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納聽我煞有介事問出此話,更加雲裡霧裡:“姐姐怎麽突然問這樣生分的話呢?時至今日,姐姐還不知道阿納對你的心意嗎?”
我心裡暖暖柔柔波潮湧動,眼睛也有潮濕的霧氣升起,“阿納,無論我是誰,你都會一如既往地愛著姐姐嗎?”
“嗯,”阿納微笑著點頭,握住了我的手,篤定道,“無論姐姐是什麽樣子,姐姐永遠是阿納的姐姐,有些人不是親姐妹卻是永生永世都打不散、分不開的。”
“那要是我不是神仙了,我是其他身份,阿納會嫌棄我,離我而去嗎?”我有些戰戰兢兢問道。
婆婆納笑起來,眼睛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兒,“姐姐在說什麽笑話?姐姐怎麽會不是神仙呢?你不是神仙,難道還是妖魔鬼怪不成?”
我正經道:“譬如我成了魔界中人……”
我話還沒說完,阿納已經笑得幾乎岔氣。她花枝亂顫,抖著雙肩道:“姐姐,我看你不是得什麽女兒家的私房病,你是這兒,或者這兒有病。”阿納指指我的腦袋又指指我的心口。
我幽幽歎了一口氣,神色落寞。阿納止了笑聲,鄭重握住我的手,道:“好了,姐姐,不要唉聲歎氣的,阿納和你做姐妹,又不是看中你的神仙身份。無論絳珠姐姐是妖魔鬼怪,還是神仙姐姐,阿納都會不離不棄,追隨左右的。”
我心裡一暖,卻不是靈機一動。阿納的話說到這份上了,我竟然沒有將她收入魔界的打算。我看著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心裡想著讓她在天庭安安靜靜做個了無掛礙的神仙吧!魔道終究是上不了台面的。這樣想著,身子裡就有一股熱辣辣的氣流四處沸騰,我知道那是魔君的元神在抗議。
“姐姐,你面色怎麽如此難堪?別說話了,阿納替你把脈吧!”
我當然不能讓阿納替我把脈,魔君的脈象和神仙的脈象豈能一樣?我不想阿納替我把了脈。便陷入痛苦的抉擇。我是魔君,我與天庭勢不兩立,阿納卻是神仙,她不能沒有屬於她身份的迫不得已的立場。
我慌亂地站起身。對婆婆納道:“阿納,姐姐沒病,姐姐是騙楊戩的,是姐姐的朋友的病了,嚴格來說,那也不是病,但是需要阿納幫忙……”
阿納眉頭緊蹙著,“姐姐,你在說什麽啊?”
“阿納,姐姐有個朋友需要阿納對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動一項手術。就像當初你替月神做手術一樣,阿納,姐姐的朋友需要你的幫助……”我懇求地看著婆婆納。
阿納沒奈何歎口氣道:“姐姐的朋友,可不就是阿納的朋友嗎?無論如何,看在姐姐面上。莫說動手術,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入油鍋也得去啊!”阿納給了我一個明淨的笑容。
我再一次將她擁入懷中:阿納,你永遠都是姐姐心中最好的妹妹。
楊戩在真君府內給阿納備了宴席,我、阿納、黑鷹和哮天犬都來參加。沒有穎梨的攪合,整個宴席氣氛愉悅。因為想著夜半要帶阿納去灌江邊會海瀾珠,宴席上,我很是殷勤地多勸了楊戩幾杯酒。
楊戩心情高興。又加上醉意朦朧,對阿納開玩笑道:“黑鷹和哮天犬是我的兩個好兄弟,不知道阿納能不能看上其中一個,我好向你絳珠姐姐提親去。”
楊戩的目光幽幽地飄在我臉上,含著一絲分明的疼痛,聲音也顯得沙啞:“我和你絳珠姐姐終究是無緣錯過了。如若我的兄弟和她的姐妹能結成連理,也可以彌補一些遺憾吧!”
我不忍聽這傷到骨髓的言語,別過臉,隱了眼角一絲淚意,笑著對黑鷹和哮天犬道:“我家阿納妹妹醫術精湛。並世無兩,不知道你們兩個誰有這個福氣。”
阿納從桌子底下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她害羞,正要鼓勵她幾句,一扭頭卻對上她落寞的眼神,只聽她寂寥道:“是阿納沒有這個福氣,兩位哥哥一表人才,又是真君府的紅人,自要那才貌雙全的女子才能配得。阿納不配……”
這失魂落魄的言語如重拳擂在我心上,噎得我胸口沉悶喘不過氣來。阿納心裡一直為自己的臉感到自卑,這臉的悲傷是我造就的。
悶悶不樂的情緒一直持續著,我讓黑鷹和哮天犬陪著阿納多吃了一會子酒菜,自己則扶了楊戩回房。我是想等楊戩睡下後再給他喂一些瞌睡蟲,那麽今夜即將在灌江上進行的那場手術就可以更加神不知鬼不曉一些。
將楊戩的手扛在肩上,跌跌撞撞走在抄手遊廊上,楊戩步履踉蹌,目光迷蒙,他指著天邊的明月笑容遊離道:“絳珠,從前咱們一起在天上看星星看月亮,現在,咱們也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可是為什麽心裡的感覺卻是天差地別的?”
