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婢同時躬身應道:“是。”說罷,慢慢向門口退去。
當她們的身影從書房門口消失時,柳婧低著頭走到鄧九郎面前。
她咬著唇,低頭一福後,輕聲說道:“郎君,我不能與你抵足共眠。”說到那四個字,她的臉還紅了紅。壓住羞躁,柳婧咬牙說道:“這其中,不僅因為柳婧本是女子,還因我早已與他人定下婚約。”
一句話令得書房中再無聲息後,柳婧聲音輕提,再一次徐徐說道:“鄧郎,柳婧實有婚約在身……”
這話,她說得緩慢。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時,是什麽心情。早在吳郡時,她曾想過向他坦白,可後來她離開得匆忙,這話她曾經以為永遠沒有說出來的可能。
吐出這句話後,柳婧慢慢抬頭。
她抬頭對著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的鄧九郎,喃喃喚道:“九郎……”
這一次,她剛叫出他的名字,鄧九郎便冷冷一笑。
他沉沉地盯著她。
方才的輕松也罷,戲謔也罷,似乎全然消去。
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柳婧,鄧九郎沉著聲音,慢慢地開了口,“婚約是何時定下的?”
“六,六年前。”
“六年前?”鄧九郎輕輕一笑,聲音溫柔而危險,“六年前就定有婚約,因何上次在吳郡時,你還敢說‘歡喜於我’?”他淡淡地強調道:“柳婧,你不覺得對你當時的言行心境,應該有所交待嗎?”
柳婧沒有想到。聽到她有婚約,他糾結的卻是這個。
交待?她怎麽交待?那時。她只是想換回賣身契,只是想迷惑他創造更多的機會接近那廂房。她只是,只是……
緊緊地盯著柳婧,鄧九郎眼中的眸光越來越深,越來越冷。
其實,那話理由她不說出來,他內心實是明白的,只是他,卻想從她的嘴裡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直過了好一會,沉沉盯著柳婧的鄧九郎。又輕輕地說道:“那一日,你那般脫離於我,柳氏阿婧,當時你是高興,還是也有愧疚?”
柳婧的唇動了動,在他的緊緊盯視中,卻是良久良久都沒有回答。
鄧九郎的眸色更冷了,他又輕輕地說道:“我長到這麽大,只有你也戲我欺我……”說到這裡。他似乎沉默了一會,直過了許久,他才低低地再次問道:“那一日你棄我離去後,可有愧疚。可也有不安?”
他問得很輕,很認真,仿佛這個答案。曾讓他耿耿於懷,也仿佛他從茫茫人海中尋找她。來到她身邊,一直想著的。便是問出這麽一句話。
不知為什麽,柳婧眼中有點澀,那時離去時,她不好過,她幾個月都不好過。
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好一會,柳婧才啞聲道:“鄧郎助我數次,文景在鄧郎無助之時棄君而去,自是愧疚不安。”
鄧九郎閉上了雙眼。
他閉著眼,沉默著,過了一會,他才輕輕地再次開了口,“那日你離去時,說的那話,是真,還是虛言?”
是那句‘她不喜歡他’嗎?柳婧其實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在意那句話。
他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不是柳婧枉自菲薄,這世間芸芸眾生,他是站在最巔峰的那少數之人,而對他那樣的人來說,美人財富,那是應有盡有。甚至,不需要他開口,不需要他有表示,便有無數的絕色佳人前仆後繼朝他湧來。而這種現象,會一直延續到他白發蒼蒼,會一直伴隨在他的人生中。
這樣的人,也許有真心,可他的真心,敵不過歲月的流逝,敵不過前仆後繼的美人的勾引。更何況,以她的家世地位,他對她最喜歡,能給的也不過是一個‘妾’位罷了。
正如父親所說那樣,這一點,他甚至比不上顧呈。至少顧呈一直許給她的,都是正妻之位。
垂著眸,柳婧冷靜地尋思了一會,便輕輕回道:“那話,是真的……我有婚約在身,不會允許自己歡喜上郎君。”所以,她是真的不喜歡他,她也不能讓自己喜歡他。
在柳婧輕輕吐出這句話後,書房中,空氣再次變得凝滯起來。
直過了一會,鄧九郎才輕輕說道:“是麽?”
柳婧不敢直視他的眼,吐出的話,卻是輕而清晰,“不敢有瞞郎君。”
鄧九郎閉上了眼。
直過了一會,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眸光已是冷靜無波,他靜靜地看著她,語氣溫和地問道:“與你有婚約之人,便是顧呈?”
他果然早就猜到了。
柳婧低著頭,輕輕說道:“是。”
豈料,她這個字一吐,鄧九郎卻是低笑出聲。
他冰冷地笑道:“你那一日如此對他,他還願意娶你?這倒是稀罕了。”
柳婧臉一白,過了一會,她才應道:“婚書還在,便無法否認。”這件事上,她其實也一直沒有弄懂顧呈的想法。不過他的想法也不重要了,回到汝南後,她父親再次把王叔派去了洛陽,說是去確定婚約解除一事。
就在柳婧暗暗尋思之時,一陣腳步輕響傳來。
卻是鄧九郎繞過案幾,走到了她身前。
他的手,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令得她不得不直視於他。
四目相對,鄧九郎的臉上,閃過一抹說不出是憐惜還是歎息的表情。食指撫過她的唇,他低低地說道:“柳氏阿婧,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他輕輕說道:“你那麽毫不留情地推開了你的未婚夫婿,轉過頭來,又拒絕我的好意……阿婧,你真想伴著你那一妻三妾,過那虛鳳假凰的日子?然後此生此世。便這般虛度了?”
