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鳴玉本是大明符祥縣一戶平常人家女兒。父親多年飽讀詩書,卻始終考秀才落第,祖業耗盡,生計艱難,看看年紀一大把,無奈之下隻好招幾名平庸的鄉間子弟課讀為生,自己絕了出仕之念。村居無聊,唯一的樂趣便是教授自己兩個女兒讀書。
鳴玉和妹妹寶珠從小喪母,姐妹倆感情深厚。鳴玉自幼聰穎過人,五歲讀詩經即琅琅上口,文章過目成誦。父親大為驚訝,時常說,可惜是個女兒,若是個男子,定當中舉出仕光耀門楣。寶珠比鳴玉小兩歲,從小不擅言談、內秀於心;鳴玉父親常說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雖然長得豐資豔質,跟鳴玉一樣聰穎過人,但因為少言寡語又不輕易出門的關系,光芒便被姐姐蓋過了。父親但凡有事都跟鳴玉商量,將鳴玉看待得很是不凡。
眼見女兒鳴玉長到十二歲,越來越眉清目秀光彩照人,才名遠近皆知,求親的人絡繹不絕。他卻犯了愁。附近都是莊戶人家,就算牛馬成群,最多不過是做個富家媳婦,那不是委屈了鳴玉?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為鳴玉選戶讀書人家的俊秀好兒郎。
可是家境太過貧困,真正的仕宦人家不會娶鄉村私塾先生的女兒,而附近那些村莊富農人家見這位窮酸張先生嫌棄自己兒子不會讀書太過粗蠢,三番幾次求親都吃了閉門羹,一來二去心裡也有了氣,譏笑他道,養個女秀才當寶貝,大家擦亮眼睛看著,最後他女兒肯定沒人要,還不是胡亂配個莊戶人家兒子算數。
光陰易過,眨眼鳴玉已經長到十四歲。這個年齡的女兒家一般早就定了親事,只等擇日過門,可是鳴玉的親事依然沒有任何著落。父親有些急了。鳴玉卻很有主見,反過來笑著勸父親說自己本來志不在嫁人,情願終生侍奉父親。其實她讀了許多書,自覺才識不輸給男子,心裡隱隱不甘,總想著女扮男裝出去闖蕩一番,做出一番大事業,給人看看女兒家照樣巾幗不讓須眉。只是父親年紀大了,只有一個幼妹,家裡又沒有男子支撐門戶。這個念頭隻好深深埋在心裡,從來不對別人說起。
就在這年縣裡來了位公公,排場很大,說是皇帝剛即位,奉太后旨意廣選秀女。大明祖製,后宮必須選身世清白、未曾婚娶的美貌良家女子,年齡在十二到十六之間,並不要官宦人家女兒。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外戚與后宮勾結乾政。
縣令百般奉承,可是卻遲遲沒辦法拿出合適人選。符祥縣地薄人稀,歷來不是出美女的地方,到了這個年齡的多半訂了親,沒訂親的不是有隱疾便是相貌粗鄙。實在一個合適的人選都找不到。正犯愁沒辦法跟這位公公交差的時候,聽到師爺說鄉間有位私塾張先生,他有個女兒正好合適。縣令大喜,一張文書遞下,便要鳴玉跟那位公公去京城。
張老先生打發走送公文的公差,轉頭便問鳴玉的意見。依他想來,這不失為一條出路。女兒相貌出眾滿腹經綸,也許能夠過五關斬六將、經過層層篩選成為皇帝身邊的內人。這樣正好揚眉吐氣。
鳴玉卻不願意。她深知宮牆後女子的辛酸,而且也深知自己的秉性。她為人堅毅剛正,實在做不來獻媚爭寵那些事。何況如今奸臣當道,后宮又不能乾政。如果進了宮,注定以悲劇收場,這樣還不如呆在鄉間侍奉老父。
張老先生一聽也躊躇了,他向來對鳴玉言聽計從,知道女兒深思熟慮說出的話肯定自有一番道理。
可是公文已下,又不能不跟京城來的太監走。父女二人對坐到深夜都拿不出一個好辦法。最後張老先生做了個決定,反正家無余財,索性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寶珠卻說了一番話,從此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寶珠從小到大都是寡言的一個女孩兒,針黹女紅樣樣出色,也讀了許多書在肚子裡,只是她跟鳴玉性格很是不同。她雖然也讀書,可是最喜愛的便是《女四書》。至於詩詞歌賦及史書看也是看,但看完了從來不發表評論,不像鳴玉,時常長篇大論跟父親討論歷史得失。問她到急了,便憋出來一句——女孩兒不該看那些書,女子無才便是德,常常把鳴玉給噎得兩眼白瞪。
這樣一位深受禮教熏陶,行事規矩的女孩兒,就在這時卻忽然發話了。她說,如果君有召而臣民不奉,這是不忠;舉家逃亡,父親年事已高,肯定受不得流亡的辛苦,這是不孝。如果要想忠孝兩全,鳴玉最好進宮,可是依照她的脾氣,進宮肯定忍不住,到時便會斷送性命。她願意代替姐姐鳴玉上京,這樣父親有人照料,又不負君恩,正好是忠孝義三全。
這番大道理把鳴玉震住了。她萬萬沒想到寶珠竟然會這樣說,算起來她自己是個離經叛道的女孩兒。
張老先生聽了半晌無語,末了長歎一聲道:“就這樣辦吧。你們姐妹二人各有各的路,看你們自己的造化吧。只是這樣一來,鳴玉也不能待在家裡了,畢竟父母大人點名的是她!”他當即做了決定,收拾一些物事給鳴玉帶上,讓她連夜投奔遠嫁外鄉的堂妹——符祥縣是呆不下去了,如果知道妹妹替姐姐上京,兜出來便是欺君大罪。
鳴玉出走後,先是投奔遠方的堂姑母,沒想到姑母舉家搬遷到北清國去了。她不能回鄉,無奈之下隻好繼續北上尋找姑母,流亡多日盤纏用盡,面目又黑又瘦,索性打扮成男孩子模樣,跟著商隊做零工賺取路費。沒想到商隊經過清元邊境時被劫道,她被裹脅進山寨,從此落了草。她為人機敏,一直在尋找合適的逃跑機會,可是還沒實施就碰到清元聯軍來圍剿山寨。跟著小寶,一來二去竟然做到了北清兵部侍郎的高官。這次得了機會,正好返回南明尋找父親和妹妹。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妹妹寶珠竟然經過層層篩選,當上了大明天啟皇帝的皇后!就連父親都封了太康伯。聽說父親日子過的很好,倒是深宮裡的妹妹寶珠情勢危急。魏忠賢和客氏狼狽為奸,寶珠一直隱忍,但哪裡是他們二人的對手。想來想去,她決定留下來幫助妹妹。
魏小寶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原來你跟張皇后竟然是姐妹!怪不得那天你硬要面見皇后,是不是從那天開始你們姐妹二人搭上線了?”
