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三開始,王府裡就開始有人絡繹不絕地上門了。
早飯後謝琬正接待榮恩伯夫人與世子夫人寧氏,孫士謙就引著謝葳到了中門。
謝葳站在寬闊的中門樓下,打量著前院。只見四面廊柱皆漆成朱色,圍欄上黑底描花,近兩丈高的廊柱頂著繪著各式圖案的飛簷與畫梁,廊下垂著一色高兩尺的八寶琉璃宮燈,皆以西洋玻璃為正身,周身八條大紅穗子,底下掛著米黃色兩串流蘇。
順著廡廊往前,廊下每隔二十來步便站著有太監,兩名太監之間相隔站著一名持槍的盔甲武衛。
謝葳抿著雙唇,垂頭進了中門樓,只見廡廊還是那樣的廡廊,那些武衛卻不見了,院中間一道漢白玉雕的九龍壁,當中雙龍龍頭伸出,口中吐出兩注清泉,而清泉正落入壁前半圓形的水池,嘩啦的流水擊碎了水面的冰層,幾尾火紅的鳳尾魚露出半條身子來。
院裡左右都有幾道回廊宛轉延伸,看不出層層疊疊有多少重,只知道那百轉千回之間,時而有同樣服飾的侍女來來往往。太監將她引到穿堂處,便就有一名鬢插粉色牡丹絹花的女子率著另兩名妝扮簡單些的侍女走過來,簡單福了福身問道:“敢問可是廣恩伯府的曾三奶奶?”
謝葳垂眸點頭,“我是廣恩伯府的三奶奶,我姓謝。”
這女子微笑點點頭,移步道:“三奶奶請隨我來。”
說著轉身走在前,碎步無聲地往裡走去。
又過了一重門樓,才到了正院位置,只見門楣上掛著一幅禦批的橫匾,名曰“正豫堂”。那女子在門口回頭衝她頜了頜首,而後路過正門,走到正豫堂左首,一處朱漆大門前,推了門進去。
謝葳跟著進內,相起一路過來門庭開闊,又見此處廡廊之下立著的不是太監內侍便是一色大紅錦緞坎肩及藕合色夾襖的丫鬟,且又婉轉迂回,另有東西小跨院並抱廈廂房,知道這定是正房內院,謝琬平日待客的去處了。於是暗地裡深呼吸一口,隨著那女子穩步上了廡廊。
這院內有好大一片天井,靠近前院的那部分用來當了魚池,中間又有漢白玉的小橋相連,端底如宮殿一般。此時橋下冰面零零星星地散了一十二碗口大的小圓洞,洞口放著西洋玻璃製的五彩水晶蓮花燈,白日裡看去尚且晶瑩剔透,夜裡若是點上蠟燭,又不知是怎樣的一番美景了。
謝葳順著左側廡廊到了內院正面,這裡門前有一道狹長的空地,空地上去才是廡廊,然後才到正廳。
那女子在廊下與謝葳道:“三奶奶請稍候。”說著進內去稟謝琬。
謝琬正與榮恩伯夫人婆媳說話,聽說謝葳來了,大家夥都默了默。榮恩伯夫人到底消息靈通些,知道這裡頭不是她能過問的事,便就與兒媳起身來道:“叨擾了王妃這麽久,就不多耽了,先告辭去,改日再來拜訪。”
謝琬站起身,讓邢珠代送了出去。這裡使了個眼色給夏至,夏至便就頜首出去,把謝葳請了進來。
謝葳先是垂眸頜首衝她福了福,然後才抬眼看她。面前的謝琬身著薔薇底起銀團花的大衫,項上一隻明晃晃的金項圈,發髻上隻簪著一朵黃絹製的牡丹,一支金簪綰發,額間圍了個雪白狐皮的臥兔兒,耳垂下懸著兩顆瑩白珍珠,簡單爽練,卻透著難言的富貴雍容。
謝琬也打量著她,然後指著榮恩伯夫人坐過的位置,“坐吧。”
屋裡燒了地龍,即使開著門也不覺得冷,謝葳除了大氅,坐下來。
小丫鬟們奉了茶果,個個身姿筆挺的立在簾櫳下。謝葳讓丫鬟們把禮單以及禮包呈上來,說道:“這是給王妃的一點心意,還望勿棄。”
謝琬昨夜聽說謝葳要來,就知道絕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聯想起曾密之前的為人,也知道這番走動乃是曾密為著謀差事而上門來的了。她打量謝葳的神色,只見面上雖然平靜,眼底卻有波濤湧動,雙唇也緊抿著,看得出來心裡在掙扎。
她放了茶碗,疊手依著桌案。
她跟謝葳真沒什麽恩怨了,就算有,在她嫁給曾密那天起,也已經全部抹去。在這段恩怨了結之後,她回想起她往日做的那些事也很心平氣和,她知道嫁給曾密做平妻的日子不會好過,但她不想置喙什麽,她已經與她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不會伸手幫她,也不會去坑她。所以這樣的往來,實在已經沒有必要。
“東西我收下,多謝你。不過往後你還是不必來了,就算真有什麽事,你讓任如畫來就行。”
她平靜地說道。
她依然還記得多年前她們在三房紗壁後同眠和寫字繡花的時光,如果可以,不要再讓仇恨把這點記憶都給破壞了。她知道曾密不會放棄的,即使殷昱不幫他或幫不了他,他也不會得罪他,而任如畫明知道謝葳有多驕傲,不願來向她低頭,她還是逼著她來,也太無恥了些。
謝葳聽見這話,面上卻白了白,雙唇也抿得更緊了,片刻後她抬起頭,說道:“難道我連任如畫都不如?我至少曾經也是侍郎府的千金小姐!”
