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關羽,然而他對我來說卻並不陌生。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飯店的老板供他,武館的武師們拜他,連迷信的商人們也為他燒香,他早已脫離了一個歷史人物的范疇,在千百年的傳說積累中,變得接近聖人。
《三國志》中對於他在荊州之戰中如何戰敗的描寫並不多,而記憶中演義中關於他的敗,也是來得莫名其妙。事實上,戰勝他遠比我記憶中的任何文字記錄都要艱難。
他從樊城撤軍時,手中部隊仍有七萬人以上。而呂蒙和陸議二人手中部隊加在一起再加上俘虜,也不會超過五萬。更何況其中二萬人留在秭歸,以防劉備派軍來援,亦怕關羽從秭歸逃出。
關羽駐軍在臨沮,吳軍留在夷陵。兩方大軍隔著兩城進入膠著狀態,任何一方都不敢輕舉妄動――縱然關羽已如喪家之犬,然而倘若不能一舉殲之,進來坐收漁利的很可能就是曹軍。
在這樣的情況下,陸議突然隻帶了幾十人便去樊城了。當我聽說這件事時,他已經離開很久了。聯系曹軍一起夾攻關羽確實是很聰明的主意,然而這樣前往,還是讓人為他的安全擔心。
隻沒想到的是,他走了不到三天,夷陵的駐軍便出事了。
起因是十分偶然的:兩個呂蒙手下的小兵在一條窄巷中遇到兩個陸議手下的小兵,互不讓路,因此便引發了口角。口角的內容無非是這場戰爭中哪一方的主帥功勞更大。但這場口角所引發的後果,卻令人驚訝。
口角很快便成打鬥。又有路過的士兵紛紛加入戰團。等到這消息傳入呂蒙耳中時,已是打得不可收拾。
他迅速帶人前去想要平息戰鬥。然而陸議手下的士兵卻並不聽他的號令。一來他處理得有失偏頗,二來因他們一直認為主將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心懷怨恨;第三個原因之前沒人意識到,但引發出來的問題可能致命:
這場戰爭,右都督應該是最高統帥。之前這個職位屬於呂蒙,然而為了迷惑關羽,呂蒙告假後陸議便被任命。事後呂蒙又回來,然而陸議的官職卻並未作改動。關於這支軍隊的最高統領權究竟歸誰,孫權也並沒有作詳細說明,當然我寧願相信這純粹是由於他一時疏忽。
呂蒙命令不了陸議的士兵,一怒之下,竟派人強行收走了右都督的官印。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大敵在前而先自內亂,怎樣說陸議的手下都有責任。然而他一直以來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也確實讓這些軍士的憤怒能夠被理解。在這樣的情況下,呂蒙卻並沒有好好處理此事,反而一昧讓矛盾激化。更加讓人心寒的是,當憤怒的陸議手下的將士將呂營團團圍住,要求歸還官印及給個說法的時候,呂蒙開始閉門不出。
嘩變那一晚我在呂營,我尋遍營中上下,都找不見呂蒙。很顯然,他知我要說什麽,因此打算連我也不見。我滿懷憂慮地走近大門,湧入耳中的是外面軍士震天的咆哮聲。我看看身邊呂蒙軍中的將士,他們一個個都轉過頭去,看起來並不打算承擔此事。
若是陸議在這裡,他一定會走出去的吧。我聽著外面一聲高似一聲的呐喊聲,在心裡歎了口氣。
然後我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團團圍住的全是陸議的士兵,舉起的火把映紅了半個天空。我走到他們中間,瞬間已有幾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是呂蒙的族弟。”我聽見他們低聲交換著意見,而他們眼中的殺氣,也漸漸泛了上來。
我沉著地說:“你們要殺我,也不急於一時。不如聽我說完幾句話再殺?”
當中一個士兵看了看我,然後收回刀,傲慢地說:“你說吧,”
“你們是打算陷陸將軍於不義?”我看著他問道。
他們都怔了怔,然後問:“此話怎講?”
“你們這樣子的舉動,難道不是要給他戴上個‘謀逆’的罪名嗎?”
