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師至寶林,韶州韋刺史與官僚,入山請師;出於城中大梵寺講堂,為
眾開緣說法。師升座次,刺史官僚三十餘人、儒宗學士二十餘人、僧尼道俗一千
餘人,同時作禮,願聞法要。大師告眾曰:‘善知識!菩提自性,本水清淨,但
用此心,直了成佛。善知識!且聽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惠能嚴父,本貫范陽,左降流於嶺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
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
時,有一客買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錢,卻出門外,見一客誦
經。惠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遂問:“客誦何經?”
客曰:“金剛經。”
複問:“從何所來,持此經典?”
客雲:“我從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其寺是五祖忍大師在彼主化,門人一千
有餘;我到彼中禮拜,聽受此經。大師常勸僧俗,但持金剛經,即自見性,直了
成佛。”
“惠能聞說,宿昔有緣,乃蒙一客,取銀十兩與惠能,令充老母衣糧,教便
往黃梅參禮五祖。”
“惠能安置母畢,即便辭違,不經三十餘日,便至黃梅,禮拜五祖。”
祖問曰:“汝何才人。欲求何物?”
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水禮師,惟求作佛,不求餘物。”
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獠,若為堪作佛?”
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
利?”
五祖更欲與語,且見徒眾總在左右,乃令隨眾作務。
惠能曰:“惠能啟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
和尚教作何務?”
祖雲:“這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看槽廠去。”
惠能退至後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
八月餘日,祖一日忽見惠能曰:“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害汝,遂不與
汝言,汝知之否?”
惠能曰:“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當前,令人不覺。”
祖一日喚諸門人總來:“吾向汝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終日只求福田,不
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
各作一偈,來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遲滯;
思量即不中用,見性之人,言下須見,若如此者,輪刀上陣,亦得見之。”
眾得處分,退而遞相謂曰:“我等眾人,不須澄心用意作偈,將呈和尚,有
何所益?神秀上座,現為教授師,必是他得。我輩設作偈頌,枉用心力。”
諸人聞語,總皆息心,鹹言:“我等已後依止秀師,何煩作偈?”
神秀思惟:“諸人不呈偈者,為我與他為教授師,我須作偈,將呈和尚,若
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凡解深淺?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覓祖即惡,卻同凡
心,奪其聖位奚別?若不呈偈,終不待法。大難大難!”
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間,擬請供奉盧珍,畫楞伽變相,及五祖血
圖,流傳供養。神秀作偈成已,數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
擬呈不得;前後經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書著,從
他和尚看見。忽若道好,即出禮拜,雲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小中數年,受人
禮拜,更修何道?”
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執燈,書偈於南廊壁間,呈心所見。偈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秀書偈了,便卻歸房,人總不知。秀複思惟:“五祖明日見偈歡喜,即我與
法有緣;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業障重,不合得法。”聖意難測,房中思想,
坐臥不安,直至五更。
祖已知神秀入門未得,不見自性。天明,祖喚盧供奉來,向南廊壁問,繪畫
圖相,忽見其偈,報言:“供奉卻不用畫,勞爾遠水。經雲:“凡所有相,皆是
虛妄。”但留此偈,與人誦持,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令門人炷香禮敬,盡誦此偈,即得見性,門人誦偈,皆歎善哉。
祖,三更喚秀入堂,問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實是秀作,不敢妄求
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會慧否?”
