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呢……這一切不過是謊言與欺騙。中間人並沒有按照約定退居幕後,而是用一種相當隱蔽的手段重新留在政壇,繼續輻射他的影響力,甚至比第一代執政官時期更進一步,因為他成了梅亞爾,成了第二代執政官集團中頭號人物。
中間人違背了當初的承諾,這麽做是出於自我意願,還是龍語者的教唆呢?要知道紅皇后可是龍語者為銀鷹團打造,肩負選擇下一代執政官的責任,可以說是領袖的搖籃。如果沒有龍語者同意,中間人能夠通過紅皇后傳導自己的精神世界,成就今日之果嗎?顯然不能……
設想龍語者知道這件事,並支持中間人改變形象,化為梅亞爾攫取銀鷹團權力,那麽是否說明龍語者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借中間人之手,操縱銀鷹團政局。
什麽希倫貝爾大區秩序的守護者,什麽銀鷹團的救世主,龍語者那些家夥比最高安理會與第三委員會還要卑鄙,如果說後者是真小人,那麽龍語者的各位就是地地道道的偽君子,臉上帶著善良假面,實際作為卻比強盜還要惡劣。
霍夫曼想到這些關鍵問題,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在醞釀憤怒與仇恨上,因為事情已經發生,騙局已經成立,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唐方把這則消息上載至互聯網,不只銀鷹人了解到上層建築出了什麽變故,星盟、查爾斯聯邦、多蘭克斯共和國、蒙亞帝國、菲尼克斯帝國等國家在接下來的時間同樣會了解到銀鷹團執政官體系的齷齪齟齬。
可以想見,民眾在知道真相後會有怎樣的情緒表達,搞不好整個國家都會陷入巨大的動蕩中,執政官體系瀕臨崩潰,現行政府的執政合法性將被質疑、否定,重回蒼藍革命末期的混沌時局。
霍夫曼想得到這件事會對銀鷹團社會帶來怎樣的衝擊,韓照與辛迪卡等人自然也能想到,對於突然而至的特殊攻擊一下子不知如何自處,徹底亂了方寸。
作為執政官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下面的戰鬥人員。本來星靈戰艦出現在戰場,給予他們無窮壓力,如今得知第一執政官還有另外一個不為人所知的身份,欺騙了所有人,如何不產生動搖,如何不捫心自問……為了梅亞爾同唐艦長的艦隊鬥得你死我活到底值不值得?作為軍人,他們是為國家利益而存在,不是為了一個政客的野心而存在,不是為了一屆政府的權威而存在。
沒有動手的戰艦不會再動手,已經動手的戰艦也開始放緩攻勢。唐方手下戰艦做出應激反應,對於那些停火戰艦放棄追擊。
戰火就這麽從激烈而緩和,好像燭火最後一抹余光,恍惚間泯然消去。
戰鬥已經發生,近百艘銀鷹團戰艦折戟沉沙,成為星空中的流浪殘骸,帶著亡魂不甘的吼叫翻滾遠去。起碼對於銀鷹之翼首都衛隊而言,雙方仇怨已經結下,沒有可能輕易化解。然而唐方拋出的那個消息過於駭人聽聞,任何得知梅亞爾真實身份的人都不可能保持鎮定。對於唐方,他們很憤怒,對於利用他們實現權力野心的人,他們更加憤怒,而且無比仇恨。
如果不是梅亞爾,他們怎麽會同唐艦長的部隊兵戎相見。本以為對方乾掉紅皇后是對這個國家的侮辱與破壞。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唐方的作為等於幫助銀鷹團割掉一顆毒瘤,不然龍語者會繼續利用紅皇后將這個國家玩弄於鼓掌之間。
在受到欺騙與利用產生的悔恨與憤怒情緒下,銀鷹之翼首都衛隊一名副指揮官像奇跡讚禮號發去聯絡請求,質問第一執政官閣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梅亞爾告訴他們唐方的爆料都是惡語中傷,目的是離間各級將士與執政官的關系。
