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拉著系馬的韁繩,見趙澤一動不動地站在衙門前的路旁,整個人如同木雕一般呆滯,面上卻落下兩行淚來。他有些擔心地問:“這位小爺,你沒事吧?”
趙澤抬起頭望他,滿面茫然地搖了搖頭。
雖然趙澤如今已經知道自己母親確實害了小二房的叔祖夫妻,還有那許多下人及船工,可她畢竟還是他的母親。她在大理寺牢獄中待了這許多年,也算是罪有應得了,便是犯下了再多的罪孽,也可以彌補一二了吧?為什麽母親最終會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悲慘結局?蔣家人當初為了救母親,可以拚著犧牲數名子弟的官職前途,同樣是為了保證父親不會休妻,甚至跟著父親投靠穎王府,為什麽如今卻要將母親棄之不顧?即便舅舅舅母們怨恨母親連累了蔣家,那外祖母呢?怎麽也不能讓她死後連個葬身之地也沒有呀。
趙澤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覺得心裡的怨忿越來越大,必須要尋蔣家人問個明白。方才那獄卒說,母親的兄長已經離開了京城,那是不是所有蔣家人都走了?一個下人都沒留下來?難道他們就沒想過母親在牢裡會如何麽?他不信,蔣家在京城經營數十年,家族中子弟出仕者眾,家大業大,即便兩位舅舅受了穎王案牽連,丟官去職,那族中其他不曾涉案的人呢?即便所有人都官職不保了,蔣家在京城的房屋、田地、店鋪等種種產業,也不是短時間內能脫手的,必定還有人留下來處理這些庶務。
趙澤快步跳上車,往蔣家從前所住的街區進發。
然而當他到達從前蔣家的宅子門前時,他還是失望了。蔣家的宅子已經換了新主人,宅中下人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店鋪也都全部易主,想必田地也不例外。蔣家將下人都帶走或發賣了,走得實在是乾淨。他隻得再去尋蔣家幾名族人的住處。甚至連幾戶姻親那裡,也都去過了。族人們都不見蹤影,倒是有兩家姻親未受影響,還留在京中。但主人一聽說他的身份,都不願與他打交道,紛紛命人將他趕出門去。
他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家的老仆,是小時候就打過交道的,見他可憐,才多說了兩句:“蔣家人都走光了,人人都覺得,若不是從前蔣老爺為了保住女兒,做了糊塗事。蔣家如今也不會落到這個田地,一個官職都沒保住,因此都深恨公子的母親。公子還是別再找蔣家人了,找了也沒用。蔣老太太沒了,是在回鄉半路上沒的。如今的蔣家。即使還有人在京城,也沒人在意你母子三人的死活。”
趙澤哽咽著問:“外祖母也去世了麽?怎會如此?”他低頭拭淚,卻怎麽也拭不乾淨。哭了一場,他才問那老仆:“你可知道我祖母和妹妹他們在何處?”那老仆搖頭:“演哥兒倒是來過家裡,想要借些銀子。老爺那時在衙門,太太聽說是他來了,直接就讓人把演哥兒趕走了。不許他再來,自然也沒問過他住在哪裡。不過我看他當時的穿戴,想必過得不怎麽樣,衣裳都是舊的不說,鞋子是市集裡賣的最便宜的貨色,雇的車還是破的。”
趙澤聽得更難受了。倒不是為趙演,他們兄弟素來感情不睦。他只是覺得,父親已死,他又在南邊,祖母身邊就只有一個趙演還能頂點事。祖母又一向疼愛他,他吃穿的必定都是最好的。可即使是最好的,趙演也只能穿舊衣,著粗糙便宜的鞋子,坐破車,其他人的境況可想而知。
可他心裡再難受,如今也無處尋人去,只能灰心喪氣地離開了。他有心要去尋從前交好的人家打聽祖母與弟妹們的住處,可那些人家不是在謀逆案裡一並倒了霉,就是見了他恨不得直接拿大掃帚趕他出門,偶爾遇到一兩家勉強可以說話的,對方又不清楚,只知道趙演曾經上過門打秋風,得了幾兩銀子離開,卻沒提自己住在何處。
趙澤清楚,這樣胡亂打聽是沒有用的,官宦圈子裡,恐怕已經沒有能幫上他忙的人家了,他要找人,還是得到庶民聚居之處尋找。可京城這麽大,他孤身一人,要如何找去?細想之下,不得不回頭找二房求助。
他二次上門的時候,張氏剛剛在孫女的陪伴下去廣平王妃吊唁回來,因大哭了一場,有些脫力,早早回房歇息去了,因此趙澤這裡,就只能迎來了對他不大感冒的趙琇。
趙琇聽完他的請求後,想了想,有些冷淡地道:“我們家上京也才幾個月,平日來往的統共也沒幾家人,這種事未必能幫得上你的忙。不過我聽說,大點的城市裡,總有些地痞一流的人物,只要給他們銀子,他們自會為你辦事。你就雇幾個人大街小巷地打聽一番又如何?”
趙澤吃了一驚:“這種事要如何打聽?便是雇來幾個人,京城這麽大,他們要如何找呢?”
