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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皇帝》第895節 風起南國(二)
劉閼此時的自我感覺是非常好的。

 他在江都為王四年有余,雖然本身能力可能不突出。

 但是,前後輔佐和幫助他的,卻都是當世有數的長者!

 先由馮唐、張釋之,後有衛綰、袁絲。

 除此之外,作為當今最親的手足,江都所獲得的政策和優待也是最多的。

 時至今日,江都國已然成為這東南之地,最富庶的王國。

 民間甚至有民謠傳唱:小邑猶有萬家藏,稻米流脂粟米白……

 士林輿論也對他這個大王大為稱頌,認為他是‘賢王’。

 在這一片歌功頌德之聲中,劉閼當然是難免膨脹起來。

 畢竟,他今年尚且不過二十歲。

 那裡經得起這樣的鼓吹。

 聽著袁盎的奉承,劉閼更是得意不已。

 只是,想起自己的皇帝大兄,他微微一縮脖子。

 他膽子向來不大,甚至是諸兄弟裡面最小的。

 更何況,不久前,濟南王劉辟光的下場嚇死了幾乎所有漢室諸侯王。

 沒看到,連廬江王劉勃都老實了嗎?

 只是……

 邯鄲的誘、惑,讓他難以自抑。

 他很不喜歡江都,尤其不喜歡廣陵。

 這裡的飲食習慣和風土人情以及氣候,讓他有些難受。

 他的心,一直在往北邊飛。

 倘若趙王人選早已確定,他大概早就死心了。

 但偏偏,邯鄲王宮,長久無主。

 這讓他如何能按捺得住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思鄉之情?

 他將身子微微前傾,看著自己身前的袁盎。

 “太傅……”劉閼緩緩開口,試探著問道:“以公之見,趙國社稷,當誰主之?”

 雖是試探,但言語之中,卻有著舍我其誰的氣勢。

 劉閼也確實覺得,諸兄弟之中,除了他,沒有人有資格再能為今上坐鎮邯鄲,監視趙國,居高臨下,鞭策齊魯了。

 他將視線移向車簾之外。

 道路兩側,渠道交錯,流水潺潺。

 有些地方,甚至還有水車矗立。

 遙遠的地平線上,炊煙嫋嫋,有雞犬之聲相聞。

 雖是冬日,但這舊吳之地,卻依舊生機勃勃。

 數不清的百姓,跋涉在江水之中,行走在田野之間,或忙著清理河道淤泥,整修渠道,道路、橋梁,或是在拖拽船舶,牽引巨木。

 而在視線所及之外的江都國各個城市,繁榮昌盛,秩序井然。

 甚至,連一個乞丐也沒有了!

 江都,成為了關中之外,當今天下第二個在全境之內消滅了乞丐的福地。

 這是以前吳王劉濞也辦不到的事情!

 現在,卻在他手裡辦成了!

 雖然,這些事情,其實他什麽力氣也沒出。

 都是馮唐和張釋之在的時候制定和規劃的,甚至,乾脆就是中央下來的官吏在督辦。

 他這個大王,所要做的事情,不過是點頭同意而已。

 甚至……

 連反對的意見,也不許提!

 但這並不妨礙劉閼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袁盎當然聽得出劉閼話語中的意思,也能明白,這位大王的想法。

 在袁盎看來,這位漢家的江都王,其實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被自己的兄長遠放到這東南之地。

 倘若那位兄長不聞不問,甚至哪怕冷淡一些,或許他都會認命。

 但偏偏,當今那位,對自己的這個弟弟,簡直是好的有些過了頭了。

 一年四季,從長安來往江都的使者絡繹不絕。

 他們將皇帝哥哥的關懷與賞賜,帶來東南邊陲。

 甚至每年都會詔回江都王,慰留長安往往半個月,甚至月余時間,直到大臣們都看不下去了,開始上書,請求江都之國。

 當年太宗對待淮南厲王,先帝恩遇梁王,也不及此。

 這難免會讓江都心裡產生些不該有的期待和不該有的奢望。

 講道理的話,假如是過去的袁盎,他大抵會極力勸諫,陳述厲害關系,打消自己君王的企圖和念頭。

 但是……

 現在,袁盎自己也想回到長安,回到權力中心。

 他還想與晁錯,繼續再戰三十年。

 為了能夠回到長安,袁盎不惜一切。

 而眼前這位大王,就是他回到長安的最好階梯。

 “以仆臣所見,當今天下,最合適入祀趙國社稷,啟一世代之新者,非大王莫屬!”袁盎長身拜道:“當今,淮南冷漠,常山驕躁,中山有疾,唯大王仁德恭孝,為天下敬仰……”

