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
天子劉啟端坐於禦榻之上。
眼睛卻從未離開過,案幾上的奏疏。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合過眼了。
沒有辦法!
最近朝廷上的事情特別多。
趙王劉遂到底該殺還是該貶?
河南郡的事情該怎麽收場?
還有這天下郡國,千頭萬緒的事情,他都要盯著。
不盯著怎麽行?
看看河南郡罷!
一不留神,地方官都敢明火執仗的殺人了!而且殺的還是太子屬臣!
再看看各地的諸侯王吧!
這些家夥現在是老實了!
但以後呢?
天知道這些家夥會不會在暗中串聯?搞什麽陰謀詭計?
眼睛不瞪大一點,隨時都可能出問題。
因此,這兩日,他是接連召見九卿甚至還派人去長安城裡,將那幾位已經致仕的先帝時期的元老,請來宮裡商議。
商討的內容,當然是對諸侯王的壓製以及加強對地方的監管。
首當其衝的,就是現在眼下,擺在他面前二封奏疏。
這第一封,名曰:請建陵邑以強根本疏,講的就是,弋陽的陵寢主體工程差不多有個樣子了,陛下可以考慮廣遷天下豪強富戶,以實關中。
想了想,他提筆在上面寫了一個可字。
漢家天子建陵的目的,就是如此。
想了想,他在上面補上一句:即命禦史大夫照此辦理。
很顯然。他現在已經對丞相張歐的辦事能力,徹底失去信心了。
不過。這位丞相本就是他找來的橡皮擦,擺設、傀儡。
因此。這個問題,並不重要。
他將這封奏疏挪開,繼續去看下一封,這是一個考慮了許久,也是這兩天一直沒有合眼的原因。
這封奏疏是晁錯上的。
名字很直白——請削諸侯王禦史中丞。
自劉濞死後,跳的最歡的就是晁錯了。
這位禦史大夫,似乎一點也不滿足打敗了吳楚的成就。
他要再接再厲,繼續削藩大業,不過。在經歷一場戰爭後,他似乎也不再直接提及削地了,改為削官了!
不止是要罷免掉諸侯王們的一些官職,不再設置,更要收權。
把原先諸侯王們可以任命的官員級別從兩千石直接降低到四百石。
四百石以上,統統都要長安來任命。
說實話,這個疏很不錯,道理也擺的很明白。
原來劉濞之所以敢造反,就是因為他權力太大。朝廷管不了,所以,為了防止再出現第二個劉濞這樣的逆賊,應該收權。罷官,削減諸侯王的權柄,還要加強監管。
只是。前腳剛打到劉濞,後腳就動諸侯王的奶酪。這讓劉啟非常猶豫。
正因此,他糾結了兩天。不斷的找人商議和探討。
經過吳楚造反之後,劉啟也開始不願意再弄出吳楚那樣的亂子了。
更重要的是——太尉周亞夫提兵平滅了吳楚。
倘若萬一再逼反一兩個諸侯王,豈非還得太尉上陣?
幾十萬兵馬放在一個異姓大臣手裡,時間久了,會不會出問題?
槍杆子裡面出政權!
這話劉啟雖然不知道,但劉氏過去五十多年的歷史,用血和生命,告訴了每一個坐在皇位上的天子,槍杆子,必須捏在自己手裡!
不然,自己隨時都可能是第二個諸呂!
是以,吳楚剛剛平定,地方還沒肅清,他就已經迫不及待的下詔,讓駐滎陽的大將軍竇嬰打著慰問的旗號,跑去吳地,持天子節‘看望慰問前線將士,有功之臣’。
想著這些事情,劉啟也感覺有些疲憊了。
於是,吩咐身邊的宦官去端來一碗人參湯。
這兩天,他就是靠著人參湯撐過來的。
在過去六個時辰裡,他起碼喝了四碗人參湯來提神。
還別說,效果真是不錯!
宦官們將人參湯端來,劉啟喝了之後,感覺疲憊感消失,他又能繼續翻閱奏疏了。
就這樣一直忙到後半夜,他才在身旁的一位宦官的勸告下,勉強答應去休息。
可是,剛一站起身來,他就感覺有些頭暈目眩,差點摔了一跤。
“哎,年紀大了……”劉啟搖搖頭,若是十年前,別說熬上兩天兩夜了,就是三天三夜,他也能撐過來。
但現在,即使靠著人參湯,好像也不怎麽給力了。
身邊的宦官都很機靈,一看這情況,連忙上來攙扶。
但劉啟天生好勝,不服輸,他用力的推開前來攙扶的宦官,道:“朕,還沒老到要人來扶的地步!”
