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她走得極其小心。
舉手投足,她惟妙惟肖。
一顰一笑,都有特定的模式。
那個模式,叫做笑笑。
義父喜歡看她扮演笑笑。
只要義父喜歡,她做什麽都可以。
“貂蟬小姐,司徒大人又……”丫環的聲音帶了十二分的焦急。
貂蟬微微一驚,轉身飛奔回義父大人的房間,或許她沒有注意,連轉身的那一個瞬間,她都像極了笑笑。
房裡,王允怔怔地看著木盆裡的清水倒映著自己的容顏。半晌,他彎腰低首,鼻尖觸到了冰涼的水,他微微瑟縮了一下。真的好冷……
水漫過了他的鼻尖,漫過了他的唇,他的眼……
不能呼吸了。
當日,笑笑在那冰涼的護城河裡遭到滅頂的時候,可也是這樣的感覺?
“義父大人……義父大人!”一個驚慌失措的女聲,他感覺自己被人牢牢從身後抱住。
王允怔怔地直起身,回頭,水珠從發梢一直滴落到脖頸,然後,他便看到一張熟悉到連做夢都會見到的容顏。
“笑……笑笑?”微微笑開,王允伸手去撫她的臉頰。
那張熟悉的臉立刻變得哀傷起來。
王允伸手,將她擁入懷中,“為什麽不笑呢?”
那個男子,總是溫潤如玉,一塵不染的男子,只有醉了,才會如此狼狽吧,只有醉了,才會抱著她,然後……喚她“笑笑”……
“義父大人,蟬兒伺候您更衣,衣服都濕了。”貂蟬依言淺淺笑開。
“嗯。”點頭,此時的王允聽話得不可思議。
纖指靈動,解開那一身濺了水的白色長衫,貂蟬小心翼翼地用柔軟的布巾試乾他被水浸濕的長發。
“義父大人,以後喝了酒,不可以把臉悶在水盆裡,如果蟬兒正好不在身邊可怎麽辦……”她略略紅了眼睛,輕顫著聲音,帶著後怕。
“叫我纖塵。”王允一手把玩著她的長發,眯著眼,笑得溫和,笑笑都是那麽叫他的。
“義父大人……”微微一愣,貂蟬張了張口。
“纖塵。”王允固執得像個孩子一般地堅持。
“好吧,纖塵”,她順著他的心意,唯恐忤逆了他。
“嗯。”點頭,王允笑。
“以後不可以把臉悶在水裡。”
“好。”
貂蟬如水的眼中染上一抹輕愁,酒醒了,他便都忘了吧,如此循環往複,她害怕有一日義父會溺死在那淺淺的水盆裡……
她本是宮廷裡捧貂蟬帽的女侍,那一日,打碎了太后的玉如意,被罰跪於太后殿外聽候責罰。
她不會忘記那一日,天氣很熱,知了在樹上一遍遍地叫喚,而她,顫抖著跪在太后殿外,如火的驕陽熾烤著宮裡的每一寸土地。
口乾舌噪,眼前陣陣發黑,所有的人都那麽地忙碌,忙碌得忘了她這個小小宮婢的存在,忙碌得忘了這裡還有一個罪婢在等候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的饒恕……她以為自己便會跪死在這個地方,永遠也出不了宮廷……
突然間,下頷微微一涼,恍惚間,抬頭,看到一雙溫和得不可思議的眼眸,那般溫和的眼眸啊,在那個冷漠的宮廷裡,有誰會在意她那樣一個卑微的宮婢?有誰會給她那樣溫和的眼神?
“跟我回家吧。”他看著她,連聲音都溫和得不可思議。
家?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聲音,如果這只是一場夢,那她的余生,便都想在這場不真實的夢裡度過……
仿佛是被下了蠱,她起身,膝下一陣酸軟,腳一彎,她無力地墜入一個寬闊的懷裡。
那一個白衣如雪的懷裡,帶著淡淡的馨香。
她,就此沉淪。
即使,不久以後,她便知道,她,只是作為一個影子的存在。
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她,卻是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子。
她嫉妒那個女子,卻也恨她。
因為只要提起那個女子的名字,義父一向溫和地眼裡,才會有情緒的存在,而那抹情緒,叫做悲哀。
於是,她知道義父心裡住著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叫笑笑。
而義父喚她,“貂蟬”。
她原是捧貂蟬帽的女侍,義父只是信手拈來一個名字,她卻幸福至極。
那幸福,只因義父而存在。
直到,有一天,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當真出現在她面前。
她終於明白,那一日,在皇宮,在炎炎烈日下,義父為何要救下她。
因為,她長了一張笑笑的臉。
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那張臉上,有疤。
那一道美中不足的傷疤,是義父心裡的痛。
義父說,要用她的臉做藥來醫治笑笑。
她不懂醫術,是換臉麽?
義父要毀了她的臉?毀了她唯一可以留住他的東西?雖然悲哀,但貂蟬明白,正因為這張與笑笑一模一樣的臉,她才能待在義父的身邊,哪怕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哪怕只是醉酒後那短暫的誤會和溫柔。
可是,有了笑笑,義父便不要她了!
如果沒有笑笑,那義父是不是會看到她的存在?
如果這樣,就讓笑笑死吧。
生平第一次,她看到自己有多醜陋,醜陋到用別人的性命去交換自己的幸福。而她,很快便得到了報應……
那一刻,義父看她的眼神冰冷徹骨,仿佛要殺了她陪葬一般,那麽急著要將笑笑徹底從義父身邊支開,結果,卻換來義父的厭棄。
以為笑笑的死,可以讓她得到義父大人的全部心思。
結果卻是自取其辱。
那一日,義父大人拉著她的手,走進了太師府。
那個傳聞中以暴虐凶殘著稱的董太師盤踞於高位之上,滿面胡渣,頭髮蓬松而凌亂。
他正閉目養神,仿佛一頭沉睡中的猛虎,令人膽寒。
她開始發抖,她遲疑著不敢向前。
“見過董太師。”一手拉過貂蟬,王允笑得溫和。
薄紗覆面,看著高位之上那面色冷峻的董卓,那個以殘暴著稱的董太師,貂蟬止不住地顫抖。
眼睛緩緩睜開,深褐色的眸中帶著淡淡的血紅。
轉頭看她,董卓的神色微微有了變化,那一抹血紅迅速消失不見,那一雙冷冰冰的褐色眸子有了溫度。
面紗下,貂蟬咬唇,感覺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來時,義父交待過,她的名字,是笑笑。
她的任務,是殺董卓。
王允抬手,輕輕扯下貂蟬的面紗。
“笑笑?!”微微的怔仲,狂喜覆蓋了董卓的褐色眸子,那一個令貂蟬恐懼的名字從董卓口中說出。
從此,她背負了笑笑之名?
從此,她不再是義父的貂蟬,而是董卓的笑笑?
她知道,義父徹底地厭棄了她,她知道,那才是義父對她最殘酷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