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昭心情複雜。 如果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是繼母,母親想從她的身份上做文章,恐怕會大失所望。
她的繼母姓王,閨名映雪,是王行宜之女。
王行宜,字又省,北直隸靈壽縣南窪鄉人。至德三十六年己醜科進士。初任吏部主事,後升兵部車駕司員外郎。期間蒙古俺答汗數次帶兵入侵北部邊境,時鎮守大同的總兵官長興侯石端蘭請開馬市以和之。王行宜上書《請罷馬市疏》,力言石端蘭“十不可五謬”。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冬庇護石端蘭,王行宜彈劾陳冬《五奸十五罪》。永明四年,王行宜被廷杖一百投入死囚牢。因在獄中拒不寫悔過書備受折磨而聞名士林。陳冬病逝,經他的師座――內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曾貽芬等人多方營救,永明六年,王行宜改判流放西寧衛。
之後數年,蒙古人依然擾邊,馬市遭破壞。
承平四年,也就是繼母嫁過來的第三年,在曾貽芬的推薦下,王行祖被起用。
先是調任山東新泰縣令,後改任刑部主事,禮部員外郎,兵部武先司,半年內連遷四職。
此時離他流放已過去了十年,歷經兩朝。
其後王行宜一路平步青雲,竇昭生病的時候,他已累官至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位極人臣。
王家本是南窪小姓,世代耕讀。王行宜出事後,王妻許氏為搭救丈夫,將家產變賣一空。王行宜改判流放後,王家長子王知柄服侍病弱不能行的父親前往西寧衛,王妻帶著剛嫁過來不足月余的長媳高氏,次子王知杓,女兒映雪過日子。因家無恆產,高氏主動變賣了陪嫁,獲銀三百兩,其中三十兩用來購得良田四畝用來度日,其他的都用來救濟遠在西寧衛的王行宜和王知柄的吃穿用度,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有像高家這樣深明大義的,也有像王映雪的夫家雷氏那樣唯利是趨的。
永明八年,雷氏見曾貽芬被迫致仕,王行宜沒有起複的可能,十四歲的王映雪被退了親。
王映雪一咬牙,索性賣了雷家的聘禮,由高氏的一個陪房出面做起了收購棉花的買賣,這才能支撐起西寧衛這個無底洞,王行宜才能活到被起複。
所以當三伯母告訴母親,父親已經派人把那個女人接到了真定,她和大伯母商量後,決定在大伯母陪嫁的莊子裡見一見那個女人的時候,竇昭大哭大鬧地抓著母親的裙裾不放手。
母親強忍著怒意哄著她。
三伯母卻瞧著靈機一動,笑道:“這樣也好。若是別人問起,隻說是帶了壽姑到大嫂的莊子裡頑耍。”
母親這才作罷,心不在焉地隨著三伯母去了大伯母的莊子。
大伯母早就在二門口等著。
她拉著母親的手上下打量了母親一番,點頭讚道:“我還怕你應付不來,現在看來,倒是我多心了。”
母親穿著代表正室的大紅寶瓶柿蒂紋的通袖襖,烏黑的青絲梳了個墮馬髻,只在髻旁簪了朵由蓮子米大小的珍珠鑲嵌而成的牡丹珠花,碧綠色翡翠手鐲在母親欺霜賽雪的手腕和大紅色袖口間如一汪春水般鮮豔明麗,端莊典雅中不失雍容華貴。
三伯母也讚道:“七弟妹一向會意粒裉煊任痢!
母親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又很快隱去。
她朝著大伯母和三伯母曲膝行禮:“今天的事,還請兩位嫂嫂幫幫我。”
“這是自然。”大伯母和三伯母不約而同地推了母親,看母親的眼神如同母親般慈愛,
“我們不會任由七叔胡來的。” 母親神色微定。
大伯母笑著抱了竇昭:“壽姑,大伯母屋後的山茶花都開了,你等會領了丫鬟幫大伯母剪幾枝來插瓶可好?”目光卻直接落在了跟著她的妥娘和香草身上。
竇昭緊緊摟住了大伯母的脖子:“我要,母親,要,大伯母,要,三伯母……”哭得震天響,把大伯母嚇了一大跳。
母親忙接過竇昭,又羞又惱地紅著臉道:“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幾天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一走開,就哭得讓人不得安生……”
大伯母聽著歎了口氣,撫著竇昭的頭髮:“老一輩的人常說,母女連心。這孩子是個聰明的,知道你心裡苦,她害怕呢!”
一席話說得母親眼淚漣漣,抱著竇昭的手卻緊了很多。
“就讓她跟著你吧!”三伯母感慨道,“反正她還小。”
母親“嗯”了一聲。
一行人拐過廳堂,去了後院的花廳。
大雪紛飛,枝頭的梅花開得正豔。
一個身段優美的女子穿了件玫紅色的小襖身姿筆直地站在窗邊,和窗外的寒梅相映成輝。
竇昭心中一緊。
是繼母!