“我們不是謀逆,我們只希望淘寶網女裝 天貓淘寶商城 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 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 淘寶網女裝夏款 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 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 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 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 淘寶網女裝冬款呂將軍出來給個說法。”
“倘若主上要怪罪,我們用性命去承擔責任便是。此事與陸將軍無關!”
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我相信你們出自好心。然而若讓敵人找到可乘之機,利用奸細挑起了更大的事端,陸將軍將以何面目見人?”
“我們並不是受人擺布,我們都是自己要來的!”一個年輕的士兵急急地說,“陸將軍一直那樣關愛我們,他的用兵也讓我們敬佩得很。呂將軍的官職一直高於陸將軍,我們也並不是說非要陸將軍當右都督不可。但是主公也應該給陸將軍一個說法呀。可是如今他受到這樣的欺凌,我們怎麽能夠袖手旁觀?我們並不是要針對誰,大人你要知道――我自己本就是呂將軍的舊部。隻是這一次,我認為呂將軍錯了。我為陸將軍不平!”
這個年輕的士兵越說越激動,竟已是淚流滿面。
“我知你說得無錯。但你們總不能這個樣子下去。應該找個方法解決這個事情。”我說道。
“你說,要怎麽解決?”他們紛紛問道。
“你們先退去,上面總會還陸將軍一個公道的。”我安然說道。
“我們又憑什麽信你?”他們冷笑道。
這話問得我也愕然了。我看了看身上寒酸的普通兵吏的軍服,他們憑什麽信我?
我安靜的時候,他們又哄然起來,四周一片混亂,看不清出路在哪裡。
我說:“你們必須相信我。”
他們說:“我們為什麽必須相信你?你以誰的名義要我們相信你?”
“――以影夫人的名義。”我安然說道。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他們都用驚訝的目光看我徐徐摘下帽子,一頭烏黑的發襯出我女子的臉。他們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竊竊低語起來。
“她是影夫人,我認得她。”一個都尉上前幾步,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說道。
我看他一眼,卻覺得他十分面熟。我看他的時候,他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這時我想起來了。
“駱統。”我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點點頭:“我相信影夫人。”
然後他又轉了身面對眾人,用單薄卻誠懇的聲音說:“大家相信影夫人吧。影夫人說了要還陸將軍一個公道,她說的話一定算數的。我明日隨影夫人去見主公,若此事不平,我也不會活著回來見大家。”
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了下去。
孫權那時已進軍到陸口。第二日我便隨駱統乘船前往陸口會他。船到半路,我得到了讓人欣慰的消息:陸議已回到夷陵,而曹將徐晃也答應了從後方夾攻關羽。
以這樣一種方式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並回到孫權身邊,是我不曾想到過的,也不知道在陸口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麽。一路忐忑到了陸口,讓人驚訝的是孫權始終不曾召見我。即使有兩次在路上相遇,他也是別過臉去不理我,仿佛眼裡根本沒我這人。
他只見過駱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此事:他拜陸議為撫邊將軍,領宜都太守,並封為華亭侯。盡管右都督是給回呂蒙了,然而這樣的任命,也不算不近人情。
他又命令呂蒙回駐江陵,陸議前去宜都,卻自派了朱然和潘璋配合徐晃去戰關羽。
待到駱統回去時,孫權仍舊不曾見過我,仿佛他完全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然而當他進軍臨沮時,卻又沒忘記下了道命令叫我隨軍一同去。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卻隻能安靜地隨軍前行。
等到我們到了臨沮時,關羽也已被擒獲,送到臨沮看押起來了。
聽人說孫權始終很想讓關羽降他,然而無論是威逼利誘,還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關羽卻始終不為所動。因此東吳的軍士說起關羽來時,口中便不免多了些崇敬之情。這樣英名遠揚而又視死如歸的人,理應得到敵人的尊敬。