鳴玉點點頭:“初時我也不確定。皇后叫張嫣,我的妹妹明明叫寶珠,可是我又聽說她是符祥縣人。想當初天啟皇帝剛即位的時候,符祥縣只有我妹妹一名秀女。因此懷疑就是她,這才硬吵著讓你進宮面聖。就是為了親眼確認她到底是不是我妹妹。一見之下再無懷疑,雖然妹妹出落得越發好了,可是面貌大致沒什麽改變。她當時沒認出是我。我早就寫好一封信藏在袖子裡。見是她,悄悄遞了上去,說明了聯絡方法。”
魏小寶馬上接道:“是了!那天我跟蹤那位跟你遊湖的女子,看到她最後竟然走進了皇宮。當時別提有多驚訝。想來你妹妹不好出宮,派心腹跟你聯系。”說到這裡,小寶忽然一拍大腿,大叫糟糕:“你被霜寒葉發現了,那位宮女只怕凶多吉少,說不定還會連累到你妹妹!”
鳴玉滿臉憂急:“我也是這樣想的。巧蘭的身世其實也很可憐。當時選秀的太監一見我妹妹便說肯定入太后太妃們的眼,連連拍我妹妹的馬,說是將來富貴了千萬要記得他。還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巧蘭送給我妹妹當侍女。巧蘭當時年齡很小,父母雙亡,舅舅黑心把她賣了,還好是跟著我妹妹。她們二人這些年從來沒分開過,情同姐妹,經過多少風雨啊!我也擔心她會出事。”
小寶沉吟道:“光坐著沒用。老子得想辦法打聽一下,看看宮裡到底有沒有事情發生。你哪裡都不要去,等老子消息。”他即刻改裝,匆匆出門。
進得了城,卻進不了皇宮。小寶化裝成乞丐,在宮門外遠處徘徊,還得防著被人發現。眼見天漸漸黑了,一點消息都探聽不到,他隻好準備再次鑽陰溝出城。
就在這時,宮門大開,一輛罩得嚴嚴實實的車子駛出宮來,旁邊還跟著兩位小太監。小寶眼睛一亮——宮裡有人出來,正好打探消息!他悄悄躡在車後。
車子朝紫金山駛去,眼見天黑,離皇宮頗有距離,跟在車後的兩位小太監開始低聲議論了。
“真是可憐啊,白白斷送了巧蘭嬤嬤的性命。她可是皇后跟前的紅人,都已經是六品尚宮,就這麽死了實在太慘了!”
“皇后算什麽!如今誰不知道是九千歲和奉聖夫人當朝作主?跟著皇后真還不如去巴結奉聖夫人和九千歲呢!勸你機靈點,否則巧蘭便是你的下場!”
“唉,我們左右不過是奴才,隻想討生活罷咧。跟你要好才嘀咕兩句,可別亂說出去啊!”那小太監有些害怕自己說漏了嘴,再三叮囑同伴。二人嘀嘀咕咕,小寶聽得清清楚楚。心裡不禁發苦,果然是壞消息,只是巧蘭到底怎麽死的?皇后有沒有事?
到了紫金山下的一座尼庵裡,兩位小太監跟住持尼姑嘀咕了好一陣,又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給她,再三叮囑好好發送。
老尼帶著徒弟從車上抬下一卷物事。金綃薄被裡裹著血跡斑斑的一個人形,長長的黑頭髮從薄被外露出,上面沾滿粘稠的黑血。那些尼姑很快把這卷物事抬進庵堂,裡面響起誦經聲和鐃鈸聲響。想來她們在為死者做法事和料理後事。
小寶心知這肯定是皇后的吩咐,這樣說來張嫣大概沒事,不然巧蘭不會被好好發送,肯定扔進護城河了事。他心底微微松了些,可是又長長歎口氣。那麽黑那麽濃密的長發,巧蘭年紀還很輕啊,卻白白在宮廷鬥爭中犧牲了性命。失去心腹的護持,只怕張嫣更是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