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完全不知道高楨這時候也在方家作客。她剛剛和其他閨秀一起,迎來今日詩會的最後一位客人王姑娘。
這位王姑娘對於趙琇而言,事實上也不算是陌生人。她是工部王尚書之女,王大奶奶便是她的嫂子。王大奶奶從前還在閨中時,就與鍾雅致交好,去廣平王府吊唁那天還幫著鍾家人數落了趙琇幾句,被趙琇駁得灰頭土臉的,回到家裡,自然沒有好話。王尚書向來不在意這些小兒女之事,並不理會,獨王姑娘日夜與嫂子相處,受嫂子影響,就認定了趙琇是個粗俗不講理的人,來了之後,發現趙琇也在,心裡就老大不高興了。
除此以外,她對趙琇還有另一個不滿。在這幫姑娘裡頭,她原是出身地位最高的一位,除去方家嫡支兩位極有可能嫁進皇室的姑娘,再也沒旁人的身份比她更顯赫了。即使是方大與方五,目前的身份也是比不得她的。她堂堂尚書府千金,本來就是眾人吹捧的對象。但今日臘八詩會,趙琇身為建南侯府千金,身份卻穩穩壓過了她。哪怕她心中認定,有實權的工部尚書比一個空頭侯爺要威風多了,也攔不住旁人有不同的看法。這讓她心情更糟糕了。
方二、方四也是素來看趙琇不順眼的,方才方大還私下數落了方四一頓,說她沒管好自己的丫頭,縱容丫頭去偷了趙琇的東西,方四便更加生氣了。她認為是趙琇誣告,實際上根本沒那麽回事,偏又找不到蕊珠,心裡更鬱悶了。她見王姑娘對趙琇印象大壞。便拉著姐姐方二姑娘,圍著對方一個勁兒地說著趙琇的壞話。
馮秀琴有些聽不下去了:“二表姐,四表姐,你們別這麽說了。趙姑娘其實沒你們說的那麽糟糕。她也是知書識禮之人,待人親切溫和。沒有架子,哪裡就粗俗了呢?”
方四卻道:“你這丫頭也太好說話了,上回難道不是你告訴我,說在曹家她把劉表妹駁得差點兒下不來台麽?這也叫親切溫和?”
馮秀琴臉上一紅,心中羞惱。這原是她私下跟姐妹說的,不過抱怨兩聲。方四怎麽當眾說出來了?若叫趙琇知道,她如何見人?劉家姐妹也在場呢,豈不也要怨她多嘴?
劉二姑娘就在邊上,心裡確實有怨,卻不怨馮秀琴。而是不樂意了被方四點了名:“少拿我做筏子。一碼歸一碼。上回雖有些不愉快,但不過是小小的拌嘴罷了。我與趙姑娘之間又沒有仇怨,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誰還會為了點小事跟人不依不饒呢?”
王姑娘不滿地說:“你說誰為了小事跟人不依不饒呢?若不是她曾對我嫂子無禮,我也不能這樣說她。你們不知道她有多可惡,我可是親耳聽聞的。想來她幾個月前還不知道是哪個鄉下出來的野丫頭,就仗著自個兒的哥哥得了爵位,便氣焰囂張。若是咱們不給她一個教訓,叫她知道好歹。她說不定還真以為我們這些書香名門之家出來的千金好欺負呢!”
“王姐姐說得對!”方四殷勤地附和著,姐妹倆把王姑娘哄得十分高興。
劉二姑娘聽不下去,悄悄拉了馮秀琴一把。兩人便走開了。回到劉大姑娘身邊,劉二姑娘忍不住抱怨:“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她王家三十年前還是莊稼人,建南侯府三十年前已經是侯府了,她也好意思說人家正經侯府千金是鄉下來的野丫頭?我們這樣的百年詩書大族之後,也不敢這般拿大。她不就是有個做了工部尚書的父親麽?腳上的泥還沒洗乾淨呢,她娘還是個土財主的女兒。誰不知道她家是暴發戶?她竟也有臉說自己是書香名門之家的千金小姐!”
馮秀琴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小點兒聲。別叫王姑娘聽見,得罪了人。劉二姑娘冷哼一聲。便不再多說。
劉大姑娘冷聲道:“你又不是頭一回跟她打交道,不是早就知道了麽?我跟你說過的,要離她遠著些,別跟她來往得多了,也沾上了她家的暴發戶氣息,沒得把自己也變庸俗了。也不知道五表妹是怎麽回事,她素來跟王丫頭合不來,今天怎麽就把人給請來了呢?”
