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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目光,看著桌面上的暗紋,說道:“你的意思是,你不過是為求自保?”
“自然是。【本書由首發】”謝琬點頭,“螻蟻尚且偷生,明人不說暗話,在三叔面前,我也就不必遮瞞了。
“其實我在府裡住的並不開心,我不明白,老太太他們為什麽他們要那樣處心積慮的傷害我。
“孔子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連別人的孩子都可以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何況我是老太爺的親孫女,老太太雖不是我親祖母,沒有那份親情,卻也犯不著如此作踐我罷?
“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出府去了,可沒想到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出去。”
說到這裡,她臉上升起一股哀穆之色,似乎沉浸在謝啟功仍在世的回憶裡。
謝榮也沒有作聲。
隔了好久,謝琬才想起問道:“三叔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既然知道我們並不缺錢,你又可以名正言順多分些家產,為什麽還要分我四成家產?”
謝榮看著她,緩緩揚起唇來,“自然,是為了補償你。”
說完,不等她開口,他又繼續說道:“老太爺有一年孝期。我也會在清河丁憂三個月。你們可以擇日搬出府去,但是這段時間規矩不能亂,我知道琅哥兒準備明年八月下場大比,這時間正好處在孝期,你轉告他,這次他不能去。”
科舉三年一屆,這次不能去,那就還得等三年!她這老謀深算的三叔,他竟是在這裡等她!
她目光炯炯望著書案後溫柔如水的他,胸口如被木槌猛捅了兩下。
如果三年後再下場,她就得再推遲三年才能向他出擊,她早已經準備好了謝琅中舉之後下一步的規劃,他若是不下場,那整個計劃全部都得推倒重來!而關鍵是。三年時間裡,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麽?!
難怪他什麽都依了她,同意不讓長房靈前執儀,爽快地同意分她四成家產。但他不同意的是,謝琅明年下場!
他興許尚且猜不到她抱有多麽大的野心,但他確實看到了在王氏他們的作為下,謝琬已經有多麽恨他們,如果謝琅高中,那日後對他來說雖然不一定成為對手,至少不會成為盟友。可是以他目前的能力,尚且又左右不了科舉選拔,他只有以這樣的方式阻止二房前進,而且。還讓謝琬無法抗拒。
他以謝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下來,謝琬能不聽嗎?何況他要想阻攔謝琅進試場,辦法應該很多。
謝琬洞察到他的用心,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她也無暇去理會他為什麽隻用丁憂三個月了。
“三叔這個決定。有沒有可能改變?畢竟哥哥是二房的支柱,他若不取個功名什麽的,將來只怕拖累了三叔的名聲。”
謝榮道:“只是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
謝琬略頓,抬頭看著他:“三叔,你知道殺害老太爺的真凶是誰嗎?”
謝榮挑眉。“你知道?”
謝琬笑起來,片刻冷下神情:“我要哥哥明年能順利下場,還要謝府五成家產。”
謝榮整個人頓住。抬眼望過來。
夜越深,寒風就越大了。
即使雪過天晴,雪地上空的上弦月看起來也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缺少生氣和光亮。
廊下的燈籠已經換回了淡黃色,照得牆壁上也似帶著一幕老舊的昏黃。鄧姨娘獨自走在清寂的廡廊下,看著院子裡被雪覆住的兩棵海棠。伸手抓起一團雪,輕輕地在手裡揉捏。
雪很冰,但是,她的心卻很熱。被體溫捂融了的雪順著指縫流下來,她也不覺得有什麽。
“因為心裡的仇恨太甚。心太熱,所以不得不拿雪來鎮下去,是嗎?”
忽然間,空曠而幽暗的院子裡傳來一道清郎而不失優柔的聲音。
她驀地抬起頭,遁聲望過去。院子中間的雪地上站著個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她身上的白衣與地上的雪連成一片,使她看起來就像從天而降的天女,而她臉上的凝重,以及眉梢的冷意,又讓人覺得,她其實根本就是這場大雪幻化出來的精靈。
“是你?”
她眉頭微微地蹙了蹙,手上的雪灑下來,又跌回了雪地裡。
“每到冬天下雪之時,你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撫摸這些白雪,你不怕冷,因為這些冰冷的雪會讓你的心變得更加隱忍,更加波瀾不驚,讓人從面上完全看不到你一絲一毫的內心,看不到你隱藏在你心裡幾十年的仇恨。”
謝琬站在原地,聲音像風聲一樣不急不緩地飄蕩在院子裡。
鄧姨娘神色終於沉凝,她繃緊了臉道:“我不知道三姑娘在說什麽。”
“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謝琬望著她,慢慢走上了廡廊,“你從哪裡弄到的那麽多的砒霜?不可能有人肯幫你一下子買這麽多毒藥,你是這麽多年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這砒霜積累了多少年,你就恨了老太爺和老太太多少年,是嗎?”