 劉閼聽也是高興不已。

 雖然以往他也聽過了許多類似的議論。

 畢竟,與他的兄弟們相比,他這個老三,可謂是樣樣都佔盡優勢。

 淮南王劉榮,雖是先帝長子,國家宗長,但素來跋扈,而且不服今上,常常私下議論說:吾乃長子,先帝本當立我……

 又偷偷的找了一堆謀士,日夜謀劃,散播了許多‘謠言’。

 這些‘謠言’裡甚至有些內容讓人連想都不敢想……

 譬如,先母妃粟氏之亡……

 譬如,今上不追封生母,僅以太妃之禮而待之。

 譬如,對粟氏外戚的冷漠和抗拒與對薄氏的恩寵和拉攏。

 就差沒直接說:當今之所以得立,蓋無恥媚之以薄氏而已!

 甚至潛台詞之中,也未嘗沒有暗指當今對生母不孝的指責。

 只是可惜……

 這些事情,連劉閼都聽說了。

 別說長安天子了!

 只能說,老劉家天生就不合適低調搞謀反。

 自高祖至今,每一個謀反或者詆毀、攻擊中央的諸侯王,都是大大咧咧,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要謀反or搞陰謀了。

 至於常山王劉非。

 好吧……

 他就是當初淮南厲王的翻版。

 劉閼在廣陵城,常常聽到諸如此類有關自己的這個弟弟的傳聞:老五今天舉起了一個四百斤的大鼎……老五又獵殺了一頭猛虎……老五又舉起了一個六百斤的大鼎……

 這那裡是什麽諸侯王?

 分明就是一個大力士!

 至於中山王劉余……

 他天生口吃,而且一點也不喜歡政務,當了中山王以來,就愛著鬥雞走狗,根本不足為慮。

 剩下的劉端、劉勝、劉彭祖等兄弟。

 不是年紀太小,就是性情暴虐,不足為慮!

 講道理的話,他這個江都王確實是最適合當趙王的人選。

 只是……

 不知為何,皇帝哥哥就是不答應……

 這讓劉閼愁白了頭髮。

 袁盎觀察著劉閼的表情,他來到這江都國時間雖短,但是,卻早已經知道了這位大王與他的兄長完全就是兩個人。

 當今是喜怒不形於外,而且極擅長掩飾自己的喜怒。

 最喜歡讓下面的臣子去猜謎。

 但這位卻是喜怒都流於外表。

 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城府,而且天真可愛的大王。

 這樣的君王,當然是大臣最好伺候和最好控制的。

 袁盎就聽說,從前張釋之為江都丞相時,乾脆就把這位大王當成了泥塑的雕像。

 甚至就連當初江都國風災之後救災諸事,也只是讓大王每日在廣陵城裡露一面,然後就可以回宮去了。

 剩下的事情,張釋之與馮唐是一手包辦的。

 江都國能有今日的情況,也是張釋之與馮唐打下的根基。

 如今,張釋之已死,而馮唐老朽,獨力難支。

 天子委派來接任張釋之地位的建陵候衛綰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素來不愛管事情。

 這江都權柄,實際上落在了他袁盎手裡。

 而袁盎是什麽人?

 當今天下最善於揣摩人心的大臣。

 當年太宗皇帝的心事都屢屢被他看破。

 劉閼這樣的毛頭小子,當然是被他玩弄於鼓掌而不自知。

 袁盎只是細細一看,就知道,江都在擔憂什麽。

 袁盎於是笑道:“大王有何憂慮?不妨對臣直言,臣雖愚鈍,或可為大王參謀一二……”

 劉閼正愁自己沒有傾訴的對象,聞言,歎道:“太傅有所不知,寡人曾幾次三番,上書陛下,懇請換國,奈何陛下長久不許,只是道:吾有重任,托之於王,王當勉勵!”