孫權等了關羽七日,七日的時間給了這種尊敬之情的滋長很好的溫床。到了後面幾日,這些尊敬已以訛傳訛漸漸走了樣。聽他們說囚禁關羽的營寨常有紫氣溢出,又說有人看見神仙在天上悲傷地俯瞰著臨沮。到後來,看守關羽的士兵因這些謠言發了財:成群的小兵給他們送錢,隻為了偷偷進去看關羽一眼。
我本來對關羽毫無興趣,然而到最後耐不住這些謠言,便也偷偷溜進去看關羽一眼。
孫權並沒有下令給關羽特別的優待,然而關押他的囚室還是被小兵布置得舒適無比。我吩咐看守不要通報,一個人輕輕地走到囚室旁,我想看看這個聖人般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靠什麽打發時光。
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然而當我真正看見關羽時,還是感覺到了驚詫。
他手執一面銅鏡,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細地梳理著他的胡子。
也許是期望過高,也許是因為處境狼狽,他的樣貌並沒有我設想中威武,身姿也沒有我設想中雄壯,然而那一綹長須卻比任何書中描寫的都要精致。盡管受盡了歲月的磨煉,已變得有些花白,卻依然濃密飄逸。
他梳理得很入神,完全不知我已站在了門口。仿佛是要見情人的女子整理自己的容妝般,他仔細地看著鏡子,臉上竟有自憐的表情。
我忍不住輕笑一聲。
這時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放下鏡子和梳子,轉過頭來冷冷看著我。
我淡淡地說:“關將軍好。”
他“哼”了一聲,並不理我。
我又說:“沒想到關將軍仍這麽年輕。”
這是恭維話,然而看得出來他很受用。他看我一眼,仍沒說話,但冷傲的表情卻去了不少。
“關將軍這樣年輕,還應當有許多沙場殺敵的機會。關將軍難道不想珍惜這些機會?”
他仍是不答話。
“關將軍不怕死麽?”我突然又問。
他突然笑起來,仿佛戲台上的人般,往前走了兩步,撫了撫須,然後兩眼看天,一字一句地說:
“吾乃漢壽亭侯,漢中王之弟。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醜,不在話下。你們吳狗若識相,早早送吾歸去!”
說完後他又斜睨著我,帶著冷冷的笑,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笑容瞬間在他臉上凝固,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我甚至沒多看他一眼,便推門而出。
沿著長廊向外走時,我突然覺得了然無趣。
他怎會不怕死?一個如此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怎會不怕死?他之所以仍不害怕,隻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死。曹操都曾放過他,他怎會想到孫權敢殺他?
他不是聖人,他隻是活在一個關於聖人的夢裡。
這個夢,恐怕要到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瞬,才會醒吧。
聽觀刑的小兵說,關羽死得十分戲劇化。當劊子手將他推出中軍時,他仍然冷冷看天不發一眼,滿臉是視死如歸的表情。可當刀架在他脖子上時,他突然開始毫無節製地狂罵。
他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誅吾之人,吾必以冤魂索命!”
一部分人仍被這種詛咒所震懾。斬他的劊子手行過刑後,竟趴在地上站不起來。
然後有謠言在軍中不脛而走。說害過關羽的人,都會得到報應。他會在月圓之夜回來,實現他的詛咒。
我淡淡一笑,推門而出,結束了小兵顫顫巍巍的匯報。
我慢慢踱到中軍,行刑的地方。泥土間仍有暗紅色的一抹血跡,幾個小兵在旁邊悄悄點著香燭,看見我來,便停了手,一臉驚惶地看著我。
我沒有怪罪他們,隻是淡淡吩咐他們去把那血泥掃了。
真正見到孫權,是回建業之後的事了。回到建業後他也沒回家,隻是將軍隊安排在城外的軍營裡,自己留在營中。
那一天氣溫驟降,空氣中滿是蕭索肅殺的氣息。他托人帶信給我,說想見我。
我便隻身前往。彼時荊州大捷的戰報已家喻戶曉,城中百姓的熱情並不為寒流所降低。我隻身穿過歡樂的人群,卻始終開心不起來。
我在軍營中見到他,他身著便服,正在逗弄一隻鸚鵡。見我進去,他隻是淡淡掃我一眼,然後示意我坐。
我坐在那裡很久,他並不理我,隻是不停地逗那鸚鵡。那鸚鵡應該才購入不久,無論孫權怎樣教它,它始終無法說出一個像樣的字,隻是不停地“嘎嘎”叫著。在清寒的空氣中,那“嘎”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殺”。
我打了個寒噤。
他這才轉過身來,隨手拿了件大氅扔在我旁邊,淡淡地說:“這裡比城裡冷,你應該多穿件衣服來。”
我說:“冷一點也不怕的。”
“你是不怕,”他冷冷地看著我,“你怕過什麽?”
