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關中堪輿拿來!”劉徹對王道吩咐著。
沒多久王道就捧著一卷厚厚的帛布走了過來,幾個宦官一起將那副碩大的關中堪輿全圖展開來。
更有侍女掌燈上前,為劉徹君臣照亮整幅地圖。
劉徹看著地圖。
雖然這副地圖的測繪水平什麽的,遠遠不能與後世的民用地圖相比。但起碼,還是將關中全貌展現在了劉徹眼中。
從地圖上,很清晰的就能看到整個關中實質上就是一個自西向東逐漸敞開的河谷盤地。
渭河橫貫南北兩側。
渭河以北屬於平原地區,地勢開闊,水土肥沃。
鄭國渠橫穿其中。
但渭南地區卻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山高原窄,土地鹽鹼化嚴重,基本沒有水利設施。
但偏偏渭南地區佔據了整個關中總面積一半以上的土地。
劉徹想著他去河東的路上的所見所聞。
很明顯的就能看出,整個渭南和渭北的區別。
“張湯……”劉徹轉身問道:“卿可知,這關中地價渭南與渭北,差距如何?”
“家上……”張湯躬身道:“臣聽說,關中地價常年一畝作價一金,京畿附近畝價甚至十金……”
“具體的臣也不太清楚,請家上傳召舍人嚴熊,他或許知道……”張湯低頭回答著,心中卻是忐忑不安,這些年他基本上都在研究漢律,根本沒時間去管民間的事情。
關中農民的現狀和未來。他可從來沒有去認真探究過,也就是最近一兩個月多花了點時間去查探,但像他這樣的官宦人家。從來都是在衙門裡當差,哪裡會真的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但此刻,張湯卻是相當惶恐的。
法家的人最怕的就是上面有疑惑,而自己無法解答。
“以後我應該多多去關注這些……”張湯心中想著:“家上最是關心這些細節,我當做到全部爛熟於心,不可再像今天這樣了……”
“那就傳召舍人嚴熊進來問話吧……”劉徹聳了聳肩膀,並不在意張湯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人力有時窮嘛。
隨即,劉徹的心中也浮現他記得的嚴熊的資料。
嚴熊關中華陰縣人士,祖輩和父輩都沒有當過官。到了他這一代才涉足官場。
起初擔任華陰縣縣尉丞,負責華利修繕,其後升任為弋陽縣尉,因為在陵邑工作表現突出。去歲被課為乙。進入少府的舍人名單。
“這個名字貌似有耳熟,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劉徹摸著下巴想著,回憶著。
終於,他想了起來。
“龍首渠的開鑿者!”
十幾年後的建元年間,此人先是主持了褒斜道漕運的開鑿工程,因為施工難度太大,水流太急而作罷。
但卻也與漢中太守張卬一起重新修繕了一次斜道。
所謂褒斜道,就是典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那個出入蜀郡的棧道,也是後世諸葛亮出蜀道北伐的通道。
而後。這人於元光至元狩年間主持了龍首渠的開鑿工程。
從而拉開了漢室興修關中水利的。
自此之後數十年,關中先後修建了十幾個水利工程,幾乎涵蓋整個關中所有水系。
劉徹想著這些,再看著地圖上,那些現在還是幾乎一片空白的關中水系。
其實,在鄭國渠修建之前,渭北地區還不如渭南呢!
當初渭北雖然是平原,但因為是衝擊平原,所以土地鹽鹼化非常嚴重,鄭國渠開鑿了以後,其所灌溉的四萬五千八百頃土地,才搖身一變成為關中最肥沃,產出最高的土地。
“看了興修水利目前還是大有可為的!”劉徹心裡想著。
但此刻,他卻是只能看看而已,不敢去動修建渠道的念頭。
因為,此時修建一條完整的大規模渠道,所需要花費的人力物力根本就不是他這個太子所能承擔的。
當初秦國修建鄭國渠,幾乎全國總動員,花費的財力物力就不說了,單單就是民夫就是幾十萬!
而劉徹心裡很清楚,在當下這個關口,他的老爹不可能同意他將寶貴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水利建設工程中。
當下漢室朝廷的重點依然還是在防備匈奴和打擊關東諸侯國之上。
因此,修水利渠道什麽的,暫時是別想了!
但,先做個預案,讓手下的人去組織調研和勘察地形地貌,進行一些前期準備工作還是可以的。
這麽想著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官員就在王道的引領下來到了劉徹面前,躬身一拜,叩首道:“小臣嚴熊拜見家上,未知家上喚臣前來有什麽吩咐?”
“聽聞卿久在關中各縣任職,乃是親民官……”劉徹讓王道給他弄了張席位,讓他跪坐下來後,就問道:“卿可知關中各地田畝價格與土地產出實情?”
