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落,夜色逐漸降臨。沙漠上溫差極大,片刻之前還炎熱似火,此時卻變得陰冷森寒起來。狂風卷過,林濤陣陣,水聲轟隆作響,霧氣迅速彌漫。
晏紫蘇今日在沙漠上迎著烈日狂風趕路,風塵仆仆,見到這大河時早想跳入其中好好地洗浴一番。只是其時饑餓難當,無暇他顧。此時見氣溫迅速轉冷,再不及早沭浴只怕溫度愈加陰寒,當下不再遲疑,起身除去衣裳,一絲不掛地跳入河水中。
蚩尤心中猛跳,立即移轉目光。只聽“噗通”脆響,她“啊”地一聲驚呼,機伶靈地打了一個冷顫,顫聲道:“好冷!”
寒風呼嘯,林中蒙朧昏暗。河水森冷,遍體侵寒,渦流湍急,深不可測。晏紫蘇心中突然有些害怕,當下遊到河沿較淺處站定,真氣運轉,寒意稍消。
夜色藍灰迷蒙,河面上籠罩著淡青色的薄霧,輕紗似的飄忽不定。兩岸的樹木森然交錯,黑影幢幢。時而傳出一兩聲遙遠的鳥鳴。她站在冰冷洶湧的河水中,望著遠處背對她而坐的蚩尤,心中更加孤單悲涼,淚水忍不住又湧將出來。無聲地哭了片刻,方才漸漸忍住悲傷,慢慢地擦洗自己的身子,蚩尤聽著她潑舞水花的聲音,腦海裡盡是她在月光下雪白玲瓏的身體,心猿意馬,熱血如沸。強自收斂心神,移念他想,忖道:“等她洗完了,便回到城裡,看看究竟是什麽妖魔在逞凶行惡。”
月亮緩緩升起,河面波光粼粼,水霧愈重,紛揚彌散。對岸的樹木如在雲端,影影綽綽瞧不分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陰寒妖魅的無形之氣正隨著河霧無聲無息地滲透飄蕩。蚩尤一凜,心中驀地升起莫名的不祥寒意。
忽聽晏紫蘇尖聲驚叫,極盡駭懼。蚩尤大驚,猛地跳起,抓起苗刀轉身衝去。
大浪喧囂,河水急速渦旋,粼光亂舞。晏紫蘇雪白的身影一閃而沒,瞬間消失於河心巨大的漩渦中。
蚩尤大駭,心中仿佛要炸裂一般,大吼一聲,驀地凌空飛掠,一個猛子扎入滾滾河水。
水泡紛亂,河水幽藍清澈。凝神四掃,赫然看見四個蒼白浮腫的怪人面無表情地拖著晏紫蘇的手腕、腳踝朝河底急速遊去。晏紫蘇面色雪白,動彈不得,正自驚怒無助,看見他遊龍似的飛速追來,淚水登時洶洶湧出。
蚩尤心中又憐又痛,狂怒殺意凜冽爆發。他水性極佳,當年與拓拔野在東海中也不知殺了多少海獸凶龍,深諳水下搏殺之道。當下閃電似的溯流遊竄,迂回包抄,轉眼間便衝到那四個怪人的正前方。
眾怪人眼白上翻,視若無睹,依舊緊緊抓著晏紫蘇的手腳,朝河底衝去。蚩尤大怒,揮手一刀將右面那怪人當頭劈成兩半;左手一探,將左面那怪人脖頸卡住,驀地一卡,登時將他頭顱硬生生擰斷,烏黑血水急劇彌散。
那兩具無頭斷屍身形搖晃,突然撒開手,閃電似的朝蚩尤撲來。蚩尤吃了一驚,心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水鬼僵屍!”凝神聚意,苗刀縱橫飛舞。“哧哧”連響,水流迷亂,烏血沸揚。那兩具強屍瞬間被斬成碎段。
蚩尤順流下潛,從晏紫蘇身下衝過。刀光一閃,另兩具強屍的手爪登時被齊腕斬斷,兩道霸烈的刀氣從斷腕劈入僵屍周身經脈,“砰”地一聲悶響,兩具僵屍登時炸裂為萬千碎片,被渦流衝卷而去。
蚩尤順勢抱住晏紫蘇,破浪衝天,穩穩地翻身落在盤