我緩緩低下頭,輕道:“願接受處罰。”
“你以為孤會怎樣罰你?”
“……我不知道。”
他突然走過來,用幾隻手指生硬地托起了我的下巴,讓我的目光正對了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時我嚇了一跳,我還從未在他眼中見過這樣複雜的表情:像是悲傷,又很倔強;像是憤怒,又顯得冷清。
“有句話,孤問過你一次的,但孤不死心,現在再問你一次,”他嘶啞著嗓子說,“願不願意留在家中,做孤的皇后?”
我輕輕搖頭:
“即使您再問我一千次,我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他松開了手,轉身。轉身時衣服用力地掛了一下鸚鵡的架子,那鳥兒便驚得在架上撲飛起來。他卻不以為意,又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那一刻我以為他要跌倒了,可他扶住了案角,一手扣在寶劍上,然後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也安靜地看著他。他要怎樣呢?
他卻突然舒口氣,臉上的表情在瞬間平靜下來。
“你走吧。”他突然這樣說。
我看看他,然後勉強行了個禮,走了出去。
在快出門時,他又叫住了我。
“月圓時孤打算在家中擺慶功席,到時你要參加。”他這樣平靜地說道。
我點點頭,然後掀帳出門。寒意瞬間湧過來包圍我,天地間一片肅殺。
因孫權的軍營離城比我預想中要遠,一路走回家時,已是夜裡。孫府的大門緊閉著,我叩門,但無人應我。卻從門縫中見到一對冰冷的眸子,閃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我歎氣,出去這些時間,家中的仆童早成了其他幾位夫人的心腹。這樣子的刁難,也並非不可理喻。我知道若我在門口一直站下去,門還是遲早會開的。可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便轉個身去呂蒙家中。自上次夷陵一別以來便再沒見過,也理應去見見他。
呂府的門人對我很尊敬,開了門就請我進去了。一路向裡面走去,所見的人無不向我點頭致意,仿佛是見了自家人歸來般。我走到呂蒙房前,房內依稀有昏暗的燈火,正想叩門,卻聽見裡面傳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
“――呂將軍要小的怎樣做呢?”那聲音在怯生生地問。
“既是在你家的宴席,你隻趁人不注意把這毒放入那個人杯中便是了。”呂蒙的聲音答道。
“不會被人發現嗎?”
“誰會想到是下的毒?現在軍中都流傳關羽的冤魂索命,因此暴死也是可能的。”
“那呂將軍給小的的承諾,一定會兌現嗎?”
“我為何要騙你?”呂蒙不耐煩道。
“好……”那個聲音停了停,又仿佛傾注了很大勇氣般說道,“那我聽呂將軍的,給陸將軍下毒……”
――給陸將軍下毒!
我大驚,扶門的手不由一緊。門是從裡面鎖上的,卻因為承受了力道發出“呀”的一聲。聲音驚動了裡面的兩個人,在我來得及找個地方藏起來之前,他們已破門而出,呂蒙拔劍指向我。
隨即他認出了我,一驚,握劍的手卻垂下了。他的臉上全是驚惶的表情,可站他身後那人的神色卻更難看。那張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惶恐和不安,死死地握著衣角縮起身子,仿佛想要把自己縮入黑暗中。這個人,正是阿榮。
“……你都聽到了?”呂蒙皺起眉來問我。
我點點頭。
“怎麽辦?呂將軍怎麽辦?”阿榮求助似的望向他,“……是否要滅口?”
