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玨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麽?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裡,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玨,打聽人家這麽多事情乾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麽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隻想忘記,隻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麽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玨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麽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歎了口氣,為什麽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玨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麽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玨也要如此?
* * *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杆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麽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麽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麽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隻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隻想大醉一場,什麽都不想再想,什麽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麽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眼內黑沉沉的風暴卷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麽多人命……那麽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 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麽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麽滋味?什麽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麽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麽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麽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麽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