這樣的回答根本不足以說服海軍將士,包括韓照這種一向為他馬首是瞻的人都抱著懷疑態度,默默在心裡盤算怎麽才能平安度過接下來政治浩劫。
戰場忽然變得很安靜,只有受傷艦隻不時閃現的火光與電弧,只有通訊頻段短促而焦慮的喘息。
梅亞爾已經無法調動銀鷹之翼首都衛隊,哪怕祭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樣的至理名言。正如唐方初次抵達拉格拉斯恆星系統時,艾瑪提供給他的情報資料——因為艾哈軍政府對銀鷹人的長久壓迫,第一代執政官上台後為徹底扭轉社會上不好的風氣與潛規則,改變銀鷹人的精神面貌,同時預防艾哈軍政府的遺老遺少在暗中攪局,大力推廣軍隊國家化的概念,教育每一個銀鷹人分清國家與政府的不同,什麽才是真正的愛國者,什麽是令人不齒的愛國賊。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人們形成統一觀點,認為梅亞爾無法代表國家利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那麽屬於第一執政官的特權便不複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講,官位就像一個國家的貨幣,當所有人都不再信任它,覺得拿在手裡會不斷貶值,無法代表財富,最終的結果或許會變得連擦屁股的草紙都不如……起碼草紙柔軟的多……當然,這時候可以拿來當成冥幣燒給先人。
眼見已經沒有辦法指揮軍隊,銀鷹之翼首都衛隊各艦不由自主向後退卻,讓奇跡讚禮號暴露在前線,就連艦橋工作人員都用懷疑的余光瞄來瞄去。
梅亞爾的手開始顫抖,激動的情緒在臉頰浮現。
“托馬斯?昂科魯,這就是你的家國情懷?立世大義?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嗎?你知道這樣做會給銀鷹人民帶去怎樣的傷害嗎?我是誰有那麽重要麽?莫非你認為我會成為艾哈?鄧肯那樣的人?”他稍微停頓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無論我做過什麽,無論我與你們有著怎樣的矛盾,出發點都是希望國家能夠長治久安,人民能夠安居樂業,不會重蹈覆轍,讓所有革命者的血白流。”
“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無論你們怎麽想,我問心無愧。”
梅亞爾的話無異於變相承認唐方爆料的真實性……他欺騙了銀鷹團所有人。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從本質上講,他這樣做的出發點是因為放不下深愛的祖國,認為只有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堅持不懈地按照既定方針推進民ZHU、自由進程,才能避免後繼者扭曲國運,走上看不到未來的歧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一句老話,卻也是歷史與未來的寫照。天知道下一代執政官會不會秉承前輩信念,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正是因為對銀鷹團深沉如星海的愛,扭曲了他的政治初衷。
“……”托馬斯?昂科魯望著屏幕上那張情緒激動的臉,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對方的質問。梅亞爾說自己問心無愧,他也曾對唐方說過同樣的話。那麽這件事究竟是誰做錯了?
