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營。
名動天下的無敵鐵軍。
自建立以來,這支軍隊就是漢室王牌中王牌,精銳中的精銳。
哪怕再過兩千年,這支軍隊的威名,依然不減半分。
與它的名字一同永垂青史的,是劉裕統帥的北府兵,是楊業的楊家軍,嶽飛的嶽家軍,戚繼光的戚家軍。
換句話說,在此時,細柳營可以稱得上是有著光榮傳統,作風優良的光榮軍隊。
細柳營的前世,是漢室的河東郡義兵營。
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六年,即西元前159年,匈奴老上單於已死,新單於軍臣與其右賢王矛盾加劇。
自古以來,戰爭都是轉移國內矛盾的不二手段。
匈奴人尤其如此。
當年冬,整個匈奴東部部落,幾乎傾巢而出。
其一路自河套而來,與漢軍在雲中郡郡城下激戰;一路走上郡,兵臨膚施城下。
當時的情況,可謂是萬分危急!
匈奴人來勢洶洶,長城防線,幾乎形同虛設,漢軍只能依賴堅城抵禦匈奴入侵。
廣大的鄉村村寨,幾乎全部放棄。
更關鍵的是,當時,漢室的主宰,太宗孝文皇帝,實際上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帝國風雨飄搖,一旦上郡或者雲中,任何一個郡城失陷,整個北方的長城防線,都將崩潰。
匈奴大兵將再現七年前的偉業——兵臨蕭關之外。火燒回中宮。
而七年前親披甲胄,手持天子劍,奔赴前線。犒勞將士,激勵士卒,團結全國的天子,卻已經甚至連未央宮都很難走出來了。
細柳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長安城以西的細柳倉內成軍。
之後就發生了名垂青史的太宗細柳閱兵的故事。
細柳營一舉成名天下知。
周亞夫更是從此官路亨通。
立即就從河東郡郡守的位子上被提拔為中尉,隔年四月,任命為車騎將軍。太宗遺詔,遺命先帝:事有不便。以周亞夫為將。
於是,吳楚亂起,周亞夫才得以兼任太尉,總掌天下兵馬。
周亞夫從河東郡郡守到太尉。隻用了五年。
這樣的火箭升官速度,翻遍中國歷史,也是寥寥無幾。
而在這樣的速度背後,細柳營的影子,始終若隱若現。
這支軍隊成軍以來,抗擊匈奴,平定吳楚,轉戰萬裡,大小數百戰。用著鐵一樣的戰功,昭告天下,他們無愧於自己天下第一軍的美譽。
而細柳營當然不是憑空出現的。
更不是坊間所流傳的。周亞夫從河東郡郡兵和地方義士中選拔出來的。
懂點軍事常識的,都知道這不可能啊!
精銳不是一天練成的,細柳營這樣的百戰雄師,更不可能倉促找上幾千人,發給武器,就能成為精銳的。
更別提‘太宗細柳閱兵’的故事。被細柳營當做背景板的棘門門、飛狐軍、句注軍,可不是什麽小貓小狗。
譬如飛狐軍的將軍是車騎將軍令勉;統帥句注軍的人是楚國丞相蘇意;北地軍的頭叫張武。這人不用太多介紹,只要知道,此人是跟著太宗皇帝從代國走過來的絕對心腹;而棘門軍就更了不得了,統帥他們的人姓劉,是實打實的漢室宗親,現在的宗正,未來的楚王。
細柳營能踩著他們的身子上位,而這些人卻連屁都沒放過一個。
想想都不可能啊!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就算這些將軍們人人都是無比大度,胸襟開闊的英雄,不計較此事。
下面的丘八大爺們,就未必了。
你說你是天下第一?
