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思顏頓了頓,才道:“朕已傳他去了養性齋,在那裡給他預備了一張輿圖,標明了因他叛亂而陷入戰火之中的城池和地域。”
許知捷眼睛一亮,“皇上這是打算網開一面?”
許思顏抱肩,如星黑眸明朗清澈禾。
“五皇叔與朕說了這麽多,不就是想喚起朕與從悅的兄弟之情,勸朕網開一面嗎?”
許知捷忙一揖笑道:“皇上於世事人心洞若觀燭,臣慚愧!妲”
許思顏不以為然地睨了他一眼,“五皇叔別刻意讚朕,若真能看透世事人心,便是從悅行差踏錯,這天下也不至於混亂如斯吧?”
許知捷怔了怔,“皇上是指……慕容氏和德壽宮那位?臣也正想著呢,若從悅該死,那位又該如何處置?”
許思顏撫額,“五皇叔,你和皇后倒是心有靈犀,怎麽連說的話兒都一模一樣?”
正議論時,王達已執了拂塵上前躬身行禮。
許思顏立時轉身,問道:“怎樣了?”
王達稟道:“回皇上,桑夏已經被皇后帶人搶下,受了傷,但已送往瑤光殿傳太醫調理,應該並無大礙。皇后又說德壽宮那些宮人居心不良,慣會挑撥離間,故而將上下宮人盡數撤換,無一幸免!”
許思顏眸中幽光一閃,“太后呢?她不攔麽?”
王達道:“太后與皇后起了爭執,然後……心疾發作,暈過去了。嗯,皇后娘娘說都是那些宮人挑撥的,才令太后心疾發作……”
許思顏不覺握緊拳,急問道:“可曾傳太醫?”
王達忙道:“傳了。皇后令傳最好的太醫留在德壽宮,務要將太后娘娘救醒。臨邛王妃也被皇后留在德壽宮侍病了。剛李公公正安排著,要另挑十六個可靠的宮人送德壽宮侍奉太后呢,這會兒只怕已有宮人遣過去了吧!”
許思顏這才點頭道:“傳朕旨意,德壽宮一應吃穿用度,比先前隻許厚,不許薄,不準讓太后受絲毫委屈。同時通知禮部,派人去諸廟行香祈禱,為太后禳病。”
“是!”
王達領命,忙退出殿去,喚心腹內侍去傳旨。
許知捷在旁不覺搖頭長歎道:“皇后真是不孝啊,不孝!”
許思顏橫眉瞪他。
許知捷已抬袖一豎大拇指,悄聲道:“乾得漂亮!”
笑哈哈地轉頭去案幾上取茶喝。
他素來行.事謹慎,很少在朝中豎敵,前兒為禁衛軍之事公然在朝堂之上與慕容氏翻臉,若慕容太后再度掌權,多半會在背後使絆子算計。
他本是個使力不使心的,若終日卷入這些朝廷紛爭中,也得日日算計防范,未必過得疲累。
如今皇后公然與太后決裂,且分明有著皇帝的暗中支持,必定不會給太后東山再起的機會。
——若太后東山再起,她蕭木槿第一個會被剝皮噬骨。
許思顏亦走到案前喝著茶,濃黑長睫淺淺覆下,在眼底留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她畢竟是母后……從此便讓她待在母后該有的位置上,安心度過她尊貴閑適的下半輩子吧!朕真不明白,她為何這樣看不穿。看朕的皇后,論武藝,論才識,論機變,哪樣比不上太后?怎就不像她那樣野心勃勃,處處都要插上一手?難不成她以為慕容家那幾個侄子真能比朕更孝順她?”
許知捷譏笑,“太后那幾個侄子……如今已經沒有一個能在她跟前盡孝了吧?”
兩個死了,還有一個慕容繼源被打發去相國寺為這場兵災祝禱。
若廣平侯兵敗,暄赫一時的慕容氏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沒落,但慕容繼源尚有機會回來當他最後的貴家公子;若廣平侯有機會攻向京城,只怕許思顏第一個就拿他祭了旗。
已經這等你死我活的關頭,再怎樣仁善的心腸,終於也只能心硬似鐵。
你敢要我的江山,我便敢用你的人頭為我的江山獻祭。
走上這條道,誰也沒有回頭路。
索取與回報,便變得如此的簡單明了。
許知捷笑了兩聲,卻見許思顏雖然唇角欠了欠,可眸光寂冷如蘊冰晶,便也笑不下去了。
換了誰被曾經的親人一再算計,不論結局誰勝誰負,只怕都會笑不出來。
你可知,這天下輸贏,原無定數
門外,忽又傳來宮人帶了幾分急促的回稟。
“回皇上,晉州緊急軍報到!”