請王姑娘是方大姑娘的提議,也是方家長輩的意思。他們才不管小姑娘們的喜惡呢,王姑娘是實權尚書的女兒,這一點最重要。說不定身為天子近臣的王尚書,也能幫忙在禦前說說方仁珠的好話呢?
方大姑娘聽到雲曲回報說,怎麽找也沒找到蕊珠,反倒是方二姑娘的丫頭芯兒過來侍候了,心裡就存了幾分怨氣,知道這事情裡頭只怕還有族中長輩的手筆,否則光憑蕊珠一個小丫頭,斷然指使不了別的大丫頭。
她不知道堂叔堂嬸在打什麽主意,只能板著個臉來找表妹們:“一會兒妹妹們都警醒些吧,也不知道二妹妹和四妹妹在打什麽主意。若她們又想招惹趙大姑娘,你們好歹攔著些。都是方家的客人,若鬧出什麽糾紛,我們家臉上可不好看。”方家臉上不好看,同樣是方家女的劉、馮兩家主母,自然也會沒臉。
劉、馮三人點頭答應了。劉大姑娘又道:“姐姐就是脾氣太好了,把人慣得不象話。比如四妹妹身邊那個丫頭,雖說是四舅母給四妹妹的,但四妹妹也不給人改個名兒,說是原本叫蕊珠,就繼續叫蕊珠吧。她難道不知道這‘珠’字衝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四妹妹到底是真沒想到,還是故意的?姐姐好歹也提醒一聲。方才她當著眾人的面叫蕊珠,好幾位姑娘都驚訝極了,她還不覺,我都替她難為情。”
方大姑娘的臉色更不好看了,眉宇間陰沉沉的。幸好這時,方太太打發人給眾位姑娘們送了臘八粥來,她才重新擠出一個笑臉。繼續維持著她文雅端莊的淑女形象。
方大姑娘與方五姑娘招呼著眾閨秀們,來到問心堂西端的兩張大圓桌旁圍坐品粥。二十多位姑娘,正好坐了兩桌。姑娘們有說有笑的,十分熱鬧。趙琇留意到大家幾乎是按照方才在東面吃茶時一樣的順序坐的,隻當還會繼續跟曹蘿、馮秀琴她們坐在一塊兒。誰知方大姑娘那個叫雲曲的丫頭專門來替她引路。卻將她引到了曹蘿的左手邊,馮秀琴則被安排到了曹蘿的右邊。雖然只是她與曹蘿的位置稍微調轉了一下,但在她另一邊坐著的人,卻儼然變成了王大姑娘。
趙琇方才其實有聽見王大姑娘與方二、方四在說她的壞話,她們半點沒有遮掩,只是聲量並不算高罷了。她坐得不遠,又不是聾子,怎會一無所知?只是不耐煩跟人爭吵。這裡二三十個人呢,她大人有大量,有些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想到現在跟王大姑娘坐在一塊兒,想視而不見都不行。趙琇扭過頭,隻專心跟曹蘿她們說話,完全沒有跟王大姑娘維持表面和平的意思。
王大姑娘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她還跟坐在自己左邊的方四姑娘嘀咕:“怎麽讓她坐在我們邊上?沒得礙人的眼!”方四姑娘瞥了趙琇一眼,也是一臉的不以為然。等到丫頭們送了粥上來,她才收回視線。
方家的臘八粥也是小有名氣的,用了十八種乾果。煮得香濃軟糯,甜淡適口,還帶著點兒荷葉的清香氣。
趙琇吃著。覺得這粥雖然稍微甜了些,但也不失為一碗好粥。在座的眾位閨秀,也都是交口稱讚。
倒是王大姑娘有些不同意見:“這粥裡放的東西有點少呀,我們家的粥要講究多啦,除了紅棗、蓮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圓、葡萄、白果、青絲、玫瑰、紅豆、花生之類常見的乾果外,還放豆腐和肉。近來有幾種西洋來的果子。說是什麽法蘭西的出品,味道也不錯。外頭賣四五兩銀子一斤呢。我娘就叫人弄碎了,放一些在粥裡。吃著也很可口。這個粥是用了十八種材料麽?我們家的足有三十六種呢!”
