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晚飯時聽說趙澤來了,哥哥趙瑋還跟他說了好些提點的話,有些不解,便問趙瑋:“那汪東升不識好歹,自以為是,哥哥理會他做什麽?由得他叫牛氏祖孫拖累得了。一再提醒他牛氏一家子不是好人了,他還不肯信,將來就算下場不好,那也是他自找的。”
張氏原本不知道這件事,聽了忙問是怎麽了,趙瑋便把事情說了。她念了句佛:“阿彌陀佛。提醒一聲,原也是好的。汪東升並不是壞人,只是糊塗些罷了。既然他厚待牛氏祖孫,把原本的好職位都弄丟了,咱們也不必落井下石。他是外頭回來的,在京城認識的人不多,興許還不知道這件事呢。咱們知道的,就提點他兩句,聽不聽是他的事,卻不能讓人覺得咱們家明知道內情也不告訴一聲。”
趙琇不服氣了:“憑什麽呀?他也做官做到從三品了,難道就不知道牛氏祖孫是大逆罪人的家眷,跟他們親近是要倒霉的?西北官場又不是沒人了,他在那邊就沒跟人勾過心,鬥過角?如果說他這麽大年紀了,還不懂得做官的道理,糊裡糊塗犯了忌諱,那真是要笑死人了。做到這個品階上,還能心眼兒直又不擅長跟人爭鬥的,不是高門大戶出來,有家族庇護,有幫手幫著收拾爛攤子,就是上頭有人關照。汪東升的出身離高門大戶遠著呢,唯一說得上會關照他的也就是祖父了。可祖父去世這麽多年了,咱們家都沒得幾位貴人關照,更何況是他?還是說他格外會打仗,因此上面的人稀罕他?可我也沒聽說他有什麽赫赫威名呀?”
沒有倚仗。沒人關照,憑自己本事和運氣升上去的人,不可能那麽容易犯糊塗。既然不是犯糊塗,那就是故意為之了。明知道那是犯忌諱的事,仍舊照做不誤的。那就是自己找死。汪東升既然執意作死,旁人又何必替他擔憂?
張氏苦笑道:“西北那邊原有兩家人與你們祖父交情不錯,還有幾個武將,都與他父親相熟。有他們照看著,汪東升在西北其實也不必費什麽心。他這人其實沒什麽壞處,又重情。人不算精明,又從來都不必為了揣摩上意而費心,沒想到也是有的。其實這有什麽呢?不管他明不明白,咱們知道了,提醒他一聲。就是我們的心意。不為別的,隻當是看在他亡父份上了。”
趙瑋則抬頭對妹妹說:“祖母說的有理,我讓趙澤去提醒他,並不是為了汪東升這個人,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罷了。祖父的舊部何止一個汪東升?近日調回京的就有好幾個,在京中當差的又有幾個,其他與他們時有通信的,與我們家有通信的。就更不用說了。汪東升雖糊塗,對祖母有不敬之舉,但我們家還是念著舊情份的。不象牛氏那邊,明知道會害了他,也視若無睹。別人看在眼裡,心裡自然也就有了決斷。即便如今這些舊部已經不再聽從建南侯府命令行事,他們對我們家也仍舊有一份香火情。我們家勢單力薄,雖有爵位。也有聖眷,但跟其他勳貴人家不能比。但若是祖父的舊部們都能念我們的好。外人想要欺負我們家,也要先掂量掂量。”
趙琇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笑了:“哥哥想得周到。我隻想自己高興,倒忘了別人了。”
張氏就有些嗔怪地說:“我們家原是好意,你怎的說得這般功利?別叫人聽了去,當心人家笑話你。”趙瑋微笑著低頭不語。
少年襲爵,家中俱是婦孺,要撐起這個家,也不容易。為了不讓外人小看,有些能利用的,當然要利用上,即便功利些又如何呢?
趙瑋的這一番用意,趙澤一無所知。他惶然過了一晚上,第二日依約去了汪家。
進門後,有內院的小丫頭帶他去見汪東升夫妻。那小丫頭扎著雙丫髻,臉圓圓的一團孩子,說話聲音也很顯小,言行舉止間帶著天真爛漫。趙澤見她懵懵懂懂的樣子,就想向她打聽一下,汪家是不是真的有意要給趙湘說親?要說的又是哪一家?
他先問那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丫頭睜著一雙大眼笑眯眯地回答說:“我叫香環。”
“你幾歲了?”
那小丫頭伸出雙手數了數手指頭,似乎是數到了第十個上,就歪了歪頭:“澤大爺,您問我這個做什麽?”