嚴熊躬身一拜,答道:“回稟家上,以臣所知,渭南地方田畝價格大致在一畝五千到八千錢之間,渭北田畝一畝大致在兩萬錢左右,至於京畿陵邑地區,就不好說了,長陵一畝價值三萬錢以上,南陵一畝足有四萬錢,若是弋陽縣,去歲一畝價為五萬錢!”
劉徹聽著簡直有種好似後世天朝帝都房價一般的感覺。
越靠近長安,土地價格越發高漲。
“我手裡面不是還有幾個審逆的莊子嘛……”劉徹思量著:“將之賣出去少說也能回籠幾千萬甚至上億的金錢了啊!媽蛋……”
不過也就想想而已。
這些莊子,怎麽可能賣掉?
誰又敢接盤呢!
不過。這卻也是比較正常的價格。
長安附近蝟集人口近百萬,寸土寸價也就不足為奇了。
雖然審平繼被沒收的莊子不能變賣,但劉徹卻又想到了一個圈錢的法子。
他現在手裡管著長安四市。
隨便拿一個出來。以改造的借口,將之整體遷移改造,順便整理兩個附近的閭裡民居,學一學後世天朝房地產商的手段,那錢就滾滾而來了。
再進一步說,淳於意的醫學學校和以後將要開辦的太學什麽的也是可以利用的嘛,後世的學區房怎麽賣的來著?
這麽想著。劉徹就覺得自己有些邪惡了。
放下腦子裡那些荒唐的念頭,劉徹道:“嚴卿對關中情形很了解嘛……關中七十五縣,卿走訪過幾縣?”
“回稟家上。小臣隻去過其中十一縣!”嚴熊叩首答道。
“那孤就交給卿一個任務,從今天起,帶人去將關中七十五縣都跑一趟,深入到亭。仔細考察一番。回來後給孤一個報告!”劉徹鄭重的道:“孤會讓王道派人從旁輔佐,另外,再批給卿白紙一千張,作為記錄用紙……”
劉徹看著汲黯和張湯,顏異,道:“三位愛卿,就從旁幫著些,所有文檔整理後送到孤這裡來……”
“諾!”汲黯等人連忙叩首。
他們到此時也終於知道。太子是對他們這段時間的工作不太滿意了。
不然也不會叫一個新人去負責此事。
“想想也是……”顏異心裡尋思著:“過去我一直都只看少府和內史的文檔,沒有去地方查看。這確實是我的疏漏,當今太子,可是看重那些能深入地方的人的……”
其他人自也不傻,馬上就想到了劉徹過去喜歡的官員的特征,無一例外,那些出身地方,能俯首做事的人更受青睞。
這位太子,跟他的皇祖父可是很像的呢!
正所謂有什麽樣的主君,就會有什麽樣的臣子。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官僚的特征就是一切唯上。
簡單的來說,一個好大喜功的主君,底下官員不說全部,至少大半都是馬屁精。
同理,一個勤儉發奮的君主,手下的大臣雖然不可能個個都奉公守法,忠心王事,但最起碼最起碼,做做樣子,所有人都會的。
劉徹自然知道這一點,看看天朝就能知道了。
太祖在位,萬裡山河一片紅。
太宗在位黑貓白貓,笑貧不笑娼。
世宗在位,人人都戴三個表。
中宗在位左八榮右八恥,神獸掛胸膛。
只能說,這就是官僚的尿性!
因此,他也就是順手敲打一下汲黯等人,然後就點到為止了,揮手讓嚴熊退下後,就道:“秋收就要來了,諸卿都盯著點,有什麽情況隨時向孤匯報!”
“另外,跟少府衙門的溝通現在就要開始了,汲黯,你去負責與少府打交道!”劉徹命令著。
汲黯跟少府有關系,劉徹當然知道,這也算是給汲黯的一個考驗吧。
然後,劉徹就又吩咐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讓張湯去協調內史衙門,鑒於現在內史令還沒有任命,因此,劉徹就讓張湯暫時跟內史衙門的內史丞去交流。
另外,劇孟則負責去招安關中的遊俠們,將他們整合起來,維持秋收的秩序。
劉徹自然是知道,本次關中的保護糧食收購工作基本上沒有長安及其附近京畿陵邑區的事情,關中糧食最大的缺口就是這裡了。
因此,在遠離長安的地方縣鄉,才是本次糧食收購的重點地區。
而大商人們,往常總是會在這個時節跟關中的古惑仔們勾結起來,欺行霸市,強買強賣。
所以,想要這次糧食收購順利進行,就得先斬斷商人跟惡霸流氓之間得聯系。
另外,為了以防萬一,劉徹還讓劇孟做好準備,實在不行就掀桌子。
在中國古代統治者跟商人之間,一旦玩不下去了,掀桌子這種事情,是再正常不過了。
嗯,耍無賴也算是中國統治者的天賦之一了。
反正在中國。錢是沒有刀劍跟權勢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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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思賢苑裡居住的百姓,一覺起來,就發現。自己租住的土地和房屋換了主人了。
於是,幾乎人人都興高采烈的全家老小一起出動,跑到了附近的宮殿前面叩首謝恩和求見新主人太子劉徹。
對於在上林苑中生活的百姓來說,他們最喜歡的事情,莫過於自己租種的土地劃分到太子名下了。
前太子當今天子當初在這上林苑中的地盤,到現在都是免田稅的,徭役什麽的更是少的可憐。連人頭稅都是不用交的!