許思顏驀地抬頭,“取來!”
內侍連忙疾步奔入奉上時,許思顏坐回禦案邊,亦不要旁人動手,自己挑開火漆封口,取出其中軍報凝神細看。
那軍報足有好幾頁,密密麻麻的字跡,顯然述得甚是詳細。
許思顏一頁頁翻閱,眸色越來越幽暗,神情間已掩飾不住的震怒。
許知捷捧著茶盞坐在下首相陪,見狀不由問道:“皇上,怎麽了?”
許思顏從第一頁開始又閱了一遍,眉峰鎖得更緊。他將軍報遞給許知捷,自己走到窗邊,遙遙看向西北方向。
天氣極好,天空藍得如一整塊的碧藍琉璃,襯著遠近明黃或翠綠的琉璃瓦,明媚到近乎綺麗。天際有一抹流雲淡淡,淺如輕霧,仿若隨時能被清風吹得無影無蹤。
大好河山,無限風光,在融融春光裡安寧和諧得仿若一塵不染。
如此的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叫人怎能去聯想彼方的烽火連天、血染黃沙?
他慢慢抬手,卸下玉冠,向著那流雲淺淡處低垂下帝王高傲的頭顱。
“朕的好將士!”
他微啞了嗓音,輕輕喚了一聲,已是難掩的悲慟和傷感。
而許知捷剛只看了最初幾句,本來閑適拈在手中的茶盞“砰”地磕落於案,眉峰已然鎖緊。
他雙手執住那軍報,緊繃著脊背快速翻看著。
“這……這不可能!”
未及看完,他便已失聲叫道:“是不是哪裡弄錯了?蕭以靖怎麽可能那麽做!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什麽後果!”
“以他的見識謀略,怎麽可能不知道?”
許思顏一掌拍於窗欞,驚得鸚鵡吱喳叫著拚命揮動翅膀,把鎖住它的鐵鏈拉得筆直,欲要掙脫而去。
凌.亂的風撲入窗內,撩動他散落的發,絲絲縷縷拂於通紅的眼圈。
許知捷依然不可置信,“可吳蜀聯手對付北狄,早已是多少年的傳統!旁的不說,十九年前,若非吳兵相援,他們的國主蕭尋,還有……”
他看了許思顏一眼,到底不敢說,當時被狄兵圍困的,正是蕭尋和許思顏生.母夏歡顏。
蕭尋頗具謀略,文武全才,但吳國朝堂被慕容氏一手遮天之際,他並未趁機試圖擺脫屬國地位或搶奪吳國土地,固然有著夏後的原因,也和吳國曾救他們夫妻於危難有關。
如今蕭尋雖已離去,蕭以靖以繼位不久,便敢如此忘恩負義?
