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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皇帝》第917節 肮髒的政治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劉徹正在熟睡。

 忽然,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劉徹立刻醒覺,翻身起來:“發生什麽事情了?”

 “回稟陛下,出事了……”殿外,王道的聲音傳來:“太常急報:平陸與紅候子弟,忽然闖入太廟!”

 劉徹的睡意瞬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闖廟?!

 宗廟在先秦兩漢,甚至在整個中國封建時代,都是一個王朝最神聖和嚴肅的地方。

 劉徹就記得清楚,武帝朝時,因為一次太宗陵園陪葬的夾錢被盜。

 最終導致了一位丞相,一位禦史大夫,一位丞相長史,以及數百個人頭落地。

 其中,就有著現在劉徹的親信張湯的大名。

 漢家甚至有著天子不謁廟,等於非君的說法。

 歷史上昭帝駕崩,霍光迎立劉賀。

 最終,因為霍光跟滿朝文武,都容忍不了劉賀,將之廢黜。

 而廢黜的借口就是:宗廟重於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足以承天序……

 當然,那是高廟,是劉邦的神廟。

 此番出事的是劉太公的太廟。

 而且,此時的漢室,也還沒有確定天子即位必須謁廟的制度。

 但宗廟在此時的地位,依舊無比崇高。

 蓋因為漢室標榜的是以‘孝’治天下。

 孝字當頭之下,列祖列宗的陵寢和神廟,相當於皇帝和國家的臉面。

 別說是太廟了。

 就是惠廟之中的香火出了點問題。

 朝堂之上,立刻就要有大動蕩。

 果然,隻過了片刻,王道就又稟報:“陛下,司馬門校尉急報:丞相、禦史大夫及在京九卿列侯,皆脫帽長跪,謝於北闕城樓之下!”

 劉徹此時已經在侍女們的服侍下,穿戴好了衣物。

 漢室體制,孝字當頭。

 那皇帝通過什麽樣的辦法和制度,來告訴自己的大臣與天下的士大夫,自己確實是個了不得的孝子?

 答案就是,通過確立以丞相和禦史大夫負責,由太常、宗正,少府交叉管轄和監督的祖宗神廟檢查、管理制度。

 兩個被明確記載在史記上的故事,能清楚的證明這個體系和制度的存在。

 第一個,就是歷史上太宗廟陵園陪葬錢被盜,時任丞相莊青翟與禦史大夫張湯私底下協商約定一起去謝罪。

 因為丞相負有‘四時行陵園’的責任。

 出了事情,丞相首先負有領導責任和監管責任。

 莊青翟的想法很不錯的。

 拉上張湯這個禦史大夫,這個皇帝的親信,一起去謝罪,皇帝大抵是不會嚴懲,最多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那成想,張湯表面答應的好好,回頭就把莊青翟賣了。

 按照史記的說法是:念獨丞相以四時行園,當謝,湯無與也,不謝。

 這次的出賣,直接導致了莊青翟狗急跳牆,誣陷和栽贓張湯,致使張湯自殺。

 當然,張湯也不是善茬。

 臨死一道遺表,在把自己兒子張安世送上青雲路的同時,也讓莊青翟一夥一起與之下地獄。

 而另外一個故事,就更有代表性了。

 元鼎五年,一百零六位列侯所獻給祖宗宗廟助祭的黃金斤兩與成色不符合規定。

 武帝一口氣將他們全部打落塵埃。

 而時任丞相趙周,更因此被牽連,下獄自殺。

 這兩個故事,都充分說明了,在漢代,宗廟地位的嚴肅性和不可侵犯性。

 陵園裡陪葬的夾錢被盜,就讓一個丞相一個禦史大夫先後論死。

 獻給祖宗祭祀的黃金成色不足,就讓一個丞相自殺,一百零六位列侯奪爵。

 甚至就連祖宗神廟的瓦片被風吹走一塊,都可能導致一位九卿鞠躬下台,回家種田。

 乃至於洪水衝垮某位先帝衣冠出巡的橋梁,使其不能按時出巡,負責當地治安和管理的所有官員,統統都要去廷尉大牢走一遭。

 現在有人闖入了供奉和祭祀太上皇的太廟。

 驚擾了祖宗的安寧。

 這丞相、禦史大夫、九卿,該當何罪?