好,哥倆來比劃比劃。
沒有金剛鑽,細柳營這天下第一的美譽,早被南軍北軍的丘八們丟到地上,還踩了一萬腳了。
而事實是:細柳營的歷史,比很多人想象的還要久遠。
這支部隊,最早能追溯到當初秦末戰亂時,跟隨周勃一起征戰天下的親兵營。
漢室建立後,天下漸漸太平。
許多士卒解甲歸田。
高皇帝劉邦是個特別大方的開國君王,跟著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們,在他得了天下後,一個也沒虧待。
功勞大的封侯,甚至就連戰死的有功大將,子嗣也被追封。
功勞夠不上封侯的。
劉邦也沒有不管不顧。
漢律中,有關三老的法律地位,都要強調一句‘比山東複’。
所謂‘比山東複’的意思就是比照山東老兄弟的待遇。
而在此時,山東不是行政名詞,而是地理名詞,指的是太行山以東的廣大地區。
所謂山東老兄弟,指的就是跟著劉邦打天下,始終不離不棄的老士卒們。
這些人在漢初時,享有著極高的政治地位,極大的社會特權。
但也有很多士卒,或者因為殘疾,或者因為患上了嚴重的戰爭綜合征,幾乎失去了獨自生活的能力。
不管是劉邦也好,還是這些士卒的將主們也罷,肯定都不能看著這些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們自生自滅。
於是,許多列侯,都將這些老兄弟們,帶回自己的封國,給予他們官職或者土地,就近照看和照顧。
這些老兄弟,在安頓下來之後,當然會娶妻生子。
所謂龍生龍,鳳生鳳。
軍人的子嗣,耳聞目濡之下,當然也會跟自己的父輩一樣,成為軍人。
這就是所謂的將門世家。
而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會因為父輩和從小受到的教育的原因,忠於其所在地的列侯。
所以,翻開歷史書。人們常常會發現,前一秒還在長安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下一秒披掛上陣,居然也能有模有樣,有板有眼。
譬如平陽侯曹氏,數代單傳,以羸弱著稱。但上了陣,卻也能獨當一面。不墮先祖威名。
周勃也是如此。
將其親兵營中的傷殘老卒以及生死兄弟們,全部帶到了他的封地,河東郡的絳縣安置。
等到周勃被太宗皇帝趕回家種田,為求自保。周勃甚至在其絳候候國裡組織了一支軍隊,藏了兵甲弓弩。
結果被人一鍋端,自己人還去了廷尉大牢旅遊了半年。
要不是薄太后求情,肯定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而周亞夫的細柳營,在實際上,就是以周勃幾十年來練出來的絳候親兵為根基,在河東郡花了四年時間,一點一滴練出來的。
細柳營。哪怕是一個低級軍官,如屯長、隊率,祖上可能就是當年跟隨周勃征戰天下的老卒。
父子祖孫。三代從軍,更重要的是,從小就跟著周亞夫一起長大。
這樣的軍隊,在這封建時代,真是無人能敵。
而在經過了匈奴與吳楚的戰爭磨礪後,細柳營的威名。真是響徹寰宇。
據說,就連匈奴單於庭。也特別關注細柳營。
去往匈奴的使者回來報告,匈奴人,總是詢問細柳營的營地和營中故事。
而作為漢室的王牌。
細柳營的駐地,其實就在上林苑西側,渭河以北,鎬池以南的細柳倉。(注1)
細柳營也是因此而得名。
此地山高林密,但山中別有深谷。
因此秦時,秦軍在此營造倉儲基地,以供應阿房宮的建造需求。
漢室照舊將之作為一個軍需基地和少府府庫的中轉中心。
所以,這細柳倉的交通非常發達,馳道直接修到了山谷的門口,秦漢兩代建設者們更是在道路兩側,廣修烽燧台以及崗哨。
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也無法接近這漢室王牌細柳營的駐地。
劉徹的攆車儀仗,緩緩駛在細柳倉前的馳道。
一路上,往來巡邏的騎兵,戒備森嚴的哨所、關卡,數之不盡。
因為,直到現在,細柳倉依然發揮著它周轉軍需物資的功能。
甚至漢室最大的弓弩作坊,就在細柳倉之中。
這裡生產著舉世聞名的大黃弩以及精密無比的連發弩。
劉徹登基後,又將陌刀和牛角弓以及長槊等試驗性軍械的生產地點在這裡放了一個,以防備就近裝備軍隊,並且及時反饋使用情況,方便少府的工匠及時進行改進和調整。
而被劉徹特意帶在身邊的駱郢,打從上了馳道,進了這細柳倉的警戒范圍,他的臉色變得跟白紙一樣,甚至身子都開始難以抑製的顫抖了起來。
作為漢軍的王牌,細柳營現在享受的是跟虎賁衛、羽林衛同樣的待遇,甚至猶有過之。
最好的武器,最新的裝備,最嚴格的訓練,最高等級的夥食標準。
特別是得到了劉徹的指示後,細柳營派出了一批花架子出來巡邏。
這些騎兵,全身著甲,就連馬身上,也覆蓋著一層堅實的鐵甲,舉著沉重的騎槍,在這個時代,任何人看了都要嚇尿!