“啪”的一聲,他臉上多了五道血紅的手指印。呂蒙用劍指著他,氣得全身都在發抖。
“這話是你說的嗎?”他怒道。
我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空氣中的冰冷突然滲入我全身。
呂蒙看看我,又回過頭看看不知所以的阿榮,然後對他說:“你先回去吧。姐姐是自己人,沒關系的。你隻記住我的話就好了。”
阿榮不安地點了點頭,然後悄悄退下。
只剩我和他站在那裡。我依舊不開口,隻是看著他。他的神情中全是猶豫,臉色難看得怕人。
然後他還劍入鞘,輕聲對我說:“站在這裡說話不方便,還是進去說吧。”
他話音剛落,我便開步走入屋內,並不曾看他一眼。他愣一愣,還是隨我進去,又仔細鎖好了門。
屋裡只剩我們兩人,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一直冷冷地看著他。末了,我輕問道:
“剛才那一刻,是否真想過殺我滅口?”
“不可能!”他喊道,“我指天發誓,絕不可能在任何半刻有過半點要害姐姐的心!”
我給了他一個輕而慘淡的笑,我說:“倘若我要阻止你,你仍然不願害我麽?”
他怔了怔,然後說:“你為何要阻止我?”
這句話卻問得我怔在那裡。是啊,我為何要阻止他?
“姐姐,”他扶我坐下,又半跪在我面前看著我說,“現在軍中全是流言蜚語。如果這些流言傳入了主公耳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會白費。”
“你以為主公不知道你的所為麽?”我冷冷說道。
“即使他知道,他也並沒有表示出來。可是總有一天,那個娃娃將軍會影響我的地位。倘若他死了,便再無第二個人能夠影響到我。”
我隻是默然。
“我用性命做賭注才換來今天的地位,我怎麽可能讓他搶去。我好不容易才推開這扇大門,卻見他已站在門後。求姐姐支持我。”他依舊看著我哀切地說道。
而我搖了搖頭,扶起了他。
“總有其他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的。子明,殺人是極端的做法。”我對他說。
而他隻是說:“求姐姐支持我。”
“這樣不好――”
我話說了半句卻被他打斷,他推開我,喘息著,定睛看了我許久,然後突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卻有淚水從眼角滑落。
“姐姐不要找理由了,姐姐真的以為我是傻瓜嗎?弟弟的眼光雖然愚鈍,但還是能看出來姐姐是愛那個娃娃將軍的。”
我心中一驚,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姐姐能不承認嗎?”他一邊笑,一邊看著我淒楚地流淚。
我定了定神,然後正色對他說:“子明,我是愛他的。但那也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與你們都無關。你不必因此記恨他。”
這樣子說出來,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麽東西變得很輕松。是啊,我是愛他的。
呂蒙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死死看著我,淚水停了,額上青筋卻暴起。然後聽他咬牙切齒地說:
“你能愛他,卻為何不能愛我?我認識你在先。”
而我搖頭:“不,我認識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認識你早了很多。”
他怔了怔,然後又說:“你愛他也可以,但你為什麽不能愛我?”
“我既愛了他,又如何愛你?”
他突然衝過來把我按倒在椅子裡,用瘋狂的目光看著我喊道:“一點點,隻愛一點點也不行嗎?”
我歎道:“對不起,子明,我們沒有緣分。”
“我不要聽這種鬼話!”他松開了我,又將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瘋狂地說道,“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麽孫權又可以得到你?”
