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橫槍,趙雲一路飛奔而來,白衣飛揚,金線耀眼。在他的身後,是一隊人馬,其中有兩人極其面熟,只是遠遠的,看不真切。
或者說,我不敢看真切。
站在車座上,我仰頭怔怔地看向趙雲來的方向,陽光耀得我的眼睛生生地疼。狠狠閉了閉眼,我看清了與趙雲並排拍馬疾馳而來的兩騎。
一人手提方天畫戟,一人渾身血跡斑斑。
“笑娘,你的董郎未死!……”趙雲的喊聲漸漸由遠而近,我心神俱失地看向與他並排的兩騎,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笑笑!”突然之間,纖塵的聲音猛地灌入我的耳中,不複往日的溫和。
我低頭看向纖塵,他已被數十名黃巾名團團圍住,雖然無人敢上前,他卻也出不來,隻得站在原地大喊,只是一貫從容不迫的他為何面上如此焦急?
“小心!”見我只是愣愣站在馬車之上看著他,纖塵抿了抿唇,從袖中揮出一些白色的粉末,便疾步向我飛奔而來。
“叮鐺……叮鐺……”他腳踝處的銀鏈急促地敲擊著。
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發現已有數十名黃巾軍團團圍向馬車,危險迫在眉睫!寶正和其他人都自顧不暇,隻余我一人站在馬車之上,竟仿佛成了靶心一般。
趙雲還我的金弓銀箭在我懷裡蠢蠢欲動,趙雲在百米開外,他身旁兩騎一左一右正奮力向我奔來,絕纖塵的腳步也越來越近……
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雙手自動自發地從懷裡摸出那金弓銀箭,齊齊三隻銀箭並排搭於弦上,眼眸微眯,右手緊緊拉弦,食指輕放,三隻銀箭齊刷刷離弦而出……
鋒利的箭頭直直射入胸膛的聲音在我耳邊放大,耳邊一片片翁翁作響……雙手微顫,我咬牙拉回銀箭,白色的箭身染上一片殷紅,血的腥味撲鼻而來。
我……殺人了。
耳邊亂成一團,止不住地輕顫。我隻得怔怔地看著趙雲遠遠而來,加入戰局,逆鱗所到之處,便是一條血路。
在他身旁,有一少年,手提方天畫戟,馬前一揮,無不血肉橫飛,哀嚎四起,竟仿佛戰神臨世一般。
呂布?
血紅!血紅!眼前一片血紅!這仿佛已不是人間,竟已成修羅地獄一般!
趙雲呂布雙雙殺開一條血路,有一人便踏著這條血路直直地奔向我。
我看到一雙微褐的眼睛,然後,我被擁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那個熟悉得我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來的懷抱。
“沒事了,笑笑。”有個熟悉的聲音自我耳邊響起,溫暖的大手輕輕撫上我的頭,將我擁入懷中,擋去一切血腥,一切殺戮,讓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溫暖,血腥與殺戮傾刻間仿佛離我好遠……
沒事了……麽?
我緩緩抬頭,看到那雙再熟悉不過的褐色眼眸,一道可怖的傷疤從額前斜劃到左臉頰,險險地避開了眼睛,給那張熟悉的臉龐憑添了一絲猙獰,我伸手輕輕撫上他暗黑的戰袍,手掌所到之處,一片濡濕。
低頭,我看向自己的手心,是暗紅的血漬。
見我如此,他撫了撫我的頭,輕笑,“放心,不會丟下你一個人,我不會死。”
心裡微微一定,我終是仰頭看向他,彎起唇角,“仲穎。”輕喚一聲,眼中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滑下,止也止不住。
“笑笑?”董卓有些慌張地伸手捧起我的臉,那樣慌張的神情我想就算是他自己面臨萬箭齊發的困境時也不會有的。
我卻是不管不顧,一頭便栽進他懷裡,緊緊抱著他。
“叮鐺。”突然,一聲銀鏈敲擊的聲音憑空響起,聲音並不大,但在這到處都是廝殺哀嚎的戰場,聽在我的耳中,卻是分外的清晰。
我驀然抬頭,透過那個懷抱看向不遠處纖塵失去溫和的眼睛,他的唇微微揚起一個弧度,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我心中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從那個懷抱中褪了出來。
他在說,“克星”。
看著纖塵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著董卓渾身血跡班斑的模樣,我心裡竟然莫名地一寒。
見我掙脫開他,董卓微微有些訝異,我待要開口之時,董卓突然將我緊緊護在懷中。
有箭刺入皮肉的聲音……沉悶的聲響,令我心驚肉跳。
聽到他悶哼一聲,我慌忙抬頭。
一滴,二滴……粘稠的液體緩緩滴落在我的臉頰之上,我一下子怔住。
一直抱著我的寬厚肩膀微微一松,董卓看著我,一下子無力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仲穎!”驚叫一聲,我忙也跪下,想扶起他,卻是怎麽也扶不起來。
“我沒事。”吃力地抬起染血的手,他輕輕撫上我的面頰,董卓笑得有些無力,“那麽多的箭都要不了我的命,這麽小小一支箭怎麽可能傷得了我。”
咬牙,我忙點頭。
“小心身後。”董卓突然開口。
是啊,怎麽能忘了自己的處境,我身在站場啊!我忙轉身看向身後,黑壓壓一片黃巾軍湧上前來。
纖塵就站在不遠處,可是他沒有過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溫和。
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我是董卓的克星,董卓注定因我而死,董卓沒有死於萬箭穿心,如今,他卻是要我親眼看到董卓死在我的面前,為我而死!他要我徹底死心!
