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重生回來,她已經度過了十一個冬天,每年的雪花都是一樣的,每年的熱鬧和喜慶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人和事。一些人在出生,一些人在逝去,還有一些人,在層層抽絲剝繭之中露出完全相反的一副面目。
曾經她以為,謝榮是她見過的最擅於惺惺作態的人,可事實告訴她,她的見識還是太淺薄了。這廣袤的天空下,藏著無數表裡不一的人,謝榮只是其中一個,七先生是最謹慎的一個,而竇謹,是最最深諳隱藏之道的一個。
回到王府,雪已經下得齊腳背深了,殷昱在廡廊下迎她。宗室裡都沒掛紅燈籠,廊下昏黃的燈光映著他溫和的面容,使人心底裡油然生出異樣的溫暖。她低頭脫木屐,一下兩下沒脫下來,他彎腰下去親手替她解了,一面慢悠悠地叮囑:“明兒讓孫士謙把這木屐給換了,不合腳。”
謝琬等他站起來,順勢將雙手插進他的掌心裡。
身邊之事每一日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殷昱對她的體帖關愛。
勾心鬥角的日子她真的已經過夠了。
“等京師這邊的事完結了,我們就去清河住住吧?哥哥前些日子回去整理家業去了,我也好些年沒回去,有些想念了。”
“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殷昱點頭。
大雪連下了兩日,到年廿八日,積雪已經把整個京師面目都給掩去了。
謝琬攀著手指數日子,這日下晌。廖卓他們披著一身雪花回來了,這一整個下晌又正豫堂又都是關門閉戶,沒有人知道廖卓他們是從哪裡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一趟去幹什麽,但是殷昱和謝琬的神情都很凝重,直到最後連胡沁也被喚了進來。
傍晚時分殷昱進了宮,在東宮與太子又是一番密談。緊接著魏彬護國公相繼進宮,禦膳房給置了席面,讓君臣共坐一席,議事聊天。
當然。具體說些什麽。竇謹是無法知道的。當年竇詢在宮中插下的那些耳目在前些日子全部被拔除了,同時被清除的還有另一些背景有疑的宮人,所以最近議的朝事,除了皇帝的病情。剩下的余孽未除。還有年後如何下詔甄選宮人一事。
總的來說竇詢這一役損失慘重。
他心裡也隱約有點不安。為什麽太子單單隻請魏彬和護國公呢?
魏彬與護國公如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殷昱又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他們在一起吃吃飯議議事,說起來也不算什麽。他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覺得什麽都像是不正常。不,他們不可能會懷疑到他頭上的,竇詢那麽樣的掩護好了自己的身份,他們不可能知道的。
至於竇詢的下落,等到過段時間,他再假擬個消息,就說竇詢在廣西祖宅染病死了好了。
“父親,莊子上來交這一年的租子了。”
如今府裡管家的是次子竇坤。竇坤走進來,恭謹地朝他行禮。
竇謹把面上的不安和彷徨斂下去,唔了聲,接過他手上的帳簿。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竇詢與竇坤二人共同料理這些事的,他只是隨手翻翻而已。如今竇詢不在了,於是就到了他手上。看著帳本上還留著的竇詢的字跡,他忽然想起來,竇詢說過,藏在府裡後園子湖裡的那上千套的兵甲武器。
如今湖面冰封了,為了以防萬一,他開冰鑿湖準備隨時應對了。
他合上帳簿放到一邊,端起一旁溫好的茶來,說道:“我記得去年除夕的時候,後園子湖裡放了幾條彩船,船上有樂師在上頭撫琴,琴聲遠遠地飄到宴廳來,讓人心曠神怡。此舉甚好,我看今年就也這麽做罷。”
竇家兩個兒子都知道竇謹竇詢的事,竇謹這麽說,竇坤便想起來,去年除夕的時候在湖上擊樂正是竇詢的主意,興許那個時候竇詢就已經將武器藏於湖中了。而如今要劃船便得要鑿冰,父親,這是準備隨時起事了麽?
他心念頓轉,卻沒問出半個字,點頭稱是,轉頭便出去打點。
這日夜裡的雪轉小了,後半夜停了停,到早上,又開始下起來了。
身為閣老,竇府的內湖一點兒也不小,竇坤叫來了十多個家丁,從清晨開始,便就拿著工具在湖面開鑿。
湖底下藏著大秘密,怎麽能夠任何這麽多人在這裡置之而不管?朝廷今日起休沐了,竇謹剛好有時間站在湖岸水榭內監督。
水榭內燒著大薰籠,一點兒也不冷,但是比起宮裡的暖閣,還是差多了。至少沒有那麽舒適自在。
看著一點點被鑿開的湖面,他開始激動起來。如果此時此刻,他能夠帶著這些兵器殺進皇城,該有多好!