“……因為我是個沒有骨氣的女人。”
我這樣說著,淒楚地笑了,卻流下淚來。
淚水讓他平靜下來。他驚訝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走上來用衣袖替我拭淚。我撥開他,任淚水瘋了一樣在臉上淌下。
他看了我很久,然後輕道:
“我不管,既然你不愛孫權,他卻可以得到你,我也要用同樣的方式得到你。我要奪去他手中的兵權,我要接管他的天下,如果權力可以讓我得到你,我就要為了這權力殺人。所以無論如何,陸議都必須死。”
“那你必須先殺我。因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你。”我邊流淚邊這樣說道。
“我不會殺你。即使這一次失敗,我以後還是會找機會殺他。隻要我活著,他便不能活著。”
他看著我,這樣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在家中的房間裡安坐了三天,三天以來我沒有出過屋,也不曾和任何人交談過。我想要好好地思考一個解決此事的方法,想來想去卻始終沒有頭緒。思緒混亂間,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八歲時在書中第一次觸到他眼睛的樣子。
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現在想起來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一雙眼睛卻始終記得很清楚,那樣溫和,卻又隱隱藏了些悲傷。
然後想起第一次在廬江的官邸外見到他。那時的我,多麽年輕卻又多麽貧窮。用發抖的手握住他衣角,顫抖著雙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其實回頭想來,隻有那個時候的我,才是第一次在書中見到他時的我。
我看著自己修長白淨的雙手輕輕笑了。在亂世中沉浮這麽多年,這雙手卻始終不曾沾過血的味道,相信以後也不會沾上吧。
然後我站起來,輕輕走出門去。在花園裡我遇見阿榮,他忐忑地任我將他拉至角落,然後不安地看著我。
我說:“呂將軍許給你什麽條件?”
“他……他說會讓我的母親不再做奴隸。”他小聲地答道。
“如果我讓你全族人都不再做奴隸,再給你母親一棟房子和一些錢,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我本來就是聽影夫人使喚的。”他乖巧地答道。
我點點頭,然後貼近了他的耳朵,小聲說道:
“那一包毒藥,明日的宴席裡,你要下入呂將軍的杯中。記住,是呂將軍,不是陸將軍。”
他驚惶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我轉過身去不再說話,抬頭淒涼地看著天。天色漸晚,南遷的孤雁拖著哀切的號聲飛過天空。空氣中的肅殺氣味讓我不寒而栗。
這個秋天,如此冷,竟又如此漫長。
宴席在第二日如期舉行。還未到黃昏,家門口已停滿了大大小小的馬車。
我在房中換裝。隨手抓了條淺藍色的裙穿上,打算隨便打扮一下便出去宴客。
然而在穿衣時,有個人便撞了進來。我抬起眼,看見孫權。
他站在門口,以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然後他說:“換一件吧,穿漂亮些。”
我又拿了條翠綠色的裙過來,他仍是搖頭,說:“再漂亮些。”
我打開衣櫥,選了條白色的裙。那是剛嫁他沒多久時,他特地派人去西域買來送我的。據說是用上好的冰蠶絲織成,上面有銀絲繡的炫目的花。
我展開那衣裙穿在身上,頓時房間裡的空氣仿佛也明亮起來。
他滿意地看看我,點頭道:“就這一身了。”
平日裡他仿佛從不在意我的穿著,這一天卻不知為何這樣挑剔。然而我也無心多想,隻是轉了身去梳頭。
才拿起梳子,手突然被人按住。他從我手中接過了梳子,竟替我梳起頭來。
顯然他並不長於此道,然而還是用仔細彌補了生疏。他細細替我將頭髮梳攏,編上了髻,又替我插上一支珠花。在插珠花時,他突然貼近我的耳,用了迷蒙的聲音說:
“做我的皇后?”
“您已經問過我了。”
我安靜答道。即使他再問我一千次,答案仍是一樣的。
他並沒再說什麽,隻是輕輕拍拍我,說:“你出去罷。”
我始終沒說話,站起來看他一眼,便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他一直坐在那裡定睛看著我,臉上仍是那種古怪的神情。
我歎口氣,仍是向外走。也許是我自己不太正常,才會覺得他不正常的吧!
