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晨曦四合,曉霧溟濛、距青州城西十裡之外的大河邊。沿河岸緩緩走來一個駝背老人,這老人佝僂著身軀,左手撐一根老藤拐杖,右手拎一個小藥鋤,背上背著個籮筐,筐中一些草藥枝葉猶鮮嫩,似乎這老人剛自山裡采藥歸來。
采藥老人踽踽獨行,滿臉皺紋的臉上神情漠然,只是他兩眼中淚光盈然,流露出悲痛萬分之色,時不時抬袖去擦眼淚,卻總也擦不乾。好生詭異離奇。
采藥老人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河岸邊躺著個人影,這人上半身趴在岸邊碎石上,下半截身子兀自浸泡在水中,整個人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話。
采藥老人瞟了一眼,眼波一陣閃動,隨即硬下心腸擻過頭去,繼續前行,就當什麽也沒看見。
采藥老人走出幾步,步履越來越慢,終是良心難安,見死不救畢竟不是他的本性,微微歎了口氣,又回轉過來。他走到這人身邊,蹲下身,把這人的身軀翻轉過來,只見此人是個面貌威武的老者,面色湛白,雙目緊閉,渾身上下有十余處傷痕,其中最致命的一擊還是右肋插著的一支黃金箭。這老者正是遭皇帝重創之後逃遁的殷百裡。
采藥老人猛然看見黃金箭,不禁身軀一震,探了探殷百裡的胸口,發覺還有熱氣,鼻息也若有若無,並未斃命,他大為驚奇,要是換了一般人,挨上這麽一箭,一早就死硬了,殷百裡卻能撐到現在,一身功力當真深不可測。
采藥老人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放在岸邊一塊乾燥的青石上,然後自懷中取出一些藥物,給殷百裡外敷內服,為他處理起傷勢來。
采藥老人醫術精湛,手法甚是高明熟練,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把他的各處傷口包扎妥當,黃金箭也小心起了出來。最後,自懷中取出一小盒銀針。為他施展針灸之術。疏通徑脈。
不多時,殷百裡呻吟一聲,悠悠醒轉過來,他甫一看見身前的采藥老人,立時手腕一翻,扣住采藥老人的右手。喝道:“你是什麽人?!”
采藥老人隻覺手腕被兩道鐵箍扣住似的。一陣鑽心劇痛傳來,直入骨髓、似要折斷,他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嘴裡“呵呵”兩聲、示意自己是個啞巴。
這時殷百裡神志已完全清醒過來,看看自己身上地傷處,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問道:“是老哥你救了我?”
采藥老人冷冷瞧著他。那意思分明是:這裡就你我二人,不是我還有誰?
殷百裡歉然放開手,正想道謝,目光在采藥老人臉上一轉,忽然心生警覺。他早就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了,一看之下立刻發現其中的蹊蹺,喝道“你臉上用了易容術,你究竟是誰?!”說著,右手伸出就朝他面部揭去,要看一看他的真面目。
采藥老人突然一翻身,左手食中二指夾著一根銀針,狠狠的扎在殷百裡右臂“肩井穴“上。
殷百裡現下身遭重創,身體行動困難,一身驚世武藝發揮不出一二成,當即叫采藥老人刺中穴道,整條右臂一時間又麻又酸,無力的軟軟垂下。
采藥老人成功擺脫他的控制,跳起來向西面飛跑,拐杖藥鋤也不要了,步履矯健輕快,宛如少年,哪裡還有駝背老人遲緩的樣子。
驀聞“噗”的一聲輕響,采藥老人左腿膝下地環跳穴被一枚小石子擊中,他左腿一僵,奔跑中整個身體失去平衡,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只見後方躺在地上地殷百裡,左手抓起幾枚河岸邊的鵝卵石,曲指連彈,鵝卵石一枚枚朝采藥老人射出,噗噗聲裡,采藥老人多處穴道被擊中,再也動彈不得。
殷百裡艱難的盤膝坐起,澄思靜慮,默運玄功療傷。采藥老人身軀僵硬躺在不遠處,周圍一片寧靜。
大半個時辰後,殷百裡內功運行了兩個大周天,氣力略為恢復,站起身來,走到采藥老人身旁,俯下身去,伸手在采藥老人臉上一陣揭抹,易容藥物脫落,顯出一張年輕淨秀的臉蛋——竟是雍王姬伯潭!
殷百裡大吃一驚,霧時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道:“雍王殿下?你不是死了麽?!”
