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露出了笑容:“楨哥哥,你也上甲板來吹風嗎?”
高楨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布衣,腰間系帶,顯得他身形更為高挑瘦削。雖然身上穿的是布衣,與趙琇在太子儀仗入嘉定城那一日看到他穿的綢衣相比,質地不可同日而語,可穿在他的身上,卻半點也沒有削減他的風儀。明明只是個少年,但立在風中,身姿挺拔,就如同一杆青竹,堅韌而不屈。
面對趙琇的問題,高楨冷漠的臉色略微和緩了些:“是的,我來看海。”
趙琇眨眨眼,笑道:“你也喜歡看海嗎?我……我以前很少有機會看到海呢,只能從書上的文字或是別人的口述中,想象海是什麽樣子,這一趟北上,總算能知道海是什麽模樣的了。真真是一望無際,讓人看著,心胸都寬廣了許多,什麽鬱悶氣都沒有了。”
她在現代社會其實不但看過海,還坐過遊輪呢,不過這種話當然沒法跟高楨實說,她只能以古代閨秀“趙琇”的立場來說這番話,心裡還有些發虛。
高楨並沒有察覺到她的心虛,神色間還有些怔忡,似乎想起了什麽:“我……以前也只看過一次海,就是遇見你的那一回,跟我父親、母親一道去了上海。父親去巡視修好的大壩,有時候也會把我帶在身邊,讓我去看一看海是什麽樣子。父親從前出行,總是盡可能帶上我。他說,男孩兒應該多看看大好河山,看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心胸也會更加廣闊。我們這樣的皇家子弟,自出生就錦衣玉食,同時也被困在了小小的四方牆中,經不得外頭的風雨,終究無法真正成才。他不希望我也象其他人那樣。因為長年身陷深宮大院,見識都被封閉了,心裡想的除了爭權就是奪利,卻不知道這世上除了權利二字。還有很多重要的東西。”
趙琇靜靜地聽著,輕聲道:“廣平王是位很好的父親。”
高楨轉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的,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父親了。”
這位好父親曾經帶著他踏遍上海沿岸的海傍大壩,將那些海浪最大、最容易發生災害的地段一一指給他看,還當著他的面,十分仔細地詢問了負責修建大壩的人。高楨心裡再清楚不過,當年這座大壩花費了多少人的心血,它本應該可以抵擋五十年一遇的洪水,也可以協助官兵抵擋倭寇的入侵。上海知府所指的那些有裂縫的地段。根本就不是容易發生險情的地方,反而都是最為風平浪靜、最不容易出問題的地點,為什麽還會有裂縫呢?只怕跟這位知府大人脫不開乾系,真以為沒人看得出來裂縫邊緣那明顯的火藥痕跡麽?為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不惜冒著海水淹陸的大風險。就只為了算計太子,真是膽大包天!而更讓高楨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竟然空口白牙說大壩本來就有問題,當年負責驗收的父親失職了。
狗屁的失職!說這種話的上海知府,對海傍大壩的了解只怕還不如他高楨呢!
面對高楨的憤怒,趙琇只能盡量安撫他:“他們不會成功的,現在事實已經證明了。廣平王清白無辜,那個上海知府是汙蔑。等太子回到朝中,說出真相,把那些害人的家夥都抓起來,世人就會知道廣平王的清白了。”
高楨並不懷疑這一點,只是想到這整件事裡頭。親姨父的背叛意味著什麽,他的心情就好不起來。他知道,等太子撥亂反正,把所有逆黨都繩之於法之後,他們廣平王府也會陷入混亂之中了。姨父的背後是外祖母和舅舅們。他們的選擇無疑會讓母親更為傷心。現在他下落不明,在他平安出現在朝中之前,只怕母親還要痛苦一陣。而在他平安回歸之後,母親也將要面臨於娘家親人的決裂。
高楨喃喃低語:“事情怎會到了這個地步?鍾家對自己的權勢地位是有多不滿足?只因為父親失了儲位,母親將來無法母儀天下了,他們就要投靠父親的敵人?權利二字,當真有這麽吸引人麽?讓他們不惜背棄父祖之命,背棄道德二字,謀朝篡位?”
