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孟玨就出門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來,要雲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玨未用車夫,自己駕著馬車載著雲歌直出了長安。
雲歌坐在他身側,一路嘀嘀咕咕不停,東拉西扯,一會說她的菜,一會說她讀到的哪句詩詞,一會說起她的家人。講到高興時,會自己笑得前仰後合,講到不開心時,會皺著眉頭,好像別人欠了她的錢。
孟玨只是靜聽,笑容淡淡,表情並未隨著雲歌的談笑而起伏。可他會遞水囊給雲歌,示意雲歌喝水;也會在太陽大時,拿了鬥笠罩到雲歌頭上;還會在雲歌笑得直打跌時,騰出拽馬韁的手,扶著雲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馬車。
等馬車停在一座莊園前,雲歌才反應過來孟玨並非帶她出來遊玩。
門匾上寫著“青園”兩字,園子雖維護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顯然頗有些年頭,雲歌低聲問:“這是誰家園子?”
孟玨握住雲歌的肩膀,神情凝重:“雲歌,還記得上次我帶你見過的叔叔嗎?”
雲歌點頭。
“這也是他的產業,風叔叔病勢更重了,藥石已無能為力,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他。過一會,不管風叔叔和你說什麽話,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雲歌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帶著她在回旋的長廊上七拐八繞,不一會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玨示意雲歌在外面等著,自己挑了簾子先進去,到了裡屋,他快走了幾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玨來向風叔請罪。”
有小廝來扶陸風坐起,放好軟墊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陸風凝視著孟玨半晌都沒有說一句話。孟玨也是一言不發,隻靜靜跪著。
陸風似有些累了,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挑唆著燕王謀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該死的都死了,現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滿意?小玨,你的心真大,難怪九爺不肯把西域的產業交給你。”
陸風聽到屋外女子和小廝說話的聲音,“你帶了誰來?雲歌嗎?”
孟玨回道:“是雲歌,怕叔叔病著不願意見客,就沒敢讓她進來。”
陸風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不敢?你別和我裝糊塗了,叫雲歌進來。”
雲歌進來後,看孟玨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來。榻上的人雖然面色蠟黃,可眼神仍然銳利,也沒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異常乾淨整潔。
陸風看著雲歌,露了笑意:“丫頭,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跪我?”
雲歌紅著臉偷瞟了孟玨一眼,雖然是低著頭,語氣卻十分坦然:“你是孟玨的長輩,孟玨跪你,我自然也該跪你。”
陸風笑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這是打算跟著小玨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不是。”
陸風和孟玨都是一怔,孟玨側頭看向雲歌,雲歌朝他一笑,對陸風說:“不是我跟著他,也不是他跟著我,是我們在一起,是我們一起走以後的路。”
陸風大笑起來:“真是玉……和……女兒……”話說了一半,陸風劇烈地咳嗽起來,孟玨忙幫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脈,陸風擺了擺手,“不用費事,就那個樣子了,趁著能笑再多笑幾回。”
陸風看了看孟玨,又看了看雲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墨鐵牌,遞給雲歌。
雲歌遲疑了下,伸手接過。
陸風笑對雲歌說:“雲歌,若小玨以後欺負你,你就拿這塊钜子令找執法人幫忙。”
雲歌說:“钜子令?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啊!墨子,墨家學徒都要聽從钜子的號令。”
陸風說:“我雖非墨家學徒,卻十分景仰墨子,所以執法人的組織的確仿效墨家組織而建。人雖然不多,可個個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藝人,可一旦钜子下令,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為做生意時,常有下屬為了利益出賣良心,所以設置執法人來監督和處決違反了規矩的下屬。長安、長安,卻是常常不安,你拿著這個,護你個平安吧!”
雲歌把钜子令遞回給陸風:“我用不著這個。”
陸風溫和地說:“雲歌,這是長輩的一片心意,聽話收下。”
雲歌還想拒絕,卻想起孟玨先前叮囑的話,這些話恐怕都是陸風最後的心願。雲歌雖和陸風只見過兩面,卻因為陸風對她異常親切,他又是孟玨的叔叔,雲歌已把陸風視作了自己的長輩,此時聽到陸風如此說,再不能拒絕,只能收下了钜子令,“謝謝風叔叔。”
陸風凝視著雲歌,“看到你和孟玨一起,我很開心。可惜九……”陸風眼中似有淚,“雲歌,你先出去,叔叔還有話交待小玨。”
雲歌磕了個頭,出了屋子。
陸風對孟玨說:“以後漢朝疆域內所有產業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玨俯身磕頭,“謝過叔叔。”
陸風板著臉說:“一是因為你姓孟,二是因為雲歌,三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過。小玨……”陸風半閉著眼睛,斟酌著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伸手輕拍了下孟玨的肩,“你跟在九爺身邊多年,多多少少總該受了幾分影響。既然決定交給你了,我就不必再廢話。”
陸風閉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玨,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時候就離開長安,一直想念小時候走過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時再遊歷一番,卻一直拖到了現在,希望還能有時間,正好去看看小電、小雷他們。”
小廝進來,服侍陸風躺下。
孟玨連磕了三個頭後,起身出屋,掀起竹簾的瞬間,聽到屋內低低一句,“不要再錯過。”
孟玨的手停了一瞬,輕輕放下竹簾,走向了在廊下等著他的人,“雲歌。”
雲歌立即跑過來,孟玨笑握住了雲歌的手。
他們和陸風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別時,陸風的精神也還好,所以並未有太多傷感,可兩人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鬱。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沒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兩人一口氣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群山,遙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空,心中的沉悶才消散了幾分。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得雲歌搖搖欲倒。雲歌迎風而站,不禁覺得身子有些涼,正想說找個風小的地方,孟玨已經把她攬到了懷中,背轉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頭俯在雲歌耳側問:“有人剛才的話是說願意嫁給某人了嗎?以後可以和兒女說‘當年是你娘追著你爹喊著說要嫁的’。”
雲歌剛才對著陸風落落大方,此時只和孟玨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再被孟玨一嘲,立即羞惱成怒,掙扎著要推開孟玨,“誰追著你了?剛才說的話都是順著風叔叔心意說的,不算數。”
孟玨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緊,“好,剛才的都不算數。現在重新來過,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
雲歌立即安靜了下來,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孟玨抬起了雲歌的頭,他的眼睛裡有微不可察的緊張。
昨夜的星辰,只是兒時夢。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雲歌笑低下了頭,輕聲說:“你去問我爹,我爹說可以就可以。”
孟玨笑著打趣:“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經說可以了’?”