只是很遺憾,這樣的一支騎兵,目前在實戰方面,是沒有太多的用處。
也就是看著好看而已。
而且軍隊使用後,反響也很壞。
將軍們覺得,這些重甲騎兵,使用起來,很困難,而且後勤壓力和合適的承載戰馬也難尋覓。
士卒們覺得,鐵甲太重,騎槍太重,不僅僅穿戴困難,更麻煩的是夏天,根本沒有人能套在那樣的鐵皮殼子裡撐過一刻鍾。
少府總共也就生產了三百套類似的重騎兵裝備,然後就停產了。
目前來說,這種重甲騎兵,是作為皇室的儀仗隊以及在夷狄面前逞威風的面子衛隊。
地位與陌刀的老祖宗,斬馬劍類似。
倒是少府改進後的陌刀。在以步卒為主的漢軍中廣受好評。
尤其是弓弩兵們愛死了這種能很好的掩護和保護他們脆弱的側翼的長刀類兵器。
將軍們天天嚷著要五年編組一萬陌刀兵,十年爆出五萬人。
但,這些提議被劉徹毫無懸念的否決了。
開什麽玩笑!
陌刀的鑄造。哪怕是改進以後,也非常複雜,而且極度燒錢。
一柄陌刀,最起碼要耗費三十斤精鐵或者粗鋼,價值數萬錢,若再加上陌刀兵的訓練以及夥食開銷,都快夠養一個一人雙馬的騎兵了。
劉徹才不會乾這樣的賠本買賣!
陌刀這個兵種。在他計劃裡,只是輔助兵種。而不是主戰兵種。
未來的真正方向,應該是輕騎兵和胸甲騎兵。
當了皇帝這麽久後,劉徹也算是明白了,為何陌刀獨獨只在唐代興盛一時了。
首先。當然是唐帝國有錢,任性,浪費得起。
其次,唐帝國全盛之時,追亡逐北,吊打一切。
它有著足夠廣袤的牧場,蓄養足夠多的馬匹,編組足夠多的騎兵來保護陌刀兵。
而漢室呢?
現在不過區區十萬騎兵而已,而且戰馬和優良的牧場。嚴重缺乏。
富饒的河套地區,至今仍在敵手。
匈奴騎兵,隨時可能衝進家裡面。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力發展陌刀兵,這是腦抽。
就像二戰時,英國人作死的沉迷於粗又大,結果被航母爆了菊花。
當然,陌刀兵也還是要發展的。
但不是現在。
起碼,要等到漢室稱霸宇內。控制草原。
到那個時候,漢與唐一樣。有著廣闊的新征服世界和龐大的屬國、殖民地需要保護和捍衛。
到那個時候,才是陌刀兵真正發揮作用的時候。
至於現在?
老老實實種田養馬,拚命爆騎兵才是王道。
只是很可惜,駱郢不知道這些,也不會懂這些。
此刻少年的整個腦海中,都是剛剛過去的那隊散發著肅殺之氣的重騎兵。
駱郢根本無法想象,要是漢朝將這樣的騎兵,派去南方,那越人該怎麽抵抗?
恐怕,漢人就是站在原地不動,越人軍士,把武器都砍卷了,也奈何不了這些用鋼鐵保護自身的重騎兵。
更何況,這些是騎兵。
來去如風,無影無蹤的騎兵。
哪怕駱郢是被圈養在長安,他也聽說過,匈奴人的威名。
少年心中,此刻想起了許觀過去給他上課說過的話:“匈奴騎兵,一晝夜可行進百裡甚至數百裡,漢軍常常陷入打不能打,撤不能撤之地,故以漢朝之強,只能防守,而不能反攻!”
匈奴騎兵,能讓漢朝只能防守不能反擊。
那漢朝騎兵,尤其是方才那種重騎兵,豈非可以輕松挺進到閩越國都東治城下?
回憶了一下他幼年在閩越國的記憶。
駱郢覺得,以越人的武裝,要是遇上漢朝的軍隊,恐怕跟雞蛋碰上石頭沒有差別。
根本就是毫無還手之力!