趙琇白了他一眼:“這個容易。你妹妹們離開刑部大牢後,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坐了誰家的車,總會有人看見吧?雇的人若是能乾,自會一路打聽。你又說,趙演曾經去過幾家認識的人家裡打秋風,那他離開的時候走的是哪條路,總會有人看見吧?這種事需要熟悉本地的人來做,你沒有門路,自然覺得困難,可對有些人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趙澤恍然大悟,忽然覺得很佩服。這位已經脫離關系的小姑姑,年紀明明比他還要小幾歲,但知道的事卻比他多很多,實在是讓人驚歎。
不過趙琇提供的這個方法,他還是有些疑慮。他長了這麽大,就從來沒跟流氓地痞打過交道,下意識地覺得那些是壞人,如今要他去雇那些人幫忙打聽家人消息,他心裡總覺得別扭,更擔心兩個大妹妹漸漸長成,若叫地痞們看見了,反倒麻煩。
趙琇心裡有些不以為然。如今他兄妹幾個已經不是官家少爺小姐了,將來還不是得拋頭露面地討生活?講究這麽多,日後怎麽活?
她又給趙澤提了另一個建議:“我看你手頭還有些銀子。不如上刑部打聽打聽。你們家被抄了,奴仆也被沒入官中發賣,不知賣光了沒有。他們有些人是在你弟弟被放出來一段時間後,才被抓走的。也許知道你弟弟租了哪裡的房子。”
趙澤聞言大喜,忙向她又鞠了一躬:“謝姑娘指點,老夫人、侯爺與姑娘的大恩,趙澤此生沒齒難忘!”
趙琇瞥了他一眼:“我不必你感我的恩,隻願你真是我祖母所認為的那樣明白事理,知所進退,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找到家人後,好好過日子吧,你自小讀書識字,帶幾個蒙童。給人做點抄抄寫寫的工作,若是算數好還可以給人做帳房,想必還是能養活家人的。不過京城居大不易,你身無余財,若是能帶著家人回老家。那裡好歹還有幾個老親,趙氏族人即使不願認你們,也不會看著你們餓死,日子應該可以過得比這裡輕松些。你好好考慮吧。”
趙澤頓了一頓,心中已經明了。二房兄妹想必都還在記恨他父母的所作所為,雖然曾祖母慈愛,但他實在不該再上門來打擾她老人家了。
他向趙琇行了一禮。無言告辭,直接去了刑部。趙琇則回了祖母房中,委婉地向張氏稟報趙澤的來意,卻瞞下了自己跟趙澤說的話。
張氏歎了口氣:“蔣氏居然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還真是報應!”她也有些不明白:“蔣家當初那般疼惜女兒,怎的如今翻臉翻得這樣快?即便不願再保她了。好歹她死了,也該把屍首領出來,好生安葬了才是。蔣家老太太去世了,也就罷了,兩位蔣老爺可都是蔣氏的同胞親兄弟呢!”
趙琇不以為然:“自身都難保了。還管得了這麽多嗎?蔣氏本來就是要死的,現在死了,雖然沒有葬身之地,卻還保住了全屍,不然活到秋後問斬,身首異處,蔣家人又走了,不也一樣是要丟亂葬崗嗎?依我說,這是她罪有應得。當初她能苟活,不過是走了狗屎運,事實上不是不報,只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
張氏嗔道:“這樣粗俗的話,你是從何處學來?往後不許再說了!”
趙琇笑著答應了,馬上扯開了話題,免得祖母揪著這件事不放,說教上半天。
趙澤很快就到達了刑部,問及當日被發賣的仆人,才知道原來這衙門裡的規矩,是這頭把犯官奴仆拉來,那頭最多隔一兩日,就會發賣了,官家也沒有這許多銀米去養活那些人,因此他家中的男女仆婦,早就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年老體弱的,始終賣不掉,如今隻替官府做些粗活、髒活,過些日子若還沒有人接手,就要打包送到京城周邊幾個礦場做工去了。
趙澤見到了這幾個老仆,很快就認出了他們,其中有與他結過怨的,也有跟他好的,見了他,都活象見著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撲過來抱著大腿求他贖他們出去。
趙澤看得心酸,算了算身上帶的銀子,一咬牙,就把人都贖出來了。離了衙門,他問起他們可有人知道祖母弟妹們的住處,總算得到了一個確切的地址。
當他跟著這些老仆,抵達牛氏、趙湘與趙演他們租住的小院時,趙演正背著個包袱,在門口與妹妹趙漫說話。趙漫死死拉著他,哭著不許他走:“哥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麽辦?她們都把我當丫頭使喚,趙湘還威脅說,若我不聽話,就把我賣給傻子做媳婦。哥,我好害怕!”
趙演愁眉苦臉地道:“妹妹,那丫頭就是嚇嚇你而已。你才多大?要賣也是賣她自己。我不走不行。娘身體不好,在牢裡已經受了幾個月的罪,還要流放去西北苦寒之地。從前我們無能為力也就罷了,如今我既然籌夠了銀子,自然要將她贖回來。我會快去快回,你且忍著些,待我把娘救回來了,我們一家就能團圓。到時候,大不了不跟他們過了,我們回老家投奔舅舅去。”
趙漫猶豫著,哭著放開了他的袖子,雖然還是很害怕,但還是願意放哥哥走:“那你快去快回,一定要把娘帶回來……”
看著這對兄妹的情形,趙澤忽然覺得心情有些複雜。趙演、趙漫雖然對他不好,處處算計他,排擠他,但他們對生母小錢姨娘,卻是真的孝順。哪怕她被流放了,他們也要想辦法將她救回來。
相比之下,他真的很想知道,同胞妹妹趙湘心裡是怎麽想的?蔣家人走了,祖母牛氏不喜母親蔣氏,他這個兒子在外地,可趙湘還是母親的女兒,她可曾去看望過母親?她是否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