怕我會一怒之下傷了她們,因此特地讓我將她們放回去。”
趙琇啞然,鍾氏關心娘家親人的安危,其實也不能說有錯,但在她剛剛被娘家人氣得吐血的時候,還要說這樣的話,擔心母親的高楨心裡自然是不好受的。趙琇跟兄長交換了一個眼神,果斷轉移話題:“能不能帶我們去看一下王妃?在家裡聽秋葉姑姑說她暈倒了,哥哥和我都非常擔心。”
高楨直接就帶了他們去後院。趙家兄妹雖然名義上是外人,但在他心裡,卻比有血緣關系的鍾家還要更親近些,況且趙瑋趙琇年紀都不大,又是常來看望鍾氏的,他根本就沒覺得有什麽可避諱的。
趙琇就這樣和哥哥一起,跟在高楨後面,進了王妃住的後院正房。房裡彌漫著一陣濃濃的藥味,侍女們個個面色凝重。外頭正間裡,煙雲不知為何直直地跪在那裡,低著頭不說話。趙琇心中好奇,但想到這是人家家務事,又不是性命相關,她何必多口?就閉了嘴。
轉進裡間,她見到了王妃鍾氏。後者面色青白地躺在床上,微眯著眼,一看就知道病情比上午見時重了許多,若不是胸口還有起伏,她幾乎以為床上躺的是個死人。
趙琇心中不由得一酸,還未見禮,就先說了句:“王妃,我走的時候您還好好的,怎麽如今就變成這樣了?”話未說完,眼睛一眨,眼淚就掉下來了。
鍾氏緩緩轉動眼珠,看到是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笑得非常輕,似乎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說話的聲音也很低:“是琇姐兒呀,你們兄妹怎麽來了?”
趙瑋道:“我們聽說您病了,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王妃別擔心,府上的大夫醫術高明得很,您好好養病,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說著聲音也有些哽咽了。
鍾氏扯了扯嘴角:“好孩子,你們都有心了。”又轉動眼珠去看兒子。
高楨的臉色陰沉了幾分:“已經把人送走了,不過我也跟她們說,以後不許再來。”
鍾氏輕笑著,似乎並不在意:“不來也好,我死了,他們也就無從算計起了。”
趙琇趙瑋兄妹聞言大驚,鍾氏這話是什麽意思?怎麽聽著那般不祥?
高楨臉色也變了變:“母妃休要胡思亂想。兒子已經報進宮裡了,如今天色已晚,宮門下鑰,父王不便出宮,等他向皇祖父討得開宮門的旨意,很快就能趕回來了。”
鍾氏又是輕輕一笑:“他不會回來的,他正惱著我呢。”笑容裡帶著幾分自嘲之意,然後不再多說,就閉上了雙眼。
趙琇下意識地猜想鍾氏會不會是誤會了什麽?因為鍾家的事,廣平王惱了她,所以即使聽說她病重也不肯出宮來?但現在的情況多半不是這樣的。她咬咬唇,就故意問高楨:“皇上的病情怎麽樣了?我聽人說,太醫們都聚在宮裡,不敢輕離呢。方才過來時,街上行人也不多,好象還有幾位武將帶著兵在四處巡視?”
高楨明白了她的意思,沉聲道:“大內消息輕易傳不出來,不過……今日宮禁確實比以往森嚴幾分,只怕……真有大事發生。”
鍾氏猛地睜開了眼,眼中帶著希冀:“是麽?所以你父王才沒能回來?”
高楨還未回答,就聽得皇宮方向傳來一陣陣沉重的鍾聲,他頓時臉色一變,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跑了出去。
趙瑋臉色也不太好看, 跟在他後面跑了出去,趙琇奔至門邊向外張望,就聽得那鍾聲一陣接一陣的,好象永遠都不會停下來似的,院中的王府下人們臉上也露出了幾分惶然無措。
曹媽媽蒼白著一張臉從東廂房方向走了過來,她下令院中眾侍女:“取下府中上下的紅綢,撤紅燈籠、紅花,換素服。”侍女們聽了她的話,迅速從呆愣著醒過神來,忙忙依令行事。
趙琇看著曹媽媽:“媽媽,宮裡這是……”
曹媽媽歎了口氣:“皇上駕崩了。”
與曹媽媽她們的心情沉重不同,趙琇心下卻是一松。承慶帝常常做出糊塗事來,他死了,太子登基,他是位腦子清楚的人,想必大家的日子都能過得輕松許多吧?
曹媽媽進屋去向王妃稟報了,趙琇看著外頭的月色,輕輕歎了口氣,就聽得曹媽媽在裡屋驚呼一聲,繼而大哭,她心下一驚,連忙跑進去。
鍾氏在床上,已經閉上了雙眼,神情安穩地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