因為,劉氏的太子,會將自己領地裡的百姓看出自己人。
換句話說。就是在太子領地裡的佃農是給太子種地的。
太子的佃農,那待遇可是比一般的自耕農甚至小地主還要好的。
誰不知道當今天子過去的地盤裡的佃農至今每年過節都會被賞賜肉布米甚至還有金錢,
因此,整個思賢苑的百姓。一發現自己的主人變成了太子了。
立刻就一個個高興的滿臉通紅。不能自已。
因為,大家都知道,成為太子佃農的好處到底有多少!
中國的百姓,就是這樣淳樸而狡猾。
對於給自己和子孫謀福利這樣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會傻到不知道去爭取。
於是,劉徹一覺醒來以後,就聽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聲音。
“王道,怎麽回事?”劉徹將王道叫過來問著。
“回稟殿下。外面來了兩三千百姓,說是來給您問安和謝恩來的……”王道答道。
劉徹一愣。他布告都還沒貼出去,這些人怎麽知道的?
但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命令道:“給孤更衣,傳令給劇孟,小心著維持秩序,不要傷孤子民!”
對於百姓,尤其是農民,歷代統治只要不是煞筆、笨蛋、暴君都是很講究拉攏和親民的,最起碼,姿勢是做的很足。
就連崇禎在上吊自殺前都曾說:朕死亦發覆面,勿傷朕子民一人這種話,劉徹怎麽可能連崇禎都比不上呢?
於是,他穿上太子冕服,在一大群衛兵的保護下,出了宮殿。
只見到宮門口,密密麻麻的跪著老老少少兩三千號人。
基本上思賢苑裡住的百姓都來了。
劉徹撓撓頭,調整一下呼吸,向前一步,走出被嚴密保護的衛兵牆,對著滿地的百姓拱手一拜,道:“孤何德何能,竟父老鄉親,如此厚愛,真是羞煞孤了!”
父老鄉親這四個字,在漢室,基本上只有皇室的太后天子太子才有資格說。
其他人還真不能說。
誰叫這是劉邦喊出來的呢?
因此,聽到劉徹的話,再看到他的衣飾,百姓們就紛紛叩首道:“小民等恭問家上安康,唯願家上百歲春秋……”
劉徹連忙道:“父老鄉親們的祝願孤知矣!來人,傳孤命令,免思賢苑所有父老田稅三年,又思賢苑中凡年入五千錢以下,家中有男丁為士卒者,或其他條件困難者,皆可許租鹿牧之,每戶可租鹿公母各三頭,另,再賜每戶錢一千,布一匹,肉一斤,魚兩斤!”
這些事情本來是早就預備好的,只是提前說出來了而已。
但百姓們一聽,立刻就高高興興的跪著叩首道:“小民等躬謝家上厚賜,再拜家上金安!”
被兩三千人恭維,跪拜和擁戴,這種感覺,劉徹三輩子以來,這還是頭一次享受到。
頓時就讓他整個人都爽歪歪,不知身在何方了。
“難怪金家從大胖到三胖,都死死的抓著權力不放……”劉徹感慨著:“這種感覺,一旦享受過,還要放棄的那還是人嗎?”
看著這些百姓,劉徹心中也生出了一些特殊的情愫。
實在是,從現在開始,這些百姓會牢牢的貼著他劉徹的標簽。
前世之時,劉榮死後,當初他的太子領地裡的百姓自發的到其靈前哭泣者數以千計,守靈者十幾戶。
小豬的羽林衛。最初的班底就是從他的太子領地裡選拔的良家童子訓練出來的。
劉徹的皇帝老爹現在的貼身侍衛和衛隊,也基本是從當初的太子領地裡選出來的。
論忠誠和忠心,再沒有其他地方能比自己直轄領地。受自己恩惠和恩德的百姓更高的了。
毫不誇張的說,每一個漢室太子的基本盤最初都是從自己的太子領地中發祥而出的。
因此,在劉徹眼中,眼前的這些百姓不僅僅是他的百姓,更是他將來的忠臣的搖籃。
劉徹看了看,這兩三千人中,孩子佔了大概四五百人的樣子。其中男童大概兩百人上下。
於是他道:“多謝父老鄉親的抬愛,孤無以為報!”
