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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皇帝》第1589節 博弈(一)
在八月的最後幾日,一個消息從遠方傳來——西匈奴使者奉於單單於之命,朝覲長安。

 消息傳開,天下震驚。

 就連劉徹都差點有些踉蹌,不敢相信。

 西匈奴小政權,雖然在漢與北匈奴眼裡,都只是一個割據政權。

 北匈奴公開宣稱:合黎山之偽單於乃是為逆賊且渠且雕難挾持之故單於子所立。

 他們甚至還派人給漢室傳話,來了一封文縐縐的國書,扯了一堆的忠孝禮義,話裡話外,都是希望漢室不要承認西匈奴,更不要與之有任何官方接觸。

 就差沒有明著對漢室說:只要漢不承認西匈奴,那麽他們連幕南地區都可以合法的割讓給漢家。

 很顯然,對於北匈奴而言,西匈奴的存在比漢室更可恨!

 他們寧願與漢媾和,也要消滅西匈奴!

 這倒也符合多數肉食者的本能。

 攘外必先安內。

 不過,也算這且渠且雕難運氣或者說識相。

 當初,匈奴分裂且渠且雕難在河西走廊的匈奴貴族的擁戴下,趁漢匈燕薊之戰的時機,反戈一擊,挾持於單自立。

 並且趁亂佔領了河西走廊的大部分戰略要點。

 等到北匈奴建立之時,他已經佔據了星星峽,鎖死了這個河西走廊與西域諸國的要隘。

 面對這個天險,北匈奴一方面擔心強攻損失太大,另一方面又投鼠忌器,害怕導致且渠且雕難率部降漢,因此只能看著且渠且雕難的西匈奴小政權割據至今。

 至於漢室……

 純粹只是因為吃下幕南後,有些消化不良,在打飽嗝,加之且渠且雕難識相,當機立斷,又是和親,又是割讓皋蘭山,讓劉徹比較滿意,也就暫時放下了。

 但現在,且渠且雕難忽然遣使來訪,還打著‘單於於單敬朝漢天子’的旗號。

 讓劉徹有些意外。

 “這且渠且雕難是準備投降或者臣服於朕了嗎?”劉徹有些不太相信這個事情。

 且渠且雕難?

 這個人可以說是劉徹自己一手故意扶持起來的匈奴內奸,對於此人,劉徹太清楚了。

 他是典型的毒蛇。

 一個純粹的自私小人。

 只要有利於他的事情,哪怕是跪下來吃翔,他也能甘之如飴。

 反之……

 只是稍稍將此人代入一下後世劉徹所見的某些利益集團的官僚的醜惡嘴臉。

 他便明白,這個人是一個根本不在乎禮義廉恥,也全無道德操守,甚至根本沒有信譽的小人!

 在過去,他是孿鞮氏的奴才之時,便已經很好的彰顯了他的性格。

 若是現在,漢軍已經殺進河西,兵臨祁連山,他大約會牽著羊,匍匐在道路邊,屈膝投降。

 但現在,他還高坐於祁連山上,君臨整個河西。

 是西匈奴的實際控制者。

 他所圖所想的,必定是如何盡可能的延續自己的統治!

 只是稍稍一想,劉徹便明白了對方的企圖,無非是想拖。

 最好拖到他將死之日。

 如此,最是完美!

 只是……

 “且渠且雕難大概是主子當久了,忘記了匈奴人的本性了……”劉徹歎了口氣,他已經預見到這個曾經為漢室情報工作作出傑出貢獻的匈奴內奸的命運了。

 對於匈奴人來說,一個懦弱的主人,不是他們需要的。

 一定會有政變!