謝琬真不是這個意思。
但她看著她,又覺得沒有必要解釋。
她跟謝榮一樣,自尊心太強了,強到近乎敏感。她只是不想她為難。任如畫也為難,也不想見她,可是曾密又讓她們來,那麽讓任如畫來見她不好麽?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別忘了,我會落得今日這麽樣,都是你造成的。”謝葳站起來,緩緩吐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沒有資格看不起我,就算天底下都有資格看不起我,你也沒有!因為我只是輸在不如你惡毒,不如你卑鄙!”
你是輸在自己手上。
謝琬很想告訴她,告訴她如果當初同意嫁到黃家,即使做一輩子寡婦,也比她過這種刀割的日子強。
至少黃家人會尊重她,會憐惜她,更會給她鋪好後路。她一個身敗名裂的女子,能得到夫家上下的尊重,有什麽不好?就是沒有兒女,她也可以從近親之中撫養,親自教他成材,可她偏不,偏要作死,自己放話出去攪毀了婚事。
她承認她卑鄙過,但誰說她不能卑鄙?如果當初她不阻止謝榮,如果謝葳如今嫁的夫婿是謝榮挑中的,那麽謝榮在降職之後還會有女婿可以利用,哪至於像如今這般單槍匹馬?如果是那樣,她豈非又要多一層煩惱?
她也許卑鄙過,那只是因為謝葳很不巧地成了她復仇路上的障礙。即使沒有她從中作梗,以謝葳已然毀盡了的聲譽,真的還能找到什麽如意郎君嗎?
“我是沒有資格。”想到這裡,她吐了口氣,“葳姐姐,你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你已經不是四葉胡同的人了,跟我也沒有關系了。曾家才是你的家,往後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才是你的責任和義務。至於我,你就當我不存在吧。”
“不可能!”
謝葳咬著牙,她也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沒辦法,她控制不了。從進王府到現在,她看到的每一眼對她的打擊都太大了。廣恩伯府三房的院落跟郡王府比起來,差距太大了。如果今日是她站在這裡,燒著地龍吃著熱茶,雍容地等待著京中的達官貴人上門拜訪,她也會說出這種便宜話來的!
她不來的時候,還能平靜,還能當作沒有謝琬這個人,事已至此,她已經成了曾密的平妻,也能夠把她嫁過來的原因給忘掉。可是她看過之後,便無法平靜了。憑什麽傷害了她的人能夠過得如此逍遙快活,而她卻還要為著曾家三房裡一些蠅頭小利與任如畫日夜相爭呢?
她承認她嫉妒了。她曾驕傲到不肯嫉妒任何一個人,可是現在,她終於還是嫉妒起了謝琬。
但她又不至於蠢到跟她正面相爭的,她如今只是個平妻,連自己在曾家的地位都沒有站穩,眼下想跟謝琬鬥?那是自尋死路。
她也不知道究竟想拿謝琬怎麽樣,能拿她怎麽樣,可就是覺得心裡頭鬱悶得不行。
她忍下眼眶的酸澀, 低頭順了口氣,抬頭已是平靜了:“既然你說不提了,就不提了吧。曾密如今身子大好了,如今王爺管了內務府的差事,往後若有方便的地方,還請提攜一二。”
謝琬看了她一會兒,吐氣道:“你讓曾密去找王爺。這種事,怎麽能讓你們當妻子的拋頭露面?”
不是她冷血不答應,而是她是真的不願意再跟她們這堆人來往,而且謝葳是不可能忘記之前的事情的,謝葳可不同謝棋和王氏,如今她以平妻的身份出面應酬,可見是在曾家受夠了,要絕對反擊,為自己拚出片天地,這樣的女人,對付起來是得費不少心思的,所以能避則避。
謝葳神情漸冷,點點頭,衝她福了福身,道了聲“告辭”。
謝琬仍讓夏至領著丫鬟送她出去,心下卻湧起說不上來的一種感覺,她不怕王氏那樣潑皮無賴的招術,卻怕謝葳這樣背負著許多重委屈怨恨之後的忍氣吞聲,這樣的人,一般爆發力是挺強的。
往後還是再也不要見面了。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