“書雲:蒙以養正,聖功也!從即日開始。孤會讓人在前面的皇莊之中每日開講,教授識字斷文,凡思賢苑中四歲以上,十四以下的童子皆可前去聽講……”劉徹拋出這個重磅炸彈。
頓時百姓們就嗡嗡嗡的議論起來。
讀書?
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知識和前途呢?
望子成龍是中國社會的傳統。
但是……
大部分人卻有些猶豫。
要供養一個脫產的讀書人。那可是很難的!
別的不說。家裡因此少一個勞動力,那影響就大了去了!
在此時,半大的孩子也會開始在田間幫忙了,十二歲左右就能跳水翻地了!
人人都知道讀書好,但誰也沒辦法保證自己家的孩子讀了書就一定能有出息。
而地主和豪強富商,能將孩子送去讀書,甚至不惜血本,那是因為他們賭的起。老大讀書讀不出來,那就老二上。老二不行,老三可以,總有一個能出頭。
但農民,尤其是佃農們賭不起,一旦失敗,就是整個家族的悲劇的開始!
劉徹想了想,索性就再拋出一個福利,他道:“請父老鄉親不要有後顧之憂,所有前去聽講的童子,孤每日提供一餐,另外,每五日休沐一日,可以讓童子們回家幫忙!”
劉徹看著百姓,深情的道:“請各位父老鄉親好好記住孤的話:知識,改變命運!”
在後世,知識未必能改變命運。
但在這西元前的時代,知識卻是一定能改變命運的。
一個識字的人,最起碼都能給大商人做個帳房、掌櫃什麽的,有出息的能當官,甚至封侯拜相。
朱買臣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
但劉徹也知道,他現在能做的最大程度,也就是僅次而已了。
以他太子的身份,給這思賢苑實行一個義務教育,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再想普及和擴大,那就是找死了!
即使他以後當了皇帝也是一樣!
因為,這時代的財政收入和生產力根本承擔不了如此大規模的教育制度。
劉徹以後當了皇帝,能做到的最大的極限和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建立幾所國家大學,專門培養精英,同時鼓勵民間私塾的發展,進行一定程度的政策傾斜和補貼。
剩下的,就得等什麽時候殖民全印度了,靠著印度的財富和資源,或許能支撐起一定程度的掃盲運動。
劉徹回過頭對顏異道:“這事情,交給卿去負責,卿去安排,舍人和洗馬以及其他諸臣,輪流來思賢苑給孩子們掃盲,制定一個輪值表,將來此教授,計入一年一度的考績之中去!”
雖然太大規模的義務教育,劉徹乾不了。
但是小范圍內的掃盲和教育,他還是可以承擔的。
像現在給思賢苑的孩子們掃盲,將來在他的太子衛隊裡普及知識文化,教授兵法什麽的,還是可以的。
想要一口吃個胖子下去,肯定會噎著,但循序漸進,一點一滴的改變,卻是完全可以的。
不說別的,就是單單學小豬,將來編練八校尉作為骨乾,在這幾千人的精銳中普及知識文化,然後用個十幾年時間,就能培育出幾萬人的有知識懂兵法的軍官。
靠著這些人做骨乾,什麽事情做不成?
當然,這些是很遙遠的事情。
暫時來說,打著‘蒙以養正’這個政治正確的幌子,在思賢苑裡玩義務教育掃盲,誰都不敢說他什麽。
“諾!”顏異一聽連忙點頭。
但心裡卻有著別的心思在轉悠。
“教農夫之子……”顏異撓撓頭,感覺有些別扭。不過,當初他的先祖在孔子門下求學時,同窗之中好像也有很多出身低賤的人。
這麽一想,顏異也就能理解了。
畢竟,儒家的口號是‘有教無類’。
但黃老的汲黯跟法家的張湯,卻是多少有些不舒服了。
給泥腿子上課?沒有過的事情啊!
要不是劉徹是太子,站在哪裡頂著,一臉堅決,張湯真想勸說一下。
倒不是他看不起農民。
而是張湯覺得,這些泥腿子的孩子不懂禮數,更不知尊卑,也不是很聰明,能學的會先賢的思想,理解的了商君的意思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