祖曰:“汝作此偈,未見本性,隻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
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凡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
中,念念自凡,萬法無滯,一其勿一其,萬境白如如。如如之心,印是其實,若
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兩日思惟,更作一偈,將來吾看;
汝偈若入得門,付汝衣法。”
神秀作禮而出。又經數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夢中,行
坐不樂。
一複兩日,有一童子於碓坊過,唱誦其偈;惠能一聞,便知此偈未見本性,
雖未蒙教授,早識大意。遂問童子曰:“誦者何偈?”童子曰:“爾這獠不
知,大師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傳付衣法,令門人作偈來看。若悟大意,即付
衣法為第六祖。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書無相偈,大師令人皆誦,依此偈修,
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惠能曰:“上人!我此踏碓,八個餘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禮
拜。”
童子引至偈前禮拜,惠能曰:“惠能不識字,請上人為讀。”
時,有江州別駕,姓張名日用,便高聲讀。惠能聞己,遂言:“亦有一偈,
望別駕為書。”
別駕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
惠能向別駕言:“欲學無上菩提,不得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
有沒意智。”
別駕言:“汝但誦偈,吾為汝書。汝若得法,先須度吾,勿忘此言。”
惠能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
多時,使他肉身菩薩。”
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為然。
次日,祖潛至碓坊,見能腰石舂米,語曰:“求道之人,當如是乎?”乃問
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
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
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
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
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三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及衣缽。雲:“汝為第六代祖,善自護念,
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聽吾偈曰:
‘有情水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祖複曰:“昔達磨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
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
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汝須速去,恐人害汝。”
惠能啟曰:“向甚處去?”
祖雲:“逢懷則止,遇會則藏。”
三更,領得衣缽,五祖送至九江驛,祖令上船,惠能隨即把櫓。
祖雲:“合是吾渡汝。”
惠能雲:“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才,語
音不正,蒙師付法!今已得悟,隻合向性自度。”
祖雲:“如是,如是。以後佛法,由汝大行矣。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
速說,佛法難起。”
惠能辭違祖已,發足南行,兩月中間,至大庾嶺逐後數百人來,欲奪衣缽。
一僧俗姓陳,名惠明,先是四品將軍,性行粗燥,極意參尋,為眾人先,趨及惠
能。惠能擲下衣缽,隱草莽中。惠明至,提不動,乃喚雲:“行者!行者!我為
法來,不為衣來。”
惠能遂出,坐盤石上。惠明作禮雲:“望行者為我說法。”惠能曰:“汝既
為法而來,可屏息諸緣,勿生一念,吾為汝說。”
明良久,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複問雲:“上來密語密意外,還更有密意否?”惠能雲:“
與汝說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邊。”
明曰:“惠明雖在黃梅,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今行者,即惠明師也。”
惠能曰:“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
明又問:“惠明今後向甚處去?”
惠能曰:“逢袁則止,遇蒙則居。”
明禮辭。
惠能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乃於四會,避難獵人隊中,凡經一十五載,
時與獵人隨宜說法。獵人常令守網,每見生命,盡放之。每至飯時,以菜寄煮肉
鍋。或問,則對曰:“但契肉邊菜。”
一日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避。”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
涅盤經。因二僧論風幡義,一曰風動,一曰幡動,議論不已。
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一眾駭然,印宗延至上席,徵詰奧義,見惠能言簡理當,不由文字。
宗雲:“行者定非常人,久聞黃梅衣法南來,莫是行者否?”
惠能曰:“不敢!”
宗於是作禮,告請傳來衣缽,出示大眾。
宗複問曰:“黃梅付囑?如何指授?”
惠能曰:“指授即無,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
宗曰:“何不論禪定解脫?”
謂曰:“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宗又問:“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
惠能曰:“法師講涅盤經,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貴德王菩薩白佛言:
“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闡提等,當斷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
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
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蘊之與界,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
二之性,即是佛性。”
印宗聞說,歡喜合掌,言:“某甲講經,猶如瓦礫;仁者論義,猶如其金。”
於是為惠能剃發,願事為師。
“惠能遂於菩提樹下,開東山法門。惠能於東山得法,辛苦受盡,命似懸絲,
今日得與史君官僚僧尼道俗同此一會,莫非累劫之緣?亦是過去生中,供養諸佛,
同種善根,方始得聞如上頓教得法之因。教是先聖所傳,不是惠能自智。願聞先
聖教者,各令淨心。聞了,各自除疑,如先代聖人無別。
一眾聞法,歡喜作禮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