似乎是想要表現一下自己還是年富力強,正當壯年,區區熬夜根本打不垮他的精神,劉啟邁著大步,走下台階。
皇帝老子的禦榻之下的台階,按照制度,一共是五十五階,以符合漢室崇尚五這個數字的意境。
若在平常,劉啟自然是健步如飛。
可偏偏,此刻,他的精神和注意都因為熬夜以及多次用人參湯反覆刺激提神,而變得空前散漫。
而且,跪坐的太久了,雙腳的血管和神經以及反應,都變得很遲鈍。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體,本來就有問題。
前不久還昏厥過,本來,已經調理過來了,但是,他身體一好,又故態萌發,甚至是變本加厲!
實際上,在連續兩晝夜處理奏疏之前,他剛剛從三個女人的床上爬下來……
這許多的原因加在一起,導致,這位漢家天子。剛剛擊敗了吳楚,權勢正當鼎盛的皇帝。一腳踏空,從禦階上摔了下去。
身邊的宦官。都是機靈,反應快的人,左右的侍從和護衛,也都是千挑萬選的精英,不乏身手矯健的勇士。
但事發突然,加之皇帝剛剛把前去攙扶的宦官推到一邊。
除非這些人是奧特曼,不然,不是反應稍微慢了一拍,便是距離太遠。鞭長莫及。
於是,堂堂漢家天子,富有四海,統帥億兆黎庶的皇帝,就這麽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從禦階上滾了下去,頭上的天子旒冠首先滾到地上,嘩啦啦珠子散了一地。
劉啟在摔倒的瞬間,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完蛋了。朕成了跟秦武王一樣的笨蛋……”
當年,秦武王自持勇猛,居然跑去舉鼎,至今依然是書裡的反面典型。
劉啟覺得。自己差不多也會成為一個秦武王一樣的笨蛋了吧?
“陛下……陛下……”
劉啟最後聽到的是,宦官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感覺頭上好像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睜眼一看,鮮紅鮮紅的。
“原來。是朕的血……”他歎了一聲,隨即就不省人事了。
皇帝摔倒後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殿中官階最高的少府尚書周循立即就道:“快,宣醫官,稟報太后,請人去通知太子、丞相、禦史大夫與中郎將,衛尉、章武候,立刻入宮,派人通知南北兩軍衛尉,即刻起武庫戒嚴,派人封鎖未央宮……”
周循是故中尉周舍的長子,他爹雖然沒撈到一個徹侯的爵位,但,關內侯還是混到了,因此,他有這個資格,發號施令。
發完命令,周循就立刻帶著人,跑下台階,先跪下來叩首,然後,立刻就抱起昏厥在地上,已經不省人事的天子,放到禦榻上,平躺下來,只是,在場的人沒有醫官,因此,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處置。
做完這些事情,周循將手指放到天子鼻子前一探。
頓時,他心都涼了半截,天子的呼吸斷斷續續。
這是惡兆!
在場侍從和宦官更是如臨末日一般,皇帝摔倒,哪怕是他自己摔倒,周圍宦官侍從,也是罪當斬首!
而倘若皇帝駕崩……
那所有人都要被族誅!
一刻鍾後,值班的少府醫官,提著藥箱急急忙忙的趕來,甚至就連巫師,也來了。
半個時辰後,太后駕臨。
又一個時辰,所有在京重臣,都已經匯聚一堂。
竇太后臉色嚴峻,天子的情況很不樂觀。
醫官們說,即使救過來,恐怕,也沒多少日子了。
淳於意甚至就告訴她:宜早作準備。
可這關鍵當口,太子居然出門晃悠去了。
真是……這劉家的太子,能不能讓她少操點心?
竇太后終究是跟著先帝從代國入主長安的女人,她拄著拐杖,強行忍住悲傷。
她眼睛雖瞎,但心沒有瞎。
“中郎將!”竇太后立刻就下令道:“馬上傳郅卿來見哀家……”
同時,她也立刻下令,讓長樂宮衛尉南皮候竇彭祖立刻率領長樂宮衛隊,馬上出發,星夜召回太子。
片刻後,中郎將郅都來到了竇太后面前,屈膝跪下叩首:“臣都拜見太后!”