絕纖塵,你好狠!
在我還沒有來得體會失而復得的喜悅之時,他便要我再度嘗到得而複失的痛苦麽?
“媳婦不怕,奉先在此!”一聲大吼平地而起,呂布一身血衣縱馬而來。
雖然他口中喊得亂七八糟,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此時的他,確已有了大將之風。
“呂奉先麽?”張角大喝道,竟是帶了些驚慌。
“正是你呂爺爺我!”口中大叫一聲,頗有些威震八方的味道,呂布勒馬攔於我與董卓之前,手中方天畫戟一揮,橫於馬前,那些黃巾軍竟是連連後退。
呂布端坐於馬背之上,手提方天畫戟,隱隱透露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殺!”騎在馬上的張角被激怒,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的黃巾軍便是撲天蓋地的湧來。
我跪坐於地,雙手緊緊捂著董卓左胸的傷口,殷紅的液體卻還是從我的指間汩汩流下,雙手止不住地輕顫,我心裡一片冰涼。
一手提起身邊的弓箭,董卓有些搖晃地拉著我站起身,“別怕,很快就沒事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董卓有些吃力地開口。
呂布手執方天畫戟,始終守在距離我前方不出三米處,左衝右殺,如砍瓜切菜一般,下手之狠厲,絕非像是第一次出戰沙場的模樣。
“誰敢再上前一步!”一陣殺戮,收戟回馬,呂布微微低頭,眉梢微抬,寒聲道。
聞言,眾人皆是一愣,一時竟無人敢上前應戰。
“混帳,我黃巾軍有數萬人之眾,豈怕他小小一個呂奉先!殺!”張角見眾人皆無膽上前,大怒道。
張角身邊一員小將大概是求功心切,聽到張角如此說道,便提了劍拍馬衝上前來。
呂布甚至是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抬起手隻一戟,便將那小將刺於馬下,胸口多了一個血窟窿。
呂布方天畫戟橫掃一圈,隨即凌厲地指向黃巾軍,眾人皆是大駭,節節後退,再無一人敢上前送死。
“這便是在幽州城內一夜之間破了大賢良師先鋒攻城人馬的呂奉先啊……”
“就是他,看他手裡那支戟就知道了……那是見血才回的凶物……”黃巾軍中開始竊竊私語,軍心動搖。
我微微有些訝異,他應我的懇求去幽州救援董卓,但是他呂布經此一戰,竟已是威名赫赫了麽?
張角第一個回過神來,忙大叫著從懷中掏出一些黃紙灑於天上,“大賢良師張角在此,得此符者戰無不勝,永生不死!給我殺!”
聞言,我微微皺眉,這張角自稱“大賢良師”,能夠救苦救難,若是再誇張一些,就該嚷嚷著“信我張角者得永生”之類的大話了。但卻偏偏因他,散布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流言,在這個信仰空虛的年代,這無疑便是一道靈符,可助他得天下的靈符,利用這些信徒得到他所覬覦的天下。
眼前這些黃巾軍雖然皆是烏合之眾,但張角這一句話無疑是給黃巾軍打了一隻強心劑,連死不怕的人,便是最可怕的敵人。
一時間,殺聲又起,雙拳難敵四手,這麽多人,人數懸殊如此之大,就算是殺人,只怕也會殺到手軟無力。
正在砍殺之際,黃巾軍後方突然又出現打殺之聲,我微微有些訝異地看向不遠處黃巾軍後方已是亂成一團。
“大人,快上馬!”樊稠不知何時牽著馬避開正面交鋒走到跟前,將董卓扶上馬背。
“後面發生什麽事了?”董卓皺眉道。
“大概是朝廷派來增援幽州太守的兵馬到了,請大人趁機先行離開!”樊稠道。
董卓點頭,伸手便要來拉我一同上馬。
這時,一把利劍突然揮來,硬生生讓董卓收回手去,抬手一劍結果了送到跟前來找死的黃巾軍,董卓伸手再度想要拉我上馬,一隻戟卻橫向前來,隨即我腰際一緊,便被人勾上馬去。
“大人傷重,請先行離開,奉先一定安全將媳婦帶出去!”呂布勒住馬韁,一手穩住坐在他身後的我,正色道。
董卓咬牙,看向我,“笑笑,隨我一同離開。”
我正要伸手,纖塵的話卻仿佛如魔咒一般在我耳邊出現,如今董卓已經身受重傷,若我在身邊,他豈非還要分心保護我?