趙澤卻以為她是十歲了,心想這個年紀還是個孩子呢,想必很容易套話,便問她:“我妹妹比你大不了兩歲呢,不知她在這裡過得好不好?我祖母過得好不好?”
香環一臉天真地說:“很好呀,不過趙大太太病了,請大夫吃藥,花了很多錢呢,聽說一服藥就要二兩銀子!”
趙澤臉色變了變:“我祖母病了?怎麽不見有人給我送信?”
“我不知道呀。”香環懵懂地看著他,“演二爺沒告訴你嗎?趙大太太以前病得還不重,現在卻越來越重了,但趙大姑娘說,她們原本找的劉大夫醫術好,趙大太太只有吃他的藥才見效,不讓換太醫呢。不過我聽西院的人說,趙大太太不肯吃藥,還偷偷把藥倒掉。”
趙澤臉色又變了。他知道劉大夫,這是祖母從前熟悉的劉太醫的兄弟,醫術遠比不上他哥哥高明,但不知怎的,趙家長年都用銀子供著他,卻又另尋別的大夫看病。他早就猜想過,劉家興許知道自家的把柄。但祖母若是真的病重了,絕不會堅持請他來看,卻不要太醫,更不會把貴重的藥倒掉。這只能說明一件事——祖母牛氏在裝病!且不說她為何要這麽做,二兩銀子一幅的藥,居然說倒掉就倒掉了。即使汪家再豪富,做客人的也不該如此。看來自家連累汪家。不僅僅是在汪叔父的仕途上。
趙澤面色蒼白地走著,香環又回頭偷偷看他,前方來了個婆子,向香環招了招手。香環眯了眯眼,有些莫名地問:“媽媽有什麽事?”
那婆子偷偷看了看後頭。香環就眼尖地發現,不遠處的花叢後站著一個人,正是牛氏跟前侍候的百靈。她略一沉吟,就知道這是牛氏派來給趙澤遞話的,頓了頓,對那婆子說:“老爺太太等著見澤大爺呢。”
那婆子忙道:“放心。隻說兩句話。這是趙大太太擔心孫子不懂說話,得罪了我們老爺,不放心,才特地打發人來傳話的。”
百靈低頭匆匆走了過來,因香環催得緊。她隻來得及低聲叮囑了趙澤幾句:“老太太說,汪太太若提親事,你隻管說要問過祖母才能回復,然後就去見她,別的不要多說。”
趙澤看著她,面無表情。
百靈匆匆走了,她也是奉命前來,但汪家內宅外宅管得還是比較嚴的。她出來遞話,其實不大合規矩,不過是收買了二門上的婆子。行個方便罷了。但她又不指望牛氏能給她個好前程,所以不願太過冒險,只要完成了份內之事,別的就算了。
趙澤心情複雜地跟著香環繼續往裡走。
香環環視周圍沒人,抿嘴笑著對趙澤說:“澤大爺是害怕見我們老爺嗎?別怕,我們老爺人很好的。今天老爺太太是要提親,一定不會對你凶。”
趙澤勉強笑了笑。忍不住問:“你們老爺太太是想給誰提親呢?”
“我不知道呀。”香環一臉天真地說:“不過早上趙大姑娘來向我們太太請安時,遇上了二少爺。她還衝著二少爺笑呢。我們太太把趙大姑娘誇成了一朵花,非常喜歡她,常說要是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就好了。”
趙澤臉都綠了。汪東升夫妻對他們一家何等寬厚!竟然還打算娶趙湘為媳!雖然看起來配的是汪家次子,但那也是正室嫡出。汪東升夫妻為了他亡父趙玦的那份情誼,不顧自身前途就算了,難道連兒子的前途都不顧了?
他心情複雜地走進了汪家正院上房,香環早已不再開口了,規規矩矩地將他引到主人面前,便低頭退下。
趙澤給汪東升夫妻行了禮,戰戰兢兢地說了許多問候的話。汪太太發現他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樣,印象也好了些,讓他坐了,又叫人上茶。汪東升便開始問他生活上的事,差使做得如何之類的。趙澤一一答了,略一猶豫,便將從趙瑋那裡聽來的話說了出來,道:“侄兒惶恐。叔父嬸娘對家祖母與舍弟舍妹們的恩情,侄兒實在無以為報。只是叔父仕途要緊,還請二位讓我將祖母與弟妹們接走吧。”
汪太太臉色有些發白,無措地看向丈夫。這種事她可沒聽說過呀!