宴會舉行得很成功,歡樂一波接著一波。這一夜的主角是呂蒙,他穿了大紅的袍子,躊躇滿志地接受眾人的祝福。陸議則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隔著這麽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隻是覺得他那一身白衣,遠比我身上這價值不菲的衣裳來得美麗。
我不想和他們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說話。便混跡於一群貴婦人中和她們交談。她們一直在說話,我滿腦子都是迷暈,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麽。我隻是跟她們一起笑。後來我想,能這樣一直毫無頭緒地笑也不錯。倘若這個宴會沒有別的目的就好了,我就能這樣一直笑下去。
然而沒有用,我還是得回到現實。酒至半巡,在場的人都微醺了。我看見阿榮端了一杯酒放在呂蒙面前,向我點了點頭。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呂蒙正拉著潘璋在說話,完全沒意識到在身邊展開來的陰謀。我悲傷地看他,很快他就要死了。
這時,孫權叫我過去。
我一邊看呂蒙,一邊坐在了孫權身邊。孫權不停地和我說了許多話,我卻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麽。我目光的余光一直落在呂蒙身上。他和潘璋邊說邊笑,手幾次放在了酒杯上,卻又不經意地移開了。我的心跳聲是那麽響,以至掩蓋了場上所有的說話聲。
“雲影?”孫權驚訝的聲音將我遊移的思緒拉了回來,我茫然地看著他。
“孤剛和你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麽?”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茫然地點點頭。
“若原諒了孤,便與孤喝了這一杯酒吧。”他將一杯酒遞到我手中,我知道此時我應該向他微笑,舉杯。可端著杯子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呂蒙。
他在那裡大笑著,他並不英俊,然而一襲紅衣卻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他的健壯和英武。他已是四十多歲的男子,不再年輕的臉上有歲月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仍是我初見時的眼睛,那樣倔強,卻又閃爍著隻屬於少年的光芒。
見鬼。我為何總是被回憶所打擾。
我知道此刻我應心硬如石,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我要去當兵。去立軍功。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果這次我戰死了,姐姐會為我哭的吧。
――一點點,隻愛一點點也不行嗎?
他將那杯子舉起來了,這時潘璋笑著和他說了一句什麽話,他也笑著放下杯子,往潘璋胸口拍了一把。然後他又拿起來,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他總是要喝下那杯酒的,他總是要死的。可是我為什麽一定要他死?難道除了死,就沒有別的解決方法嗎?
“雲影!”
孫權有些惱怒地叫我,我回過頭,看見他的嘴動了幾下,像是在說什麽。然後他將手中酒杯舉到我面前要與我碰杯,然而我一把推開他,仍拿著那杯酒,匆匆衝了出去。
――我後悔了,但願不要太遲。
我在長廊上遇見遊蕩的阿榮,我一把拉過他,他驚訝地看著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做什麽。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塞到他手中,對他說:“快去呂將軍那裡,裝擦桌子時偷偷將這杯酒換了他的酒。快去!”
他茫然地點點頭,然後進去了。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突然覺得說不清的舒暢。我轉身走回去,孫權一臉古怪地盯著我。
我盡量正常地對他笑笑,然後說:“方才你要和我說什麽?”
他深深看我一眼,正要說話,這時下面突然傳來了尖叫聲。我們同時轉過頭,看清楚眼前光景的那一刻,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呂蒙倒在地上,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鮮血不斷從他的眼耳口鼻裡湧出來。旁邊的潘璋驚惶地用手去捂他的口鼻,好像這樣就能止住血流出來。但沒有用,血隻是越流越多。
人迅速地圍攏來,擋住我的視線。然後我聽見自己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尖叫,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一路奔過去。我瘋了一樣撥開人群衝到他身邊,我跪倒在他身邊,血汙瞬間沾染了我白色的裙。我抱起他的頭,他沒有任何動靜。他嘴角仍汩汩地流著血,倔強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天。我的弟弟,他死了。