他微微低頭,雙手同時捧著她的臉。眸光蕩漾著溫柔和憐惜,“你這人啊。明明心有河川之險,卻把自己壓製成溫潤有德之人……柳氏阿婧,你真不想來到我身邊?真的不想與我一道看這世間風起雲湧,體會這世間種種風光艱險”
他的眼神是如此溫柔,他的語話,也是如此的魅惑。
這是一個內心強大的男人,明明自己剛才的話傷了他,可他卻還是堅持著他想堅持的。他還是這麽堅持的魅惑她,想把她控制在他身邊……
柳婧抬眸看向他。
四目相對中。他深邃的眼中,有她的倒影,她潭水般的眸中,也有他的倒影。
直是對視了好一會,柳婧才輕輕的,艱難地吐出那一句,曾在她心中想過無數遍,卻一直覺得,彼此心知肚明。無需說出來,更無需要求對方回答的那句話,“鄧郎……”她的聲音有點啞,有點輕。它是那麽那麽的輕,幾乎含著一種極度艱難的澀滯,“鄧郎邀請我站在你的身側。卻不知給我什麽名份?”
鄧九郎蹙了蹙眸。
他揚唇笑道:“原來你在乎的是這個。”
歪著頭尋思了一會,他瞅著柳婧。“你想要什麽名份?”他笑道:“正妻?”他上下打量著她,低低說道:“現在的你。還不夠格。”
是啊,她就是知道她還不夠格。
柳婧垂著眸,她輕輕扯開他的手指,輕輕地說道:“可是顧呈能娶我為妻……”她啞然一笑,蒼白著臉慢慢說道:“連他我都拒了,何況是你?”
柳婧緩緩向後退去,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退到門口時,她慢慢朝著他跪下,輕輕地說道:“在吳郡時,受君多次相助之恩,柳婧一直無以為報,唯能一禮而已。”深吸了一口氣,柳婧朝他磕了一個頭。
在無比的安靜中,她再次用額頭抵著地面,繼續輕聲說道:“七年前,柳婧任性胡鬧,曾經傷害了郎君,請郎君再次受柳婧一禮。”
“砰”的一聲,她又磕了一個頭。
第三次,她依然額頭點地,還在輕輕地說道:“吳郡時,柳婧依然言語不當,以至令得郎君不喜,請再次受柳婧一禮……”
她還在那裡說著,站在書房中的鄧九郎,已赫然黑了臉,他衣袖一甩暴怒地喝道:“閉嘴——”
一句炸雷般的喝聲,令得柳婧的磕頭聲和話語聲戛然而止後,鄧九郎大步走上前來。
他猛然揪著柳婧的衣襟,把她重重一扯,把她強行提到自己面前後,他紅著眼睛冷冰冰地哧笑道:“你以為你就這麽磕幾個頭,便能把一切一筆勾銷了?我,我……”他喘息了一會後,緊緊閉上了雙眼。
再次睜開眼時,他眼角依然有點紅,不過那眼中的暴怒和戾氣,倒是消散了不少。
凝視著她,他慢慢松開她的衣襟,慢慢把柳婧在地上放穩,深吸了一口氣後,他慢慢地說道:“柳婧,我們之間的帳,不是你磕幾個頭便能了清的。”
他緩緩退後,衣袖一甩走到了幾案旁。低頭掏出幾個卷冊,他低著頭拿起毛筆,一言不發地寫了幾行字後,再吐出聲音時,已恢復了他一慣的清徹溫柔,“柳文景,吳郡一別後,我花了七個月才找到你……”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很慢。
可他把話一說出,柳婧便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以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卻浪費七個月的時間就為找到她。那她想朝他磕幾個頭,便了結他們之間的一切,確實是想得太簡單了些。
見到柳婧重又白著一張臉,鄧九郎似笑非笑地揚起唇,吐出的字,卻格外的輕細冰冷,“我這次前來汝南,也是因你而來……還有一事你可能不知,你的另外幾個伯父不是馬上要到汝南嗎?他們,是我找來的。”他放輕聲音,極溫柔極溫柔地說道:“我就是想著,柳文景,這一次你柳氏一族都扎根到了汝南,以後你還憑什麽能在招惹我後,又一走了之?”他深惡痛絕地說道:“兩次,柳文景,你逃了我兩次!七年前,你戲我之言猶在耳邊,我去尋你之時,你卻舉家搬走……倒是走得真快!八個月前,你又故伎重施,逼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這種事, 我不會允許還有第三次!”
說出這句話後,他重重喘出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淡淡,“行了,今天就到這裡,你回去吧。”
柳婧呆楞楞地看了他一會,半晌才低頭一揖,提步退下。
望著柳婧步履蹣跚的身影,做普通護衛打扮的乾三從側門走了進來。他目送著柳婧離去一會後,轉向鄧九郎低聲說道:“郎君,她不過是一個婦人,你這般糾著不放……”才說到這裡,他乾三也歎息起來,“不過郎君的婚配,從來都是一族大事,雖然拖延至今,卻斷斷不可能允許娶回她這種身份的。她偏又不願為妾……”
鄧九郎垂下眸來,他一筆一畫,緩緩地書寫著一個‘靜’字,嘴裡則淡淡地說道:“我也不知我因何執著……自七年前與她相遇後,我這些年總是念著她,直至今日,我也不知對她是愛是恨……我只知道,我不願意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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