“將軍!”竇太后拄著拐杖,摸索著靠向郅都,臉色嚴峻,道:“漢家社稷,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天子意外摔倒,恐怕是要不行了,江山社稷,此刻,盡在將軍身上!”
郅都聞言,臉色一黯,他怎麽也料不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正當壯年的天子,居然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太子外出未歸,太尉,大將軍領著百萬大軍,孤懸於外,諸侯王勢力,也仍然不可小覷,當此社稷生死存亡之際,哀家將長安城防之任,交托將軍,望將軍不負天子、哀家的期望!”
竇太后此刻心裡跟鏡子一樣清楚。
太子不在也就算了,反正,他還在關中,左右明日午時以前,應該能返回長安,主持局面。
但現在的關鍵是,太尉周亞夫以及大將軍竇嬰手下節製著超過百萬大軍。
這股力量,倘若天子健在,自然一紙詔書就能釋其兵權。
可如今,天子卻出了意外,倘若就此駕崩,周亞夫和竇嬰那邊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竇太后記得清清楚楚,當年,她還是呂後身邊的一個侍女時,高皇帝駕崩,呂後秘不發喪,欲誅功臣,獨攬大權。
可當時,陳平、灌嬰,領兵十萬駐扎滎陽,樊噲周勃,將兵二十萬,駐扎燕代。
就是這三十萬人,就讓呂後投鼠忌器,不敢動作。
何況如今百萬大軍孤懸於外,而皇帝出了意外?
是以,竇太后清楚,現在,每一個決定,都必須深思熟慮,否則,要是出了問題,恐怕,這江山就要變色了!
這不是她不信任周亞夫和竇嬰,而是,這事情,容不得半點疏漏!
更麻煩的是,假如皇帝駕崩,這天下諸侯恐怕就又要跳起來了。
主少國疑,匈奴未必不會伸出爪子試探一二。
三年前,皇帝登基,當年,匈奴不就大舉入侵了嗎?
這種種事情,每一件,都可能動搖長安的權柄。
為了江山社稷,也為了先帝,竇太后,立刻就下定了決心。
當即就下懿旨,任命郅都為中尉、車騎將軍,節製南北兩軍以及霸上駐軍,同時下令,立刻以八百裡加急,通知函谷、武關、蕭關等關隘鎖關,命令立刻將軟禁在趙王官邸的趙王劉遂,押解到宮中監視居住。
隨著這些命令下達。
長安城,立刻就變成了一座兵站。
無數的居民,在半夜被隆隆的馬蹄聲和整齊的腳步聲驚醒,他們驚恐的打開窗戶,只見到,外面已經變成了一個火把的海洋。
大批的軍隊,正在從城外的兵營入城。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甲胄鮮明的列隊在城中巡邏。
武庫的大門已經被打開,堆積如山的軍械,在少府和中郎將以及內史衙門的高效運轉下被取出來。
一張張強弩,被分發下去,一輛輛嶄新的床子弩,被推了出來,然後吊上城頭。
事到如今,長安城,但凡有點敏感的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即便三年前,先帝駕崩,長安也沒有如此緊張過。
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會想起幾十年前,高皇帝駕崩時的場面。
“恐怕,天子出了意外了……”無數人在心中閃過這麽一個念頭。
前不久,天子也出過意外,此時再發生一次,並不稀奇,但看這架勢,恐怕,這天要變了!
………………………………………………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天子劉啟,在疼痛中醒了過來。
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他,是時候了。
他睜開眼睛,就只看到太后和皇后都站在他的榻前。
“太子呢?”劉啟張嘴的第一句話,自然是關心他的儲君。
其實在醒來的這一刻, 他就已經明白,事情到底如何了。
恐怕,這一次是很難恢復健康了。
當初,高皇帝親征英布,肩膀為流矢所傷,那麽強壯的天子,說倒就倒下了。
劉啟不敢奢望自己的命比高皇帝還硬!
“太子,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請陛下堅持……”薄皇后哭著道。
不管是少府的醫官還是淳於意這等名醫,都已經跟薄皇后與竇太后說過了,天子,時間不多了,他這次的醒轉,不過是針灸和藥物刺激下的作用。
“哦……是了,太子與河間王出門郊遊去了……”劉啟心裡喃喃想道。
“太子回來,再叫醒朕……”劉啟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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