“老爺,安穆王和王妃過來拜訪。”
管家匆匆地前來稟報。
殷昱?陡然之間聽到這個名字,他有些怔愣,但是很快他又恢復了神色,殷昱雖然不如謝琬進府來的多,但也不是頭回上府裡來,年底了大家走動走動,也是正常的,他又多心了。
“請入正廳。”他說道。
然後轉身準備出門。
“竇閣老獨坐在此賞景,不嫌孤單了些麽?”
殷昱一身褚紅色起暗翟紋的常服,披著黑貂絨大氅,頭上的王冠端正雍容,儼然一位風華絕代的貴公子,站在門內朝他微笑。
竇謹約有片刻才定下神來,拱手笑道:“原來王爺已然到來,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殷昱含笑走進,順他指引在茶座內坐下來。
茶座裡燒著有茶,竇謹將之倒過重新放了新茶,燒水等沸。
他看著殷昱,“如此天寒地凍,王爺怎地有興致光臨鄙府?”
殷昱目光落在桌上一眾茶具上,笑道:“是內子要跟尊夫人問點事情,本王閑著無聊,遂跟著來了。”
竇謹點點頭,道:“我就說,王爺平日公務繁忙,少有串門的時間。既如此,這種天氣正該喝上兩杯才叫有意思!”
“酒就算了。”殷昱揚唇擺手,“說說話也就是了。”
竇家正房裡,竇夫人也對謝琬的突然到訪有些不自然,不過想到竇謹的胸有成竹,她忽然也變得心安理起來。
“王妃今兒怎麽沒帶小公子過來?”她問。竇謹若是事成了,殷家的人就得全死了,包括那個孩子,她當然希望竇謹成事的,於是死幾人也不算什麽了。謝琬也算個能耐的,可惜命不好,當初為什麽偏偏要挑中殷昱呢?
她推了推桌上的瓜果,衝她笑了笑。
“他倒是想來,只是天兒冷,沒舍得帶。”謝琬點點頭,也笑起來,“我到底只有這麽個兒子,真若是鬧個三病兩痛的,心裡也不舒坦。”說到這裡她把手裡的茶放下,接著道:“再說了,現在亂黨都沒有除盡,萬一路上有個意外,豈不稱了對家的心?”
聽到亂黨二字,竇夫人表情滯了滯,她強笑道:“那倒也是。”
謝琬掃了眼她,又說道:“一眨眼又要過年了,我記得府上四爺去了廣西祭祖,怎麽,他不回來?”
竇夫人打起精神來:“說是南邊天氣暖和,冬天在那邊呆得舒服,就不回來了。”
“原來如此。”謝琬點了點頭,道:“說到竇四爺,我倒是又想起件事來。”
“什麽事?”竇夫人做出甚感興趣的樣子。
謝琬道:“記得那日七先生伏誅之前,有人與他打了照面,說來也有趣,那些人竟然說七先生長得跟貴府的四爺十分相像,更有甚者,還說他就是竇府的四爺。”
竇夫人捧著茶呆坐在那裡。
謝琬向來擅於隱藏情緒,她無法分辯她這話是真還是假,但是毫無疑問,這話裡的內容還是像錘子一樣把她的心給狠狠砸動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話?”她把茶放下來,穩而緩地說道,“這分明就是無稽之談,我們老四常年呆在府裡,而且眼下身在廣西,他怎麽可能會是七先生?而且我們竇家上對得起蒼天,下對得起黎明,怎麽會是那種圖謀不軌之輩?王妃這話,可萬萬不能亂說。”
“不錯。”謝琬若有所思地點頭,“我也覺得不可能,竇四爺我是見過的,他身患弱疾,連喝口灑都能咳上半日, 這樣的人,他得了皇位做什麽呢?所以我就派人去查了查。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竇家正名。”
竇夫人愣在那裡。她的背脊已經微微有了汗意。她去查竇詢,她查到什麽了?
“夫人可知道我怎麽查的麽?”謝琬微挑了尾音問道。
竇夫人目光忽閃,搖了搖頭。
她笑道:“首先,我讓人去了趟廣西,貴府的祖籍,然後,我拿著這個去了趟護國公府。”她從袖口裡取出張折著的陳舊的符紙來,遞過去。“早聽說竇夫人對小叔極為關愛,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這上面的生辰,夫人肯定不會陌生。
“而剛好,與貴府相交的霍家,雖然少年們與竇四爺甚少一處玩耍,但是他的生辰長輩們還是記得很清楚的。他們告訴我,竇四爺的生辰,正是這上頭的日子。”
竇夫人隻覺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乾巴乾巴的,又硬得不行,她嘗試著咽了好幾回口水才問出聲來:“這個,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