許知捷禁不住又仔細看了一遍那軍報。
沒錯,正是晉州衛指揮史慶南陌親筆所寫。
雖然出身行武,卻還粗通文墨,表述得很是清楚。
蕭以靖主動示好,願意相助吳國退敵,並的確領了三萬騎兵進入吳國地界,秘密駐扎於晉州以北的天澤池。
能被蕭以靖挑選隨在自己身邊的兵馬,即便說不出以一敵十,至少也是相當精悍的。
慶南陌得此強援,很是高興,看狄兵剛剛奪了陵東縣,正是立足未穩的時候,遂遣使與蕭以靖商議,合擊狄兵,奪回陵東。
至約定時間,慶南陌又派斥候再三與蜀兵確認,蜀兵的確已拔營至陵東附近,且是問得國主將親自率兵從側面相援,絕對萬無一失,遂從正面攻城。
誰知陵東早已是空城一座,慶南陌領兵長.驅.直.入,正驚愕之時,四面喊殺聲起,竟已身陷狄兵包圍圈。
欲待退時,城門附近兩側屋脊丟下滾油柴火無數,熊熊大火不僅堵住了他們的前後退路,更將滿城民居引燃。火趁風勢,慶南陌四萬兵馬被困於火海之中,早有準備的狄兵明刀暗箭,令他們寸步難行,幾乎束手待斃。
而蕭以靖和他的三萬精兵始終杳無蹤影。
按斥候所探,蜀兵分明就在附近,卻眼睜睜地看著火海和狄兵將慶南陌的兵馬吞噬,背信忘義地袖手旁觀……
更可能,不只是袖手旁觀。
從主動舉兵相援,到和慶南陌約定此次聯手,從頭到尾就是陷阱。
若慶南陌全軍覆沒,晉州所余殘兵必定支持不住。一旦晉州被狄人拿下,江北門戶洞.開,縱有盛從容勉力支撐,也再無險要地勢可為屏障,江北大部肥沃土地將淪喪於狄人之手。
所幸者,盛從容居然及時領兵趕到,總算勉強破開一條血路,引慶南陌突圍。
此時,慶南陌四萬兵馬,僅余五千不到。
大部分吳兵死於弓箭和屠刀之下,然後被大火燒得屍骨無存。
倚閭而盼的老母嬌妻,稚弱兒女,連領回他們屍骨都不可能。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明明早已灰飛煙滅,卻還被親人抱著一線希望期盼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期盼著,等待愛子或夫婿的歸來……
該是何等殘忍之事!
慶南陌的軍報後,另有盛從容的陳述。
驃騎大將軍盛從容亦是軍中老將,年輕時便隨老臨邛王幾度應對過北狄犯境,頗有經驗。
時隔十九年,北狄再次犯境,連連攻城陷陣,盛從容便覺不對,早先便給許思顏寫了密奏,疑心軍中有人泄密。
狄兵攻吳路線完全與往年不同,看情形竟似早已知曉幾處兵防關卡松緊,擇的全是防守最薄弱的城鎮,然後以那些城鎮為根據地,攻向晉州、北鄉等兵家要塞。
此次慶南陌欲與蕭以靖聯合攻陵東縣,事先也曾密函告知盛從容。
盛從容接到密函,擔憂兵馬一空的晉州有失。若軍中有人泄密,難保慶南陌攻陵東之事不會泄露。
再則,他個性驕傲剛強,皇帝雖有旨意讓他們與蕭以靖通力合作,卻始終不認為蜀人真會幫自己,遂親自領了一隊兵馬趕往陵東相助;萬一有變,他所領兵馬還可相助慶南陌扼守晉州。
不幸中的萬幸,盛從容走了這步棋。
雖隻一萬兵馬,卻都是老將帶出來的老兵,經驗豐富,總算拚死救出慶南陌殘部,返回晉州。
只剩五千兵力的晉州,顯然不足以與鋒芒正盛的狄兵對峙。
故而盛從容將自己的一萬兵馬留給慶南陌守晉州,自己帶親信返回北鄉的江北大營,預備整軍再戰。
盛從容隨函建議,立刻重新部署兵力,同時必須設法查出泄密之人到底是誰。以狄兵在江北一帶行軍的嫻熟,相信此人在軍中地位應該頗高,不難清查。
考慮到廣平侯叛變,盛從容甚至提了幾個名字,都是原來在江北與慕容家來往頻繁的。
兩年前江北之亂後,慕容家的勢力雖被清洗得差不多,但出於愛才之心,有些原來與慕容家有瓜葛的軍中將領在表明與涇陽侯等劃清界限、一心隻效忠於皇上後,許思顏依然將他們留在軍中。
迷雲萬裡誰人破
許知捷想著那屈死的三四萬將士,也不由氣憤填膺,揚手將軍報拍於案上,說道:“皇上,若找出這泄密之人,當千刀萬剮,全家抄斬!”
許思顏卻極安靜,立到牆邊看了片刻輿圖,方道:“若此人全家滅絕,自己也已活不長久了呢?”
許知捷不覺一怔,“皇上……已經知道泄密之人是誰?”