唐方的爆料注定會為銀鷹團帶來民意海嘯,引發社會動蕩。誰應該為這件事負責?梅亞爾?他?唐方?還是說龍語者?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沉默以對。
唐方對銀鷹團沒有多少感情,對梅亞爾也不會有太多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一個旁觀者,所以可以無所顧忌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在我們華夏文明有一句俗語——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掩飾。你口口聲聲說你無比熱愛這個國家,卻又害怕別人揭破你的身份,進而在中間人的問題上持保守態度,一步一步激化執政官間的矛盾,我與你的矛盾,晨星鑄造與銀鷹團的矛盾,最終釀成今日惡果。”
“你就是你,你不是這個國家的救世主,更不是銀鷹團本身……正是你那份所謂‘最深沉的愛國情’,扭曲了你的思想與作為。真是可悲,可憐,可恨。”
“我本以為龍語者是一個多麽高尚的組織,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真是幼稚的很。”
唐方搖搖頭,目光穿過前窗落到拉格修斯星所在方位:“我已經得到想要的信息,至於如何處理梅亞爾,那是銀鷹團內務。這裡的事情……就這樣吧。”
這句話是對霍夫曼、韓照等人的通告。
星靈戰艦與人族戰艦開始撤退,諾娃控制穿梭機轉向。
托馬斯?昂科魯不解道:“既然梅亞爾是中間人,你為什麽……”
唐方擺擺手,打斷他的問話:“已經不需要中間人的情報了。”
米諾陶級戰列巡航機庫大門緩緩開啟,信號燈光點亮駕駛艙幾人的眼眸。
托馬斯?昂科魯看了阿羅斯一眼,苦笑道:“看來……我這個賣國賊是做不成了。”
老兵點燃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讓濃煙充滿肺腔,無視諾娃的側目,淡然說道:“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怎麽善後,而不是無意義的自嘲。”
“真是傷腦筋。如果梅亞爾是一個絕世惡人,事情或許會簡單一些。誰能想到他竟是有恩銀鷹團的中間人。”托馬斯深深地歎了口氣,一臉落寞與為難。
梅亞爾不是一個單純的惡人,只是因為極端的愛國情懷扭曲了自我,真的很難用法律與人情去度量他的罪責。社會輿論也會分裂成不同陣營,就怎麽對待梅亞爾產生衝突與碰撞,一旦處理不好勢必引發社會動蕩,以銀鷹人的耿直性格,天知道會鬧出多大亂子。
穿梭機在牽引機作用下進入泊位,唐方一面往外走,一面頭也不回說道:“那是你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不關我的事。”
托馬斯吹胡子瞪眼道:“明明是你捅出的婁子,現在居然說出這種話。”
“你不謝謝我揭露事情真相也就算了,還要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唐方踏上月台,回望在牽引機作用下緩緩遠去的舷窗那頭的人臉,揮手說道:“吸煙不好,戒了吧。”
叼在唇畔的煙卷抖了抖,灑下些許灰燼。托馬斯搖搖頭,本想苦笑一下,卻怎麽也擠不出那份情緒。
穿梭機消失在升降通道。唐方轉身往出口行走時,諾娃瞄了阿羅斯一眼。
老兵眯著眼吐出肺裡的濁氣, 神色平靜地從她身旁走過。
星靈戰艦與人族戰艦相繼離開戰場,化為一束束流光消失不見。唐方三人所在米諾陶級戰列巡航艦現身拉格修斯星附近空域片刻,待載有布哈林的穿梭機登艦完畢,隨著光爆閃現,消失在銀鷹團首都恆星系統。
梅亞爾是中間人的消息在銀鷹團國內與國際社會瘋狂傳播。對於外人來講,毫無疑問成為一則笑料——誰能想到銀鷹人引以為傲的執政官系統居然成為龍語者的傀儡,看來那所謂的希倫貝爾大區秩序守護者名不副實,天知道他們以前做沒做過類似見不得人的勾當。
對於銀鷹團本國公民而言,這是一則醜聞,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這麽多年來政府一直標榜自己的功績,比如在龍語者、中間人、第一代執政官的精誠合作下消滅了艾哈軍政府的殘余勢力,讓銀鷹團從積年苦難中解放,順利過渡到如今法制、民ZHU、自由的正常國家,讓人民安居樂業,讓國力飛速發展。可是呢……銀鷹團最具權力的第一執政官真正的身份是中間人,那個本該從台前走入幕後的人物。換句話說,龍語者用先進科技玩了一出偷梁換柱,讓他們的代理人成為國家首腦,不客氣地講,龍語者與中間人耍了全體國民,還讓人們念他們的好,稱讚他們的賢明。
憤怒像燎原的野火,在那些信了當初第一代執政官說辭的人心中升騰。且不提梅亞爾是否對於銀鷹團功大於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用謊言與偽裝傷害了國民的感情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社會層面浪翻風急,民意洶湧,一副風雨將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