姬伯譚見行藏已露便索性承認,淡然道:“以前……以前的雍王是死了,現在地我,只是個無家可歸地逆……逆賊罷了。”
無怪乎姬伯譚易容改裝之後扮啞巴,原來是為了掩飾他的結巴,否則他一旦開口說話,很容易露出馬腳來。
殷百裡到底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很快便想明白了:雍王醫術精湛,也許有某種吃了之後整個人暫時全身冰冷失去知覺、猶如死人的藥物,他便在城破之時自己服下,使所有人都以為他已死於亂軍之中,然後再找機會易容逃脫,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殷百裡想通之後,不由豎起大拇指,擊節讚歎:“好心機!好手段!人人都說雍王忠厚老實,原來也有這等心計,老夫都險些看走眼了!”
這番話也不知是誇他還是罵他,陳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默不作聲。
殷百裡心念電轉,忽然問道:“雍王殿下為何不光明正大向昏君請罪?人人皆知你稟性純良,謀逆作亂之事與你半點無關,你從頭到尾只是被陳王挾持而巳,那昏君會原諒你的,你仍舊可以安安穩穩當你的王爺。”
一聽此言,姬伯譚滿臉脹紅,眸子裡噴射出刻骨的悲痛,恨恨道:“他、他……他逼死了三弟,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他!”
殷百裡當然明白話語中的“他”,指的是皇帝。他眼珠子轉了轉,一個近乎瘋枉地念頭迅速在心底裡成形,笑道:“那敢情好,我也正要設法救出唐王李兄弟……”
姬伯潭一聽,忍不住譏誚道:“救唐王,憑什麽?就憑……就憑你的拳頭?你要……要是再獨身行刺,下回……就沒這麽好的運氣,有人救……救你了!”
殷百裡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你說的一點不錯!這一支黃金箭幾乎要了我的老命,身上傷勢少說要兩三個月才能完全複原;而那昏君身懷地武功絕不容小視,身邊戒備又異常嚴密,我是不敢再去行刺了。嘿,要是只有我老頭子一人,眼下確實一籌莫展,但有王爺你在,一切就不一樣了……”說到後來,笑眯眯望著他。
姬伯譚暗自心驚,顫聲道:“你你……你究竟想怎樣?”
殷百裡大笑道:“王爺你是先帝之子,假如你以當今皇帝是假冒的為名,去北方大草原向契丹人借兵奪位……哈哈,契丹人對中原虎視耽耽多少年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想必會很樂意發兵南征,助王爺奪取皇位……哈哈哈,此計大妙!”他縱聲張狂大笑,目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如瘋如癲。
姬伯譚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望著他,喃喃道:“你瘋了,真的瘋了!跟……跟三弟一樣的瘋了!”
殷百裡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事成之後,你就是新的皇帝,華朝整個江山都在你手中,屆時,割給契丹人一些疆土為酬謝,又有何妨?”
姬伯譚臉色都白了,急急道:“你不要……不要想得太美!這是……引狼入室,倘若契丹人賴在中原不走了呢?我們就會成為……成為千古罪人!!”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便遺臭萬年又有何妨!”殷百裡惡狠狠道。
“我不去、我不會……不會跟你去借兵的!”
殷百裡冷笑道:“那可由不得你!“說罷,語氣一轉,突然說道:“你難道忘了你三弟是怎麽死的?難道不想為三弟報仇?!”
雍王驟然一呆,面孔陣陣痛苦的抽搐,一時說不出話來。
殷百裡站起身來, 自言自語道:“士為知己者死。唐王李兄弟以知己待我,我必以知己報之!若是我去找處山林隱居起來,相信昏君也不容易找到我,可是我老頭子都這麽大把年紀了,縱然無病無災,又有幾年好活,過得幾年還不是與草木同朽,佔那一坯三尺黃土?倒不如趁這個機會乾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就算事敗,好歹拚卻我這條老命回報李兄弟也就是了,我姓殷的此生何憾?”
雍王不答。
殷百裡回到青石旁,拾起兀自沾著自己血跡的黃金箭,他眼巴巴望著、喉嚨裡一陣低沉玲笑、“嘿,好箭法!我姓殷的縱橫一世,身上掛彩的次數屈指可數,還從未受過如此重傷。嘿,總有一日,我會把這支箭還給那昏君!”他恨恨說著、將這支黃金箭以厚布小心包裹,珍而重之收入行囊中。
便在此時,忽聞北方傳來沉悶的馬蹄聲。殷百裡一躍而起,掠到姬伯譚身旁,把他背在背後,施展身法向西疾馳,哈哈笑道:“昏君的鷹爪子來了,老子現在可沒力氣跟他們廝殺,還是去避一避的好。王爺你不是精通易容術麽?妙極妙極,我們找處地方易個容、改個裝,然後奔赴北方大草原,哈哈,我們還會回來的……哈哈哈……”
大笑聲連綿不絕,一路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