“難道,孤這禹皇血脈,勾踐大王子孫,只能泛海遠逃,遁於海外不成?”駱郢只要想想,未來要是漢軍直趨閩越境內的場景,對未來就是無比絕望。
不得不說,在這一時期,中國的沿海地區,不分越人與諸侯。
大家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心理準備。
‘事有不豫,即泛舟海外……’
當初,田橫就是這樣乾的。
打不過了,撐不下去了,就乘舟泛海,去海外尋找一片新的天地。
歷史上,許多政權,滅亡前夕,也都做過這樣的準備。
‘漢兵遠,臣觀之已罷,可襲,願收大王余兵擊之,擊之不勝,乃逃入海,未晚也’by——膠西王太子
呂嘉、建德已夜與其屬數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by太史公《南越列傳》。
‘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今漢兵強,今即幸勝之,後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大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一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by——閩越王弟余善。
這樣看著,真是有些類似西遊記裡的二師兄。
但卻是各方政權,必須做的準備。
到萬不得已之時,起碼還能有條退路。
只是,古代航海技術非常落後,海圖海路近乎於零。
縱使大家都有著萬一之時,就跑路的計劃,但與二師兄不同,二師兄知道自己可以回高老莊。
但各方卻不知道,一旦入海,該何去何從。
駱郢心裡更是沉重無比。
雖然閩越人善漁獵,常常出海捕魚。
但是,海洋的危險與未知,卻深深的銘刻於所有閩越人的血脈深處。
所以,閩越人巢居(乾欄式房屋),懸棺而葬,鑿齒,這些傳統表明了閩越人希望遠離海洋,遠離水的渴望。
但偏偏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出海,去水中獲得食物。
駱郢雖然年幼之時,就來到了長安。
但是,因為有著許觀在,對於閩越的傳統和習俗還是了解和知道的。
想著自己同胞的苦難,回憶著不久前見到的漢朝百姓的幸福安康,再有著鐵騎威懾。
種種壓力,種種困惑,種種想法,紛至遝來。
駱郢的手,越握越緊。
終於,他大著膽子,抬起頭,看向端坐於攆車上首的漢朝天子,恭恭敬敬的跪下來,叩首三拜,問道:“陛下聖天子也,恩澤遍及四海,草木鳥獸,亦蒙陛下聖恩,下國小臣郢,昧死鬥膽請益於陛下,閩越臣民,當是何去何從?”
不得不說,這駱郢很聰明。
他覺得既然,打是肯定打不過,漢朝的疆域也比閩越大了無數倍,人口更是多了不知道多少。
在這巨人一般的漢朝面前。
閩越國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況且,閩越先王無諸,就是漢朝的高皇帝所立。
駱郢覺得,向著宗主國請教閩越未來該如何,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漢朝天子不是自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嗎?
閩越可是正兒八經的漢朝高皇帝冊封的外藩,有著高皇帝禦賜的王印,歷代天子也都予以承認和冊封。
只要閩越足夠恭順,足夠臣服,想來,漢朝天子只要還要臉,就不會強行奪閩越社稷,滅閩越宗廟。
在長安這麽久,對漢室的政治生態,駱郢還是有著一定了解的。
知道,漢朝講究‘師出有名’,更看重‘存亡續斷’。
只要不招惹這頭老虎,這頭老虎應該不會不要臉的吃人。
當然,這樣天真的想法,也就只有駱郢這樣的少年人才會有。
稍微合格的成年君王和上位者,都不會對其他統治者的節操,有半分信任。
劉徹聞言,卻是微微一笑。
“朕乃天下之主,受命於天,代天牧狩,閩越、東海、南越,皆朕臣民,卿即問朕,朕自不會藏私!”
劉徹等的就是駱郢的這一問。
因為劉徹很清楚,當駱郢問出這個問題後,這位未來的閩越王,就不可避免的將被漢文明同化。
要知道思想、意識形態這種東西,一旦定型,就由不得人抉擇了。
後世蘇聯倒台,就是因為整個意識形態陣線全面崩潰。
從統治者到百姓,全部被人忽悠了。
於是,那個曾經讓整個西方世界顫抖和恐懼的北極熊,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甚至就是米帝都沒想到,他們的成績竟然如此傑出。
但劉徹並不急著回答,因為,火候還差了一點。
必須要徹底摧毀駱郢心中對於其閩越的自信心。
所以,劉徹道:“只是,朕現在,還不想談這個話題,卿與朕看完細柳營後,朕再告訴卿,閩越應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