許思顏冷冷道:“其實盛從容猜錯了,這人絕對不是江北將領。如今泄露的不僅是東路的江北兵力分布狀況。西路狄兵,亦在統帥都泰的指揮下擇了最易攻打的路線。他們繞路經過了平安鎮,那裡有廣平侯的一棟別院在,裡面還住著廣平侯幾名心愛的姬妾,是廣平侯在北疆的老巢。可他的別院被和其他富人宅院一樣被洗劫一空,姬妾們估計已被充作營妓。廣平侯雖暗中勾連北狄,但絕不可能給他們這樣一條路線,把自己的老巢給端了。”
許知捷疑惑,“那麽,那人是……”
許思顏靜默,原本明珠般燦亮好看的黑眸黯淡如陳年的水墨色,說不出的疲倦蒼涼。
許久,他方道:“朕希望,不是他。否則,他全家滅絕又如何?朕會滅他全族,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一拳擊在懸於牆壁上的輿圖上,令得那江山湖海一陣抖動,直欲翻天覆地。
許知捷不敢追問,隻道:“皇上息怒!事已至此,只能一步步來,先平了廣平侯之亂,再趕逐狄人要緊。如今……只怕還得懸心蜀國。”
這般說著,他已不自禁皺緊了眉,亦是擔憂起來。
這大吳的江山,遠比想像的更加動蕩。
若蕭以靖包藏禍心,這對手恐怕比北狄更可怕。
四面皆敵。
眼前這生於安樂的年輕帝王,能不能經受住這次考驗?
許思顏眸中有清冷光芒閃動,問向許知捷:“五皇叔,你覺得……真是蕭以靖刻意斷送了吳國數萬將士?”
許知捷哼了一聲,“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這些年蜀國日益強盛,自然不甘臣服,眼看吳國陷入兵亂,越性過來燒把火添些亂……下一步,大概就是搶奪大吳城池,恢復蜀帝稱號了吧?”
許思顏不語。
許知捷覷著他神色,“皇上難道認為蕭以靖會是那種甘於守成的男子?”
“不會。但他也不會卑劣之人。”
許思顏很快答道,“蕭以靖正直冷傲,應該不屑使出這樣的手段。何況他和朕一樣從小以嗣君教養,講究仁恕之道,孟緋期那樣與他作對,都能再三饒其性命,又怎會把數萬將士的性命當作墊腳石去追求什麽帝號?若真有野心吞我大吳,更不該如此舉動。如此殘暴必定大失民心,他便是搶了城池也坐不穩那江山!”
許知捷便瞅著他,“皇上與蕭以靖也只見過一面吧?想不到竟了解得如此透徹!”
許思顏眼底這才閃過一抹溫柔,“嗯,他的資料……朕從前在太子府時,收集了怕有半人高。估計他身邊關於朕的資料也有半人高了吧?”
隻怪蕭以靖有木槿這麽個妹妹,偏偏又不僅僅是妹妹……
許知捷心中明白,沉吟道:“也對哦!便是衝著皇后,也不至於做這麽絕吧?”
許思顏道:“盛從容和慶南陌必定會去探聽蕭以靖下一步動向,而蕭以靖自己,也該給朕一個解釋吧?朕等著便是!”
他轉頭令宮人磨墨,鋪開大幅黃紙,親寫詔書。
許知捷見他並無避忌之意,遂在立於一旁,遂見他寫道:“朕荷皇穹之眷命,承列聖之基圖。每念太祖創業之艱辛,夙夜躬親政務,業業兢兢,靡敢暇佚,願圖萬世之安。然小子生長於深宮,不知稼穡之艱,不恤征戍之勞,致兵戎起於陳寧,驚變興於朔北……”
卻是述廣平侯叛亂之事, 並歸罪於自己不恤將士勞苦,久不慰問,乃至將士為廣平侯所煽動,聽命與侵犯大吳國土的北狄共同興兵,令刀戟砍向本國子民,令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可能令自己父母兄弟及妻子兒女在這場戰亂中失去家園和性命。
所舉例子,正是廣平侯本人。
他未與臨邛王分家,慕容府並未因他謀反被查抄,但他的妻妾們早已被羈押,屬於他那一支的財產亦被抄沒。
而他在平安鎮的老巢,更是被他的“盟友”劫掠一空,姬妾成了營妓,那頭綠帽子遂油光閃閃地牢牢扣到慕容安頭上,眼見得便會隨著這紙詔書傳揚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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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詔書有參考唐德宗的罪己大赦詔,主要是大赦叛臣以攬回軍心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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