趙琇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了,她對廣平王妃鍾氏的印象很好,實在無法想象鍾氏的親人會是利欲熏心的野心家,她沒法勸說高楨別把這些親戚放在心上,也不方便說他們的好話或壞話,只能伸出手,有些遲疑地,輕輕地,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肩。他長得那樣高,她卻還很矮小,伸長了手,也只能拍到他的背。
但這輕輕的幾下安撫,卻給他帶來了一分安慰。他回過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其實我只是……心裡藏了許多話,很想全都說出來,卻不知該說給誰聽。皇叔……他深恨鍾家,未必有閑心聽我說這些。”
趙琇正色道:“這裡是大海,我們周圍甲板上沒有其他人了,現在還是順風,你就放心大膽地說吧,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衝著大海說出來。想罵人也盡管罵,想詛咒也沒關系。大海非常寬廣,非常深,它可以容納世上一切的東西,卻不會泄露你的秘密。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你的心情就會好起來。”頓了頓,“如果你不想讓我聽見,說一聲,我可以先走開,等你說完了再回來。”
高楨忍不住笑了,眉頭一展,臉上總算有了些小時候的笑模樣:“原來如此,大海竟還有這個用處?聽起來似乎不錯。”
趙琇臉微微發紅,但隨即從船頭方向傳來的笑聲卻引開了她的注意力。那是幾個英吉利船員,不修邊幅,留著大胡子,眼睛裡閃爍的是打趣戲謔的目光:“躲在船艙裡的小老鼠,原來也學會跑出來放風了嗎?”
他們這是在諷刺太子與高楨二人,自從上船後,就一直躲在船艙中,完全沒有出來過,直到今天,高楨才出現在甲板上,但世子還未露面呢。船員們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們面臨著怎樣的危險,純粹覺得他們明明不喜歡,還要躲在艙裡,好象很害怕到外面來似的,就忍不住嘲笑了。
趙琇有些生氣,心想這些人根本對高楨他們一無所知,怎能隨便諷刺人?還好他們說的是英語,高楨聽不懂,不然一定會生氣的。她忍不住用英語喊了回去:“如果雇主給的薪水還不能堵住你們的嘴,那晚飯的肉和美酒是否也不能收獲你們對雇主的一點敬意?在南匯港還沒吃夠虧嗎?是不是以為每天都能遇到大方的客戶?”
船員們訕訕地,他們也知道自己不夠厚道,雖然商隊的主人跟將軍府和趙家搭上了關系,可以把手頭的貨物賣出去,也可以收到足夠的本地產品,但他們這些船員在港口上還真是無所事事。因為官府有意無意的排擠,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家願意賣酒給他們的酒館,完全是依靠趙家商號的照應,才過著吃穿不愁的日子。現在居然諷刺起趙家的“成員”來了,真是不應該,萬一惹惱了這位趙家小姐,趙家不再跟他們做生意了怎麽辦?他們縮頭縮腦地散開了,各乾各的事情去。
趙琇哼了一聲,才回過身來,卻看到高楨在盯著自己看,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怎麽了?”
高楨看著她,若有所思:“你學洋人的話,學得很好。怪不得趙老夫人讓你跟我們一起走,讓你充當通譯。”趙琇年紀還小,又是女孩兒,連張氏都不跟船北上,本來她也不該去的。但無論是太子、高楨還是趙瑋,沒一個人會說英語。格溫妮絲雖然學了中文,但目前還只會說幾句常用的問候語。另外雇人,無法保證受雇者絕對可靠,畢竟碼頭上混飯吃的通譯,大多與馬特打過交道。但如果不帶通譯,太子他們跟格溫妮絲一方又不方便溝通,萬一有意外情況,雙方要如何打交道呢?所以,張氏就讓趙琇充當了通譯這個角色。老太太不知道自家孫女的英語好到什麽程度,只是覺得她會說,做個通譯自然不在話下。
趙琇確實可以勝任通譯的角色,她的英語不能算非常好,日常交流卻沒有問題。正因為有她在,格溫妮絲可以充分理解太子的每一個要求,也能向太子解釋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的用意。雙方溝通良好,配合默契,行動也快捷,才能比預計的更快離開險地。
可趙琇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英語能力是有多麽的不合情理。南匯港通曉西洋語言的通譯,都是在碼頭上長年累月地跟外洋客商打交道,一點一點地磨著學會的。她一個大家閨秀,出門的次數都是有數的,幾乎沒去過南匯港,又是怎麽學會這一口流利的英語,甚至比碼頭上大部分的通譯們還要強的?
面對高楨的疑問,趙琇只能乾笑著搪塞:“那個……我小時候看到族兄帶回家的八音盒,對西洋物件產生了興趣,就托族兄替我收集西洋來的書本和物件。那裡面的書就有辭典什麽的,我就是自己看書,一點一點學會的。”
高楨挑了挑眉:“只看書就學會了麽?那你應該只是懂得看而已,又是怎麽學會說的?難道洋人的書上還有教大楚人說西洋話的?”
趙琇僵住了,背上冒出了汗。
該死,這年代可沒有國標音標這玩意兒,她要如何解釋自己是怎麽學會“說”英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