“仲穎,你先回涼州,我隨後就回來。”抿了抿唇,我終是開口。
趙雲也且戰且退,道,“董大人放心,子龍會保護好笑娘的。”
未待董卓開口,樊稠便已揚起一鞭狠狠落在董卓的馬背上,那座騎長嘶一聲,便揚起四蹄飛快地奔向前去,董卓傷口吃痛,竟是一頭倒在馬上,無力再開口。樊稠忙也拍馬趕上,一路護送。
看著董卓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這滿溢著血腥氣味的戰場,我方才稍稍松了口氣,回頭下意識地尋找纖塵的身影。
纖塵就在不遠處看著我,一身白衣,悠閑地站在戰局之外,冷眼旁觀著戰局之內的生死,與之前在戰局中的狼狽之狀大相徑庭,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了一個荒謬的錯覺,之前絕纖塵一身狼狽,不惜手染血腥地攪入戰局,只是為了我。
微微揚眉,我衝著他有些挑釁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如今董卓已經安然離開了戰場,你絕纖塵的預言,又如何能算數?
纖塵卻仍是站在原地看著我,雙目間無一絲波瀾,平靜得令人心慌。
“奉先,後方那隊人馬似乎已經佔了上風,張角自顧不暇了。”身旁的黃巾軍漸漸後撤,趙雲拍馬走上前來,道。
“好,我們趁亂離開吧。”呂布點頭,掉轉馬頭。
“好。”趙雲答應著便揚鞭往前。
出現在黃巾軍後面的軍隊?我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身後已經逐漸遠離的戰場,在一片黃巾軍之間,有一個紫衣男子的身影分外的耀眼。
“媳婦坐好,我帶你回太守府找董大人。”呂布回頭看了我一眼,咧了咧嘴,笑得一臉的燦爛。
只是那臉頰之上沾染的點點血跡,告訴我這個笑得一臉純淨的少年剛剛的殺戮。
而那場殺戮,是我帶給他的。
心裡一片紛亂,我忍不住抬手拭去他臉頰上的血跡。
那雙眼睛格外地明亮了一下,隨即他笑了笑,揚鞭拍馬,趕上了前頭的趙雲。
“叮鐺。”銀鏈敲擊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分外的清晰。
“媳婦,你放心,董大人不會有事的,你不知道,他之前在幽州遇伏,我趕到的時候,他傷得比這個嚴重多了……”坐在馬背上,呂布開口笑道,試圖安慰我。
“嗯。”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輕應,鈴兒在幽州找不到我定然回涼州太守府了,如今太守府已然變天,董卓卻是毫不知情,他又身受重傷。
但有樊稠在,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媳婦,你認不認識我手裡的這個兵器,趙兄弟給我的呢!”呂布忽然又開口嚷道,揚了揚手中的戟,仿佛一個得了稱心玩具,急於與人分享的孩子。
“不是給,是賣給,一百五十銀子。”趙雲的聲音淡淡地從前面飄過來。
呵呵,趙雲本色呢。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哈,媳婦笑了,媳婦笑了”,呂布回頭看我一眼,繼然笑眯眯地又叫道,“兩百兩我也給!”
心裡驀然輕松許多,我也開口道,“不能多給,他一路都在剝削我,是奸商。”
“我是生意人,不是奸商。”趙雲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不過我感覺他心情不錯。
“哈哈”,呂布笑了起來,“媳婦,你知道嗎?本來我與董大人在幽州苦戰,多虧了趙兄弟及時來助,還有趙兄弟送我的這戟,當真是件寶物!”
“不是送,是賣。”趙雲強調。
“好,是賣!”呂布點頭,複滿不在乎地又笑道,“媳婦媳婦,當時我便是提戟那麽一掃,回馬一刺,荷!萬夫莫敵呢,逆賊全都聞風喪膽,望風而逃!”
笑意微微僵住,我看著眼前這個已是十分高大的背影,呂布,幽州一戰,呂布之名雖然算不得名揚四海,卻也是小露鋒芒。
他,終究是呂布,天生的戰神。
而我,親手將他推到這個位置。
“不過趙兄弟的槍叫逆鱗,這名字威風,我的戟叫什麽好呢?”呂布嘟囔著思索。
“方天畫戟。”我冷不丁地開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方天畫戟?”呂布微微一愣,“方天畫戟!好霸氣的名字!”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揚著手中的戟,呂布笑道,“就叫方天畫戟了!”
“嗯,果然好名字。”越雲回頭看了我一眼,讚同道。
我怔了怔,終是沒有說了什麽,隻道,“你跟我們回涼州麽?”
“嗯。”趙雲點頭。
“回涼州作什麽?”
“向你的董郎討銀子, 當初你答應我的。”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微笑,“當初我還以為你會丟下我不管呢。”
“做生意講究誠信,既然答應了會送你到董郎身邊,自然我就要親自確定他死了沒。”趙雲的聲音仍是淡淡的。
“謝謝。”彎唇,我終是道。
因為有他,我才不至陷入絕望。
“不客氣,該我的銀子一分也不能少。”
我無語,只是嘴角微微漾起一絲笑意。
“媳婦,坐好,我們已經出了幽州了”,呂布不甘寂寞地大聲道,“很快便能回太守府了。”
“嗯,好。”我輕應。
太守府,如今又是什麽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