 “但這重任,不過是造船、曬鹽,捕魚而已……”劉閼低著頭,對自己所承擔的所謂重任頗為不滿:“寡人,先帝血脈,當今手足,豈只是造船之匠人?曬鹽之莽夫?捕魚之漁民?”

 聽著劉閼的話,袁盎也有些感同身受。

 當今天子,比他的父祖,在治理天下的理念上,更加激進。

 假如太宗、仁宗兩代天子,只是不喜文學,更愛酷吏。

 那麽,今上就是裸的告訴天下人——文章無用!

 太宗、仁宗之時,寫的一手好文章的,不愁出路。

 只要刷好名望,自有郡守或者九卿舉薦之。

 但當今卻是一邊開了考舉,將大批大批的讀書人,讀書種子,直接塞到地方鄉亭,與農夫為伍,還洋洋自得的說:天下英雄盡入吾甕中也。

 這簡直就是斯文掃地。

 但更可怕的事情,卻並非如此。

 而是由此而來的鄉亭洗牌。

 從關中開始,一個個的縣鄉基層政權,被考舉士子們佔據。

 這些來自諸子百家的士子,甚至野路子出身的庶民,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使。

 儒家的士子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想,來建立儒家的秩序。

 法家的士子,也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念,來打造自己的理想國。

 黃老派當然也是如此。

 而每個人對自己所學的知識的解讀方向又有所不同。

 於是,從關中開始,一個奇怪的東西,漸漸浮出水面。

 當袁盎們開始注意到它的時候,卻發現,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又一個低階的亭長、遊徼甚至裡正,他們如同蜘蛛網一樣,在漢室的基層編織出一張雖然各不統屬,但卻相互呼應和團結的巨大網絡。

 在這張網絡下,舊有的士紳和地主節節敗退。

 大量原本被士紳和地主佔據的利益,落到了他們手裡。

 然後,這些年輕人,靠著從地主和士紳甚至貴族嘴裡搶來的肉,開始施展自己的抱負,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改造自己的地方。

 別看這些士子,分屬不同派系,有著不同的理念分歧,有些時候,甚至能相互互噴,打出狗腦子。

 但在面對外界時,卻出奇的團結。

 曾經關中就發生了某縣某鄉遊徼因為改革太過激進,觸怒了當地的士紳,被聯合抵製和驅逐。

 結果,第二天,此人一紙訴狀遞到廷尉衙門。

 這樣的事情,過去常常發生。

 諸如遊徼這樣的官員,得罪了地方的士紳,被聯合驅逐。

 上面也不敢動作,甚至只能責罰那個遊徼——誰叫你亂來搞事?

 但在那一次,情況卻發生了逆轉。

 在此人遞交了訴狀後,足足三百位考舉士子,為其聲援。

 三百人聯名上書,震驚了關中。

 最後,丞相下令徹查。

 以內史、廷尉和郎中令組成的調查團深入當地,查明了事實真相。

 然後,就是當地的那些紳士倒了大霉。

 他們被認定非法抗拒朝廷官員,統統被判處有罪,甚至有人還因此掉了腦袋。

 此事,讓袁盎很久都沒有想清楚。

 直到他被貶到江都國,才算想明白。

 那些考舉士子們,雖然分屬不同派系,有著不同理念。

 但他們卻系出一源。

 大家都是從考舉而出,走的考舉途徑為官的。

 假如,今天,某某有事,大家不聲援。

 明天自己有事,誰會幫忙?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而且明白,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就要去地方的士紳嘴裡搶食吃。

 無論是儒家想要實現自己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上上下下,士農工商,各安其職的理想國,還是法家想要‘盡地力之教’,仰或者黃老派想要‘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都需要錢,都需要資源。

 上面撥款就這麽多。

 而他們要乾的事情,卻有很多。

 況且,無論諸子百家的士子,一到地方,面對的情況都是一樣的。

 不存在儒家可以光講道理,而法家隻管編戶齊民,黃老派則撒手不管的事情。

 這又逼著他們,想要做出成績,就要去跟士紳、地主搶東西吃。

 更麻煩的是,這些考舉士子,壓根就是不是本地人。

 與本土的鄉紳毫無關聯。

 想要收買和拉攏他們,成本和難度急劇上升。

 這使得,舊有的社會秩序崩潰,新的秩序建立。

 而像袁盎這樣的舊式官僚和士大夫,在新形勢面前,卻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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