我把臉貼在他血汙泥濘的臉上,開始歇斯底裡地大哭。旁邊人群充滿恐懼而驚訝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
“正是月圓之夜呀……”
“是啊,關羽的冤魂果然來索命了……”
“影夫人好傷心呢……”
“是她的弟弟,她當然傷心了……”
“真是可憐呢……”
為什麽要可憐我?如果誰真的可憐我,此刻應當給我一刀才是。我這樣的人,死一千次也死有余辜,罪孽深重得連魔鬼也不夠資格來詛咒。我抬起頭透過淚眼茫然地看面前人們的臉,人山人海,卻突然覺得他們是那樣陌生。我回過頭看孫權,他正用一種古怪而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我看向另一側,看見陸議遠遠站在角落裡,一襲白衣安靜得有如月光,他仍是他的樣子,我卻再不能從中找到安慰。因從這一刻開始,我清楚意識到,他是被祝福的,而我是應當被詛咒的。
――我愛他,我本以為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與他們都無關。但因為呂蒙的死,這種愛便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便注定被詛咒。
因此我傷心,卻並不完全是因為呂蒙。
我把阿榮抓到房間裡,打了他幾個耳光。他捂著臉,哭著,堅持說那一天他並沒有貪杯誤事,他的確是替呂蒙換了那杯酒。我痛恨這種走投無路仍要說謊的堅持,因此打他打得愈發凶。
到他牙齒都流出血來,我突然覺得無謂。本是我一個人的罪孽,為何要遷怒他人?於是我便放走他。
然而第二天,還是聽說他自殺的消息。我漠然聽過這個消息,卻沒有心思去多想。隻是淡淡吩咐人給他家人送去財物。這並不算贖罪,這隻是一個罪人曾經的承諾。
呂蒙下葬之後,他們都傳說我瘋了。我不與任何人說話,不進餐,不梳妝,每日隻是穿了那件有血汙的裙子一遍又一遍在家中遊蕩。一有空時我就去洗手,我一遍一遍地洗著我那雙乾淨嬌嫩的手,直至指間的皮被搓得掉下來。可是沒有用,我還是能在這雙不曾殺過人的手中聞到血的氣味。
這樣一直折騰了有半個月,我因為一直沒有進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沉間忽然聞到食物的香氣,我抬起眼,看見孫權端著一大盤食物送到我面前,看我的目光仍是那樣古怪,卻包含了可辨的憐惜。
“即使有心尋死,也不必做餓死鬼。”他這樣說道。
我看他一眼,又別過頭去。
他不依不饒地盛了一羹食物,遞到我面前,繼續耐心而堅持地說:“吃吧。我可是第一次喂人進食。”
我看了那一杓東西很久,突然一把搶過杓子,又奪過他手中的盤子,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他說得無錯。我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倘若我真有心尋死,早就死了。
他就那樣一直看著我極不雅觀地吞咽著那盤食物,時不時替我將散落下來的發撥去耳後。
“真奇怪,我不知道,我到底迷戀你什麽。”他看著我,突然這樣輕輕說道。
我隻是埋頭吃著,並不發言。
“你美麗,卻沒美到孤非要你不可的程度;你聰明,卻也沒聰明到讓人離開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我到底迷戀你些什麽?”
我仍舊不說話。這答案,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隻記得,是在兄長婚禮上第一次見到你。那天你是一個人來的,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不發一言。但我一眼望去,便覺得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一刻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女子,我是非要不可了。”
那一盤飯菜已被我盡收入腹中。我放下碗筷,看他一眼,卻仍不知該說什麽。
“後來我得到你, 你卻一直那樣不快樂。我試過忘記你,也試過放棄你,卻始終擺脫不了你。現在我已不想再作這樣的嘗試,我隻想問你一句話,到底要怎樣,你才能開心一些?”
我低頭,沉吟很久,然後輕輕說:“如果初見那一天,你沒有決定要得到我,也許我現在會快樂一些。”
他說:“這不可能。即使重頭來過,我還是要你。”
我看著他慘淡地笑了笑,他也心事重重地一笑,然後將手搭在我手上。許久,他歎一口氣,說:
“換個環境,你會開心一些吧。”
“也許吧。”我淡淡地說。
“那麽你去外面走走吧,孤不再攔你。但你要回來。”
我點點頭,說:“我既是你的人了,總是要回來這裡的。”
他深深地看我,然後說:“你是要回來的。你答應過孤,孤做皇帝那天,你要在這裡。所以你總是要回來這裡的。孤在這裡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