 甚至很可能,北匈奴已經摻和了進去。

 然而,現在才發現此事的漢室,已經無法干涉西匈奴的內部了。

 漢家只能坐觀其變,只能祈禱,對方的政變能夠拖遝一些,最好等到明年開春,冰雪消融之際。

 …………………………

 但劉徹的臣子們卻不這麽想。

 當西匈奴遣使打著朝覲的旗號而來的消息傳開時,整個長安的列侯勳臣和士大夫們立刻就沸騰了。

 就連市井的百姓,也歡慶不已。

 西匈奴,雖然只是一個割據政權,國小兵弱,而且處境艱難,面臨漢與北匈奴的夾擊。

 但終究,其單於於單,也是軍臣的太子,是匈奴帝國的正統繼承人。

 在漢人觀念之中,其實西匈奴才是正統,所謂北匈奴,算是自立之人。

 雖然說,因且渠且且雕難之故,西匈奴在漢家貴族士大夫眼裡,也屬於一個不正常的國家。

 是綱常混亂之國。

 但,這終究是匈奴。

 終究是冒頓子孫治下的匈奴。

 自平城至今凡五十五年,漢與匈奴兩強對立狀態已經走過了五十五年歲月。

 平城之戰,漢匈雖然以各自退兵為結局。

 但毫無疑問,這一戰戳破了自戰國以來,國人心中的驕傲與自豪。

 曾幾何時,戰國七雄,任意一個都可吊打夷狄,追亡逐北。

 大一統的秦帝國更是舉世無敵,蒙恬將軍的長城軍團,打的草原諸侯不敢南下牧馬,不敢彎弓相對。

 直至冒頓橫空出世,諸夏的無敵神話破滅。

 此後數十年,中國歷史上出現了第一次,諸夏天子不得不與夷狄之主和親,用女子財帛屈辱的換取和平的記錄。

 奇恥大辱,深深的被刻印在每一個貴族士大夫的骨髓和血脈之中。

 而數十年來,北地諸郡那些在匈奴馬蹄下燃燒的城市、死去的百姓和嚎哭的父老,更是一點點的加深著這種恥辱感。

 距今不過十一年前的那個秋天,匈奴三萬騎入侵北地,烽火在甘泉山上點燃,關中總動員,北方告急的事情,依然仿佛不過是昨日。

 十一年前,那些被匈奴入侵消息所驚醒的青壯和將官們,現在正值他們人生的巔峰和黃金時代。

 他們現在大都都已經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他們中的精英,甚至已經成為了帝國的決策者。

 如今,西匈奴居然來朝覲長安了?

 正如後世,60後、70後見證克林姆林宮紅旗落下的時刻,漢室的臣民,此刻內心五味雜陳。

 甚至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父祖曾經視為生死之敵,威脅了諸夏數十年的匈奴帝國,就這麽臣服了?

 勝利就這麽到來了嗎?

 無數人頓時都陷入了困惑,然後就是徹夜的狂歡。

 而很多老臣、老將,更是一邊哭,一邊笑。

 長陵和霸陵的將相墓前,更是擠滿了前去祭祀和禱告的貴族士大夫。

 對於漢家貴族士大夫們來說,這一日,確實是一個歷史的分野。

 西匈奴的朝覲,代表著漢家徹底取得了對夷狄的優勢。

 更代表了中國,再次回到了祂應在的位置,祂本就屬於的地方。

 天朝上國,中央帝國回來了!

 ……………………………………

 然而,越過弓盧水,一路向北。

 此刻,這個世界已經開始下雪。

 而且是鵝毛大雪!

 幕北的冬天已經來臨了。

 狐鹿涉帶著左賢王的大纛,與留守在姑衍山的匈奴部族分別,踏上了前往西域越冬的旅程。

 在過去,匈奴人一般是前往幕南越冬的。

 但在現在,他們只能放棄傳統的越冬場所,選擇前往同樣寒冷的西域盤地越冬。

 好在,滅亡了大宛和烏孫後,匈奴人在西域的越冬場所已經變得足夠大。

 只是……

 凝視著越來越模糊的姑衍山的輪廓,狐鹿涉想起了十幾年前,軍臣剛剛登基不久的時候,同樣是在這個季節,他與他的父親南下前往南池的經歷。

 那個時候的匈奴帝國,何等強盛啊!

 南服漢朝,北至北海,西及大宛,東威朝鮮。

 可謂是真正的霸主!

 不過十余年,一切物是人非。

 匈奴帝國不僅僅丟掉了祖地,所有孿鞮氏的母親山陰山。

 連龍城也丟了,冒頓單於老上單於的陵寢被漢朝人所佔領。

 現在,整個幕南都已經為漢人所掌握。

 一個月前他得到消息,最後的蠕蠕可汗,被漢朝騎兵在弓盧水以南八百余裡的一處戈壁灘找到,隨即被斬殺。

 至此,幕南再無成建制的抵抗力量。

 一旦今年冬天過去,漢朝在幕南的統治就將穩固無比。

 “聽說漢朝人在幕南搞定居,用了許多新技術……傳說之中,有名為青儲地窖的造物,甚至可以讓草料在地下儲存數月之久,依然新鮮……”

 狐鹿涉想著這個傳聞,就有些膽戰心驚。

 自古以來,引弓之民就畏懼和恐懼著冬天。

 因為,冬天,萬物寂滅,牲畜沒有了草料,只能靠著夏秋積攢的脂肪和儲存的乾草勉強度日。

 哪怕是匈奴本部,倘若準備的不充分,在冬天也經常會餓死人。

 不幸遇到雪災,那更是可怕的災難。

 通常會導致整個氏族滅絕!