雲歌沒有吭聲,孟玨輕挑起了雲歌的下巴,在孟玨的唇親到雲歌的臉頰時,雲歌閉上了眼睛。
蒼茫的高山頂,野風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玨無意碰落了發簪,還是狂野的風,雲歌的發髻松散在風中,青絲隨著風聲起舞,輕打著她的臉。
孟玨以手為簪,將烏發纏繞到手上,替雲歌綰住了一頭的發,而雲歌的發也纏纏繞繞地綰住了他的手,孟玨笑咬著雲歌的唇喃喃說:“綰發結同心。”
面頰是冷的,唇卻是熱的。
雲歌分不清是夢是真,好似看到滿山遍野火紅的杜鵑花一瞬間從山頭直開到了山尾,然後燃燒,在呼呼的風聲中劈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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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這幾日常常乾著乾著活,就抿著嘴直笑,或者手裡還拿著一把菜,人卻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動不動,滿面潮紅,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麽。
許平君推開雲歌的院門,看到雲歌端著個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許平君湊到雲歌身旁,笑嘲著問雲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雲歌紅著臉一笑:“就不告訴你!”
許平君哈哈笑著去撓雲歌癢癢:“看你說不說?”
雲歌一面笑著躲,一面撩著盆子裡的水去潑許平君,其實次次都落了空。
兩人正在笑鬧,不料有人從院子外進來,雲歌潑出去的水,沒有澆到許平君身上,卻澆到了來人身上。
雲歌的“對不起”剛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麽。
許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雲歌身旁,一副和雲歌同仇敵愾的樣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門外探了下頭,看到自家小姐被潑濕,立即衝著雲歌罵:“你要死了?居然敢潑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臉上的水,冷聲說:“我命你在外面守著,你不看著外面,反倒往裡看?”
丫鬟立即縮回了腦袋:“奴婢該死!”
因為來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兒,雲歌不願許平君牽扯進來,笑對許平君說:“許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說會話。”
許平君猶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雲歌遞了帕子給霍成君,霍成君沒有接,臉若寒霜地看著雲歌,只是臉上未乾的水痕像淚水,把她的氣勢削弱了幾分。
雲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說:“你救過我一命,我還沒有謝過你。”
霍成君微微笑著說:“不但沒有謝,還恩將仇報。”
雲歌幾分無奈:“你找我什麽事情?”
霍成君盯著雲歌仔細地看,仿佛要看出雲歌究竟哪裡比她好。
她有美麗的容貌,有尊貴的身份,還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肯定會富貴幸福,可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蘭的慘死,讓她從夢裡驚醒。
作為霍光的女兒,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來就是屬於富貴的人,她已經享受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她不可能放棄她的姓氏和姓氏帶給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榮耀下的一顆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結合,她既想要一個能依然讓她繼續過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棄內心的感覺。而孟玨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保護她。她絕不想做第二個姐姐,或者上官蘭。
雲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開幾步,乾笑著問:“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氣,盡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玨是一個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實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父親很喜歡他的原因。孟玨以後想走的路,你根本幫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錯外,還有什麽優點?闖禍,讓他替你清理爛攤子?雲歌,你應該離開長安。”
雲歌笑著做了個送客的姿勢,“霍小姐請回。我何時走何時來,不煩你操心。漢朝的皇帝又沒有下旨說不準我來長安。 ”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說的任何話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後別糾纏不休,給彼此留幾分顏面。”
院門外傳來劉病已的聲音,似乎劉病已想進,卻被霍成君的丫鬟攔在門外。
劉病已揚聲叫:“雲歌?”
雲歌立即答應了一聲,“大哥。”
霍成君笑搖搖頭,幾分輕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細看看你,就把你們緊張成這樣,如果我真有什麽舉動,你們該如何?我走了。”
她和劉病已擦肩而過,本高傲如鳳凰,可碰上劉病已好似散漫隨意的眼神,心中卻不禁一顫,傲慢和輕蔑都收斂了幾分。霍成君自己都無法明白為何一再對這個衣著寒酸的男子讓步。
“雲歌?”劉病已試探地問。
雲歌的笑容依舊燦爛,顯然未受霍成君影響,“我沒事。”
劉病已放下心來:“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換成是你許姐姐,現在肯定胡思亂想了。”
雲歌做了個鬼臉,笑問:“大哥是說我臉皮厚吧?一隻小山雉居然在鳳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慚形穢。”
劉病已在雲歌腦門上敲了下:“雲歌,你只需記住,男人喜歡一個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沒有任何關系。”
雲歌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