鄧姨娘臉色終於白了。
謝琬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又說道:“你藏在屋頂上裝砒霜的小瓶子錢壯已經找到了,瓶子上有胭脂印,與老太太平日用的一模一樣。與你藏在妝奩盒子的夾層裡的胭脂也是一模一樣。如果這些還不足以成為指證你謀害老太爺的證據,那麽,你那雙腳底下扎滿了碎瓷的繡花鞋可以作證。
“鄧姨娘,你抵賴不過去的,就是你,親手毒死了老太爺!”
她舉起手上一隻繡花鞋,丟在了鄧姨娘面前。
鄧姨娘與她對視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錯了。既然是你問我,我抵賴什麽?不錯,他是我殺的,我不光想殺他,還想連王氏也一並殺了。只可惜謝榮看起來本事挺大,竟然能輕而易舉把這案子而銷了。如果王氏被押到菜市口行刑,那該是多麽痛快的一件事!”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陳述殺人事實的樣子,語氣平淡,甚至帶著幾分歡愉,謝琬原料著她會抵賴一番,眼下見她這般模樣,倒是也沉默了。
“謝琬,你看看這院子,”鄧姨娘抬起頭,環顧著四下,像是與她聊天似的,又緩緩地說起來:“我在這院子裡住了三十四年,王氏嫁進來的前半年我就被謝啟功收了房,那時候我還是年輕漂亮的,你祖父是疼我的,這院子也還是新的。
“王氏進來之後,這三十多年裡我出府過兩次,一次是送陳姨娘去烏頭莊養老,一次還是烏頭莊,是給你祖父送葬。平日,王氏不讓我出門,就是去上房請安,她也要挑著謝啟功不在的時候才讓我過去。她是個寡婦出身,深怕丈夫的愛不能長久,於是她極盡挑撥之能事,使得他不再進我的院子。
“你一定覺得,是她對我做下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才這麽恨她吧?不是,我的確懷過個孩子,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了,她也沒有給我吃什麽不能生育的藥,使我無法誕下子嗣,在她眼裡,我根本還不夠資格成為她的對手。
“我恨她是因為,我寂寞。
“寂寞,你懂嗎?”她偏著看著謝琬,眼神比這寒夜還要幽深,“我住在這裡,有飯吃,有衣穿,享著許多人享不到的福,又不曾受到主母的殘忍迫害,看起來多麽命好。可是,你嘗過寂寞的滋味你就知道了,你想說話的時候,沒人跟你說,你想出門的時候,王氏不讓你出門。
“你的榮辱你的一切都只能裝在這座院子裡,日日對著這白牆灰瓦,這描漆遊廊,還有這一天天長粗長高的海棠樹,你沒有高興的事,沒有煩惱的事,你的七情六欲,全部被困在你心肺裡,而你則被困在這院子裡。
“偶爾他來了,在他面前,我也只是個比丫鬟稍好些的暖床之物,他不會聽你說話,甚至,完事了他就走,從頭到尾不看你一眼,也不跟你說一個字。漸漸地我就成了塊會呼吸有體溫的石頭,而他也不在乎。
“其實我更像是個囚犯,我覺得這輩子我要獲得自由,只能等謝啟功和王氏死後。於是我開始布署,十年前,我存下了第一撮砒霜,日積月累,我終於籌到了二三兩之多!謝啟功被王氏推傷在床,王氏有謀害丈夫的前科在先,她帶罪而侍疾,這是多麽好的機會。
“我在他房外蹲守了三日, 終於那日我聽得他屋裡傳來爭執之聲,然後王氏又哭著跑出來。
“屋裡再沒有人。我拿著砒霜走進來,拿自己帶過去的藥碗重新替他斟了藥,然後調進那二兩砒霜。謝啟功見了是我,根本就沒有正眼看我。我讓他喝了藥,毒發時我捂著他的口鼻不讓他出聲,沒過片刻,他就死了。”
她幽幽地看著天空,似乎還在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得意似的,嘴角微微的翹著,有嘲諷般的笑意。
謝琬站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看著這樣的她,很難把她與以往那個沉悶寡言的鄧姨娘聯想起來。眼前的她是有著風韻的,是迷人的,但可惜,這樣的迷人,有如盛放的曇花,讓人想到不久後她的殘敗。
“你既然這麽恨她,那為什麽當初在老太爺要為謝宏私挪公中銀子之時,又要替他向老太爺求情?按理說,那時候便讓老太爺將他逐出府去,然後令得老太太著急傷心,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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