 而大規模的雪災,被稱作白災。

 一旦發生白災,數千上萬人將死於災害,隨後一年,死者數以萬計,牲畜損失以百萬計。

 整個草原,數年都沒辦法緩過勁來。

 但漢朝人似乎找到了解決這個災難甚至戰勝它的辦法。

 至於事實究竟如何?

 明年春天就可見分曉。

 倘若明年開春,漢朝治下的幕南沒有發生叛亂,沒有牧民逃亡。

 那麽……

 這將徹底改變世界!

 甚至足以動搖整個引弓之民的三觀。

 “匈奴必須也有相應的技術……”狐鹿涉咬著嘴唇,在心裡默默說道。

 而要具備類似的技術或者能力,只能通過夏務運動,全面漢化,方有可能!

 想起夏務運動,狐鹿涉的內心就稍稍寬慰了一些。

 夏五月的碲林大會的鮮血,雖然至今沒有乾涸。

 那些被處死和被流放的貴族的部族之中,依然有著抵抗和反抗。

 但是,改革卻穩步的推行了下去。

 哲別王陽罔已經部署數個變法政策,並嚴格推行了其中三個。

 變法的第一條法令,就是:屯草令。

 根據這條法令,在過去的這個夏天和秋天,在整個幕北以及廣袤的西域草原上,匈奴各部在單於庭派遣的貴族的監督下,積極的囤積草料。

 根據法令要求,每一個邑落每個月必須上繳三石收獲的乾草。

 不如令者,罰牛羊各五頭。

 在嚴令之下,所有匈奴部族積極的收割著他們見到的所有草料。

 短短數月,單於庭就控制了數百萬石乾草。

 堆磊的草料,足夠整個匈奴各部過冬之需!

 變法初見成效!

 匈奴的力量,得到了大大增強。

 單於庭的威信,更是得以建立。

 隨即就開始了第二個變法政策——廢舊俗。

 根據這個法令,匈奴各部從此禁止從前的各種陋習,包括父子昆仲同穹廬居、私鬥和薩滿祭司們以匈奴人為祀等等陋習。

 這個法令遭到了嚴重抵製,但在單於庭的高壓下,卻被嚴格執行,有違反者直接以法律規定的刑罰處罰。

 短短數月已經有百余薩滿祭司被鞭子抽死!

 接著,又開始了‘改姓令’。

 自單於開始,帶頭用漢姓取漢名說漢話。

 句犁湖自己就改名為:夏哲,在單於庭之中,堅持用漢話、漢禮、漢字與人溝通、交流。

 狐鹿涉也給自己取了一個漢朝名字:夏絳。

 同樣如句犁湖一般,在自己的王庭之中,堅持以漢話、漢禮、漢字與人溝通,只有在少數時候才會用匈奴語說話。

 在他們的帶頭下,這個改姓令倒是推行的很順利。

 現在幾乎所有匈奴貴族都已經換了個漢名。

 隨著這幾個改革的落實,北匈奴漸漸煥發了新生。

 狐鹿涉和句犁湖驚喜的發現,雖然變法讓匈奴的舊貴族受到重創,但是卻也使得新貴族和新血液湧現。

 許多曾經被掩埋的人才出現。

 最重要的是——通過改革,單於庭的力量大增。

 直屬於句犁湖和狐鹿涉的軍隊,更是得到了極大增強。

 按照陽罔給出的變法計劃,明年,匈奴就要進入變法最重要的一年。

 不僅僅要在西域諸國之中進行變法,全面推動夏務運動。

 還將收諸部軍權,使得單於庭掌握真正的力量——軍隊!

 還要進行教育改革, 在單於庭設立‘學苑’,教授貴族子弟和諸部首領各種漢文化。

 只要完成了這個改革,夏務運動就可以見到成效。

 不出十年,匈奴就可以煥然一新,具備與漢相爭的基本能力。

 甚至說不定能發展出匈奴的‘神騎’。

 這樣想著,狐鹿涉就感覺興奮不已。

 但是……

 漢朝能給匈奴十年時間嗎?

 狐鹿涉不知道,但他知道,匈奴不變法,必亡!

 這時,遠方忽然奔來一騎,迎著大雪,來到狐鹿涉面前,下馬跪地道:“偉大的左屠奢,大事不好了!剛才接到浚稽山急報:逆賊且渠且雕難遣使前往長安,向漢皇帝朝覲!”

 “啊!”狐鹿涉聞訊,隻感覺胸口一悶,幾乎從馬上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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