這個身影,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在祖父和祖母相繼去世,三伯父送自己去京都和父親團聚的時候,她曾這樣站在窗邊,目光犀利地打量自己;在濟寧侯府正式向竇家下聘的那天晚上,她曾這樣站在窗邊,面沉如水地凝視著自己;在自己把她送過去的婢女讓魏廷瑜收房後又讓魏廷瑜把婢女送人之後,春節回娘家拜年時,她曾這樣站在窗邊,緊攥著雙手沉默地望著自己;在她想為弟弟竇曉求娶曾貽芬的外孫女被拒絕時,她把自己叫回娘家,曾經這樣滿面猙獰地站在窗邊……
竇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身影。
從誠惶誠恐到開懷大笑,她如赤腳在煉獄裡走了一遭。
誰又憐惜過自己的傷疼與哀鳴。
母親的腳步慢了下來。
紛雨籟籟如楊花。
那個身影轉過來。
光潔的額頭,高挺的鼻梁,清澈的目光,山水般鍾靈毓秀。
母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怎麽是你?王映雪,怎麽是你!”
她搖搖欲墜,抱著竇昭的手臂無力往下落,竇昭抱住了母親的腰才沒有被摔下去。
大伯母和三伯母面面相覷,三伯母機敏地竇昭接在了懷裡。
王映雪儀態從容地走了出來。
她站在廡廊下曲膝給母親行禮,輕聲地喊著“姐姐”。
“我們趙家隻有我一個女兒,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又多了位妹妹?”母親冷笑,雖然極力保持著剛才的淡定優雅,卻難掩眉宇間的狼狽,“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王映雪垂下眼瞼,跪在廡廊下冰冷的青石磚上,表情恭謙又卑微,一如她在竇家長輩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恭敬:“姐姐,我們兩家比鄰而居,我沒有姐妹,姐姐也隻有一個兄長,如手足般一起長大,我的脾氣姐姐是最清楚不過的。我家雖然落魄,可我也不是那沒臉沒皮的。高家明知道我家落難,還把女兒嫁過來。嫂嫂和哥哥成親不足一個月,卻主動提出來讓哥哥服侍父親去西寧衛。如今侄兒楠哥兒病重,就是賣了家中賴以為生的四畝良田也湊不出看病的銀子。我原想,隻要有人願意,為奴為婢我都認了,不曾想,碰到的卻是姐夫。”她說著,重重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大錯已成,我無話可話。隻能求公子,若是姐姐同意我進門,我定當忘卻前緣,盡心盡意地服侍姐姐。姐姐……”她眼角閃動的眼光,“要怪隻怪造化弄人,”她又磕了一個頭,“我以後定當好好服侍姐姐!”
“哈!”母親嗤笑一聲,目光炯炯地望著王映雪,挑眉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王映雪微愣,然後自嘲地一笑,道:“那就求姐姐賞我條白綾。”
母親一言不發,抽下腰間的大紅色汗巾丟在了地上,笑著問王映雪:“夠不夠長!”
王映雪篤定地望著母親,慢慢地站起身上,嘴角含笑地走到了母親的面前,曲膝撿起紅色的汗巾,淡淡地道了身“多謝姐姐”,轉身朝花廳走去。
大雪落在她如漆的烏發間,很快就消失不見。
這是大伯母陪嫁的莊子,若是弄出人命案來, 她的名聲可就是全完了。
大伯母害怕起來,忙道:“七弟妹,女子是誰?怎麽同你認識?”
母親望著“啪”地一聲大門緊閉的花廳,失魂落魄地呐呐道:“她是王又省的女兒,住在南窪……和我父親曾是同窗,我們兩家時有來往……她比我小兩歲……我出嫁的時候,她還送我兩方親手繡著並蒂蓮花的帕子……我沒想到……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難怪萬元怎麽也不肯說是誰……他們做了圈套騙我上當……”
大伯母和三伯母卻嚇了一大跳:“王又省,是不是那個因為得罪了陳冬而被流放的王宜行?”
母親輕輕點頭,落下兩行清淚。
“七叔怎麽這麽糊塗?她父親可是己醜年的進士,和你五伯是同科。”大伯母急得團團轉,“不行,我得去跟小叔說一聲……”又吩咐三伯母,“你快攔著王小姐,我去叫人來!”
因少年納妾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這花廳內外服侍的仆婦早被大伯母遣散。
三伯母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竇家不怕得罪權貴,卻怕背上逼死落魄同年女兒的罪名。
她失聲應諾,提著裙子就朝花廳跑去。
母親靜靜地站在青石板橋上,任雪花飄飄灑灑地地她身上堆砌,變成個雪人。
陪著她的,隻有小小的竇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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