別的姑娘聽了,都沒有吭聲。臘八粥各家有各家的方子,放幾種材料,那要看各家的喜好。方家用了十八種乾果做臘八粥,可說是最常見不過的了,味道也很好,沒什麽可挑剔的地方。王大姑娘聲稱自家的臘八粥用了三十六種材料,是要炫耀她家有錢麽?雖說她是尚書府千金,但在座眾位書香世家的閨秀們,腦子裡還是不約而同地閃現著三個字:暴發戶。
可惜王大姑娘沒什麽眼色,半點都沒察覺異樣,還斜睨著身旁的趙琇說:“趙姑娘,不知你家的臘八粥又是用的幾種材料?不過材料這種東西,有錢就能買到了,方子才是最難得的。府上做臘八粥的方子,不知可有什麽來歷?說來給大家聽聽如何?我們這樣書香世家的女兒,對武人家的事情可說是一無所知。你就給我們漲漲見識吧?”
曹蘿不安地動了動。她也是武將人家的女兒,跟王大姑娘早就見過十幾回了,原來在對方眼裡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趙琇倒是比她要鎮靜得多,見王大姑娘不知好歹地惹上了自己,就一臉風輕雲淡地笑笑:“不敢當,我們家做臘八粥的方子其實也沒什麽來歷,原是南邊極常見的做法,家家戶戶都差不多,比不得方家的好粥。”她衝方大、方五甜甜一笑,算是小小地拍了一下主人家的馬屁,換得了方家嫡支二位姑娘的微笑。
但緊接著,她就話風一轉:“不過我對王姑娘家的臘八粥方子倒是極為好奇,竟然還有西洋來的果子?是法蘭西的?我們老家就在南匯港邊上,說來西洋貨物也是從小見慣的,倒是從來沒聽說過法蘭西的商船還會運果子來。商船從西洋諸國出發,到達我國,路上至少也要走上大半年到一年。不知王姑娘家買到的是什麽果子,竟然能存放這麽久,還依舊香甜……我們在老家時,近水樓台的,頂多也就嘗嘗南洋來的果子罷了,外頭賣四五錢一斤,就已經是最貴的了。真沒想到,原來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稀罕的西洋果子。”
有閨秀在暗暗偷笑,王大姑娘也聽見了,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的。她哪裡知道什麽西洋果子?不過是嘗了些洋貨行賣的乾果,又想起母親花大價錢買的法蘭西香水是外人眼中極珍貴的物事,才隨口說來炫耀的罷了。在座的姑娘們都是書香世家出身,詩書是極熟的,家境也還可以,但沒有一家是豪富,對昂貴的西洋貨物並不熟悉。王大姑娘以為自己是最內行的一個,萬萬沒想到會被人打了臉。
她不甘心就此出醜,可又不知該如何將說出口的話收回來,只能硬著頭皮說:“今兒是方家妹妹開詩會,原是極清雅的一件事。趙姑娘怎麽張口閉口的商人、銀子,實在是太煞風景了!”
有人低聲對身旁的朋友說:“難道不是她先說西洋果子要四五兩銀子一斤的麽?”她朋友含笑碰了她一下,她也就閉嘴了。旁人也都心領神會,暗暗忍笑。
趙琇臉上同樣堆著笑:“王姑娘你說得對極了,我就是個大俗人,可比不得你清雅高貴,從來不說什麽錢不錢的!”她說得風趣,在座眾位閨秀又有人發笑了,這一回倒是為她贏得了不少好感。
王大姑娘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緊緊絞著帕子,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方四姑娘恨恨地瞥了趙琇一眼,便朝對面的大堂姐射去了抗議的目光。王尚書的千金可是她們方家的貴客,放任別人在方家把人得罪得這麽狠,真沒問題麽?
但方大姑娘沒有收到堂妹的抗議, 她剛和另一個心腹大丫頭月歌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無聲無息地退下,不一會兒,就領著兩個小丫頭,親自為眾位姑娘們送上新泡的香茶,供她們用完臘八粥後嗽口。
方四姑娘沒能跟堂姐溝通成功,不甘不願地收回了視線,一臉的不高興。這時,方二姑娘的丫頭芯兒上前給她送上一杯熱茶,她便借著芯兒發泄著怒火:“你在這裡做什麽?方家什麽時候缺了人手,要我們二房的丫頭到長房來端茶倒水了?!”
芯兒頓了一頓,收到斜對面正經主人方二姑娘射來的不滿目光,心中顫了顫,勉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方四姑娘道:“姑娘多心了,奴婢是見蕊珠不在,才來侍候姑娘罷了。”
方四姑娘撇了撇嘴:“平日怎麽不見你這樣勤快?今兒倒殷勤起來。”她重重把茶杯放在桌上,也沒有繼續罵下去。周圍還有許多客人呢,有些事得適可而止。
芯兒捧著茶盤,不動聲色地給王姑娘送上了一杯,便來到了趙琇跟前。而這時候,月歌也給曹蘿送上了一碗香茶,笑意盈盈地向趙琇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