江東升卻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趙澤:“這真是小侯爺讓你轉告的麽?連你弟弟帶我兩個兒子在外頭閑逛的事,也是他說的?”他有些疑心,這是趙澤在刻意打壓庶弟。小時候就能殺死庶弟的人,會做出這樣的事,還真不稀奇。至於自己的職位,他好歹也是有軍功在身的人,堂堂從三品的武將,還能因為這種小事而被人搶了位子去?那位被調入禁軍的武官他也認得,資歷比他更深,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了這麽多年,能得皇帝青眼,並不出奇。這不過是巧合罷了。
趙澤見他猜疑自己,臉色一下就白了,咬著牙關道:“侄兒所言,句句屬實,叔父若不信,隻管讓人去打聽。”
汪東升沉吟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嬸娘今兒叫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問你的意思,讓你嬸娘跟你說吧。”
汪太太此時心亂如麻,見丈夫開口,也只能收拾心情,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不過此時她心裡已經沒有了原本那種欣喜期盼的感覺,反而還擔心,如果丈夫的仕途真的是因為收留了牛氏祖孫而受到了影響,那娘家侄兒娶趙湘,真的不會妨礙前程嗎?他年紀輕輕就做到了捕頭,將來說不定可以升到推官、通判的位上,若是因為自己說的親事而毀了前程,那她這個姑姑就太對不起侄兒了。
她這副表情落在趙澤眼中,則成了“汪家本無意結親,卻為了要接濟牛氏祖孫,才特地提了這門親事”的證明。雖然提親的對象不是汪家次子,讓趙澤松了一口氣,但看到汪太太的表情,他又覺得,就算汪太太的侄兒比不得她兒子條件好,這門親事也依然是趙湘高攀的。結了親,汪家與趙家仍舊會成為親戚,那豈不是更加連累了汪家?還要再捎帶上另一家無辜的人。
若不是牛氏先打發人來給他遞了話,趙澤也許立刻就要回絕了,此刻卻只能照著祖母吩咐的,對汪東升夫妻說:“事關妹妹終身,侄兒不敢擅專,還得先問過祖母的意思。”
汪太太早預料到他會這麽說,便命小丫頭帶他去見牛氏。
香環再一次出現在了趙澤面前。
趙澤此時心裡正亂糟糟的,正不知該如何跟妹妹說,看到香環,他又想起香環說的,趙湘對著汪潼生笑的事,心情更差了。
他心知妹妹為人,猜想她斷斷瞧不上汪太太的侄兒,若她肯嫁一個捕頭,當初霍太太給兒子來提親時,她早就答應了。霍知良雖然也是犯官之子,但霍太太的妹夫卻是官,已經答應了讓霍知良拜他的幕僚為師,也學著做個師爺。只要能力足夠,做師爺可比做捕頭體面得多。趙湘連未來的師爺都不肯嫁,又怎會甘心嫁個小捕頭?
香環卻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說話透著天真,跟他講趙湘一日能見到汪潼生幾次,一點都不知道其中忌諱,聽得他苦笑連連,只能小聲叮囑她,這話絕不能告訴別人,不然汪太太會打她的,把香環給唬住了,白著臉搖手說不敢再提。看著她這模樣,趙澤越發相信這個孩子嘴裡說出來的一定是真話。
到了西院, 香環將他領到正屋前,就轉頭尋這院裡侍候的小丫頭玩耍去了。遠遠看著趙澤進了屋,她回頭對著熟悉的另一個小丫頭笑笑:“你昨兒還笑我長胖了,我今兒特地穿了兩年前的舊衣裳給你瞧,除了長高以外,我哪裡長胖了?”
那小丫頭上下打量她一番,服氣地點點頭:“果然不胖,你是怎麽長的?隻長個子,卻不長肉?不過你今兒梳這樣的頭,倒顯得起碼小了兩歲,哈哈。”
香環笑眯眯地:“咱們上後院裡說話吧?”
那小丫頭卻搖頭:“不行。”她將手裡的掃帚拿給香環看:“我還要掃廂房的地呢,叫媽媽知道我偷懶,就該打我手板心了。”
香環自然知道,西院每日在這個時候掃地,她是故意這麽說的:“那我在這裡等你掃完了再說。太太讓我給趙家澤大爺領路,一會兒我還得領他出去呢,暫時不用走。”
那小丫頭高興地答應了,自去掃地不提。香環往正房西屋窗前廊下一坐,秋風輕拂,屋裡的對話聲都傳到了她耳朵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