“絳珠,”楊戩站定了,正視著我,他的眼裡閃動著淚花,“要怎樣,要怎樣才能重回到拜堂那一天?我一定不那麽傻,不那麽衝動,誤會你和天君舅舅,如果當時我堅定地相信你的話,相信天君舅舅不是來同我搶新娘的,而只是來參加我的婚禮,那麽我和你現在可能已經……已經有孩子可以繞膝笑了吧?絳珠,我真的好傻好蠢好笨哪!我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絳珠,再也回不去了……我所娶的不是我所想的,夜夜共枕的那個人夜夜異夢,絳珠,你知道我有多苦嗎?”
楊戩的淚滾落在面頰上,我撼然地看著他糾結的面容,一時之間,心緒雜陳。心底裡很快便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現在再不是昔日的絳珠了,我是魔君,我有我的責任,那便是重振魔界;我有我的愛人,那便是今晚即將接受手術的海瀾珠。
“楊戩,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扶你回房睡吧!”
楊戩或許是真醉了,又或許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地回房睡下。站在床前,看著他眉頭緊蹙的睡容,我幽然長歎。
對於楊戩而言,穎梨是一場不幸;對於穎梨而言,楊戩又何嘗不是呢?想起自己房間的床板之下還躺著穎梨將死的身軀,我心裡驀地一陣沉悶:不信紅顏終薄命,總是檀郎誤卿卿。
楊戩,真正害穎梨的人是你不是我。如果你不讓她愛上你,她便沒有這劫數。
這樣想著,我心裡好過許多。施法將許多瞌睡蟲喂入楊戩鼻子,再看一眼楊戩睡沉了的面容,我離開了楊戩的房間。
夜半,我帶著婆婆納來到灌江邊,江潮微漾,夜風徐徐,月華如練,萬籟俱寂。
“姐姐,你的朋友住在這江水之中?”婆婆納問。
我點頭,目光悠遠地投向江面。海瀾珠對我的氣息敏感,此刻一定從江底往江面遊來了吧?
果然,平靜的江面突然波動,一張淡藍鮫綃從江面上緩緩升起,海瀾珠就坐在鮫綃中央,碧藍的頭髮隨風飄蕩,如霓虹彩玉的魚尾修長地臥在鮫綃之上。
我神情振奮地喚道:“海瀾珠——”然後拉起婆婆納的手飛向那鮫綃。
落在海瀾珠跟前,我向她引薦婆婆納道:“海瀾珠,我找了我的朋友來給你做分腿手術,你可受得住那剜心剝肉的痛苦?”
“如果我有了雙腿,就能追隨你到天涯海角,到地老天荒,是嗎?”海瀾珠的綿綿情話聽在婆婆納耳裡只是朋友間的剖白,她以為海瀾珠之於我,就像她與我的關系一樣。
“姐姐,放心交給我便是,只是分腿手術異常複雜,我們的腿有腿骨支撐,鮫人的魚尾是沒有腿骨支撐的,何處能弄來兩副腿骨啊?有了腿骨,我現在就能給海瀾珠做分腿手術。”阿納沉吟道。
我站起身,丟了句“阿納,海瀾珠,我去去就來”,便飛回真君府。
回到真君府內,直奔房間,掀開床板,看著穎梨雙目緊閉,睡容安詳,平躺在床板之下。我的眼裡驀地閃現出魔光來,毫不遲疑,幾道法力如刀削斧鑿,三兩下挖出穎梨兩副腿骨。那雪白腿骨還滴著晦澀的鮮血,我伸出舌頭舔幹了那鮮血,再看著穎梨血肉模糊的雙腿,依舊施法將那兩條腿恢復如初,表面上看誰也看不出這是兩條沒有骨頭的腿。
召來眼兒媚兒一起飛往灌江邊。將兩副腿骨禦風送向江中鮫綃,便和眼兒媚兒一起席地打坐,施法造了一個結界,為婆婆納的手術搭起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屏障。
結界內, 阿納接了那兩副腿骨,事不宜遲,開始手術。
結界之外,我和眼兒媚兒屏息凝神,為婆婆納和海瀾珠護法。
結界內傳來海瀾珠的慘叫聲,血光四起,我知道婆婆納開始落刀了,海瀾珠的魚尾正被切割成雙腿一樣的兩段。
海瀾珠的慘叫聲一陣陣揪痛我的心弦。我心痛如絞,傳音給海瀾珠道:“海瀾珠,對不起,對不起……”
海瀾珠的慘叫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哀傷欲絕的歌聲:“掌中無力舞衣輕,泉室潛織鮫綃薄,相思在心苗,憂愁在眉梢,洗盡胭脂等君歸,等得月兒斜,等得江水竭,等得淚濕鮫綃透……”
我一邊護法,一邊緊咬住唇,閉上眼睛任淚水在面頰之上奔流。
“何方妖孽,在此興風作浪?”一聲大喊,我猛然睜開眼睛。起身向後望去,黑鷹和哮天犬手執兵器,殺氣騰騰立在礁石上。那殺氣一下勾了我的魔性,我的黑發激揚起來,紅衣代替白裳在月光下飄蕩,眉心的火蓮滋滋作響,一場搏鬥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