 嚴肅一點的話,全部鞠躬下台,乃至於下獄論死,也是可以的。

 所以,丞相、禦史大夫以及九卿和列侯們的反應,一點也不為過。

 恰恰相反,這才是漢室大臣們最好的選擇。

 因為啊,在中國,歷朝歷代,無論過去未來現在。

 所謂律法,所謂制度,其實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尤其是那些針對貴族和大臣的律法制度。

 那板子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還是君王一怒,流血漂櫓。

 全然取決於皇帝的喜好和心情。

 旁的不說,當年晁錯為了自己下班方便,給太廟鑿了個口子。

 換了其他人,即使不被夷三族,至少也要殺全家。

 但晁錯屁事沒有,不過是個相當於‘記大過’‘留職察看,以觀後效’這樣不疼不癢的懲處。

 現在,晁錯觀後效,已經觀到了禦史大夫之職了……

 至於後世就更誇張了。

 無數的例子,都在用事實告訴和教育人民:法律就是個,官僚和磚家們想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

 …………………………

 半個時辰後,劉徹提著綬帶,出現在了跪滿了公卿大臣的司馬門之外。

 一個個衛士,舉著火把,將在場的數百位公卿列侯大臣的模樣,照的清清楚楚。

 所有在長安的列侯及兩千石以上大臣,全部到齊了。

 人人脫帽頓首,見到劉徹後,痛哭流涕。

 “請陛下治臣等之罪!”丞相周亞夫首先說道:“臣身為丞相,督管不力,致使太廟受驚,死罪,死罪!”

 太常竇彭祖也爬著爬到劉徹面前,哭著道:“身為太常,掌宗廟社稷,祖宗受擾,臣罪該萬死,伏請陛下致法!”

 其他大臣也紛紛頓首而拜:“臣等無德,不能佐陛下,致使太廟受擾,請陛下降罪!”

 劉徹看著這些臣子,環顧了一圈,然後道:“此中諸事,朕已知之!”

 “百官之非,宜由朕躬,天下治亂,在朕一人而已!”劉徹解下自己的天子冠琉,抽出那柄天子劍,割下自己額前的一縷頭髮:“今朕以發代罪!”

 “諸卿百官之罪,之過,皆由朕而代之!”

 太廟受擾。

 而且是跑進去人。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嘴皮子一碰就能解決的。

 必須要有人流血!

 而且是三公九卿之中有人流血。

 甚至,必須由丞相流血!

 但劉徹不想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朝野局面有失,更不願意看到周亞夫被迫自殺謝罪!

 於是,學習阿瞞故智,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劉徹將自己的那縷頭髮展示給群臣看。

 頓時,無數人放聲痛哭。

 周亞夫更是被感動的稀裡嘩啦。

 在當世之人看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損毀。

 不然就是不孝!

 現在,漢室最殘酷的刑罰,不是肉刑,不是宮刑,甚至不是桀璨!

 而是所謂的髡刑!

 當然,這是針對士大夫貴族而言。

 基本上,一旦有士大夫貴族感覺自己要被施加髡刑了,那他們就肯定會千方百計的尋死。

 因為在士大夫眼中,髡刑是比死還慘的刑罰!

 死了,都要沒臉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而髡刑,其實不過是剃個難看的短發髮型罷了……

 對劉徹而言,剃頭髮算什麽?

 穿越前,他光頭都剃過……

 但公卿大臣們可不這麽看。

 在這些人眼裡,當劉徹剃下自己額前的那一縷頭髮時,他們的內心是感動和崩潰的。

 感動是因為覺得自己真真是運氣好,有這麽好的一位天子!

 而崩潰則是因為,主辱臣死,根深蒂固的報國情懷和致君堯舜上的樸素理念,使得很多士大夫貴族無法接受皇帝待臣受過。

 劉徹抬起手,將那縷頭髮放到王道手上,後者立刻就跪在地上,匍匐著恭敬著向捧著珍寶一樣接住。

 “太廟受驚,祖宗神靈受擾,朕之後會親自齋戒沐浴,告罪太廟!”劉徹看著群臣說道:“但,現在,朕要立刻前往太廟!”

 “羽林衛何在?”

 “虎賁衛何在?”

 “臣羽林衛都尉,車騎將軍縱,侯詔待命!”一排排長槍豎起,義縱身著甲胄,長拜在地。

 “臣虎賁衛都尉孟,敬候君命!”劇孟也帶著數百人,全副武裝趕來。

 “立刻封鎖太廟附近全部街道,不可讓一隻蒼蠅飛出去或者飛進來!”劉徹果斷下令:“再命京輔都尉,即刻關閉通向武庫與戚裡的所有通道!”

 “諾!”義縱與劇孟立刻領命而去。

 瞬間,未央宮的各個宮門打開,駐屯在未央宮內的禁衛軍,立刻就整裝出發。

 “太廟,祖宗神靈所在,太上皇衣冠及神主牌,具在其中,不容有失,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可有動作!”劉徹緊接著下達第二道命令。

 “諾!”群臣不疑有他,紛紛頓首領命。

 這也是常態。

 太廟雖然不如高廟、太宗廟和仁宗廟。

 但,到底是太上皇的神廟。

 是劉氏天下的源頭。

 高皇帝在世之時,尚且要五日一朝太上皇。

 子孫後代,豈敢對其有半分不敬?

 不客氣的說,哪怕是太廟裡的花花草草這次有所損毀,天子和群臣,也要背鍋!

 甚至,明年冬十月,祭祀先祖時,天子可能都要在高廟之中,對高皇帝脫帽謝罪!

 卻無人看到,在黑暗中,劉徹嘴角露出的那一絲冷笑。

 出了這麽大一個簍子,東宮方面,怕是沒辦法下台了!

 想想看,劉徹作為皇帝,削發謝罪,群臣在北闕城樓下脫帽請罪。

 東宮的兩位太后,難道就能置身事外?

 尤其是太皇太后,她豈能無罪?安能無過?

 當然了,這些事情,是不能擺到台面上來說的。

 更不可能被提出來的。

 但,不管是劉徹也好,還是群臣也罷。

 從今以後,都有了理由和借口,不再聽命東宮。

 東宮自己也會自知之明。

 從今往後,東宮再想乾政,甚至像過去那樣,把劉徹叫過去,訓斥乃至於訓誡,都要想想今天,想想他們現在捅出來的簍子!

 這就是政治!

 殺人於無形,奪權柄於無聲。

 在外人眼裡,可能風平浪靜。

 但在局內人眼中,卻是驚濤駭浪,風起雲湧。

 “移駕太廟!”劉徹抽出天子劍,說道:“朕倒要看看,元王的子孫,是否已經忘記了元王的教訓,真的要做亂臣賊子!”

 “諸卿,與朕伐之!”劉徹抽劍向前。

 頓時,群臣都站起身來,脫去朝服,換上武士戎裝。

 在他們眼裡,平陸候和紅候的子孫們,此刻已經與亂臣賊子和逆黨劃上了等號。

 驚擾祖宗神靈的安寧,這是罪一。

 致使天子削發代罪,還要告罪太廟,這是罪二。

 牽連大家,差點要掉腦袋,這是罪三。

 有此三罪,不殺光他們,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和天子以及自己?

 劉徹登上攆車,站在車頭,在群臣和軍隊的簇擁下,奔向太廟方向。

 只有他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若他沒有削發代罪,最後,平陸候和紅候的子孫們說不定能得逞。

 他們哭廟這一招,不能說走錯了。

 在實際上,他們走對了。

 哭廟,傾訴委屈和冤枉在太上皇之前。

 他們只要撐到天亮,長安百姓醒來,天下人的目光聚焦過來,皇帝心腸稍微一軟,有所內疚,就會下詔安撫。

 可惜,他們遇到了劉徹。

 他們被動的卷入了未央宮與長樂宮的政治鬥爭和傾軋。

 所以,他們成為了炮灰。

 冤嗎?

 當然很冤!

 但這就是政治!

 肮髒而黑暗,惡心而齷齪。

 史書上的偉光正的詞匯下,埋葬了無數人的哭泣和血淚。

 “要怪就怪,你們生於帝王家……”劉徹的心裡平靜如水:“要怪就怪,你們懷璧其罪!”

 生於帝王家,本身就是罪過,卷入政治傾軋之中變成炮灰,自然很正常。

 更何況,那楚國三郡五十余城,劉徹流著口水想將此地變成郡縣, 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劉禮和劉富死後,他們這些元王子孫實際上已經是如同小兒持金於鬧市,必然引來無數覬覦的眼光。

 當然……

 楚元王和楚夷王,有功天下,遺德甚厚。

 所以,劉徹不可能下死手,最多殺一兩個帶頭的。

 剩下的人,最多圈禁和軟禁。

 歷史上,劉戊造反身死,他的子嗣也沒有被趕盡殺絕,就是因此。

 在漢室,楚元王劉交,相當於宗周的衛康叔。

 是國家的招牌和臉面,沒有皇帝會對他們趕盡殺絕。

 甚至於,等這風頭過了,劉徹目的達到,過個一年半載,劉徹還會假惺惺的從元王子孫裡選擇一人,封到其他地方去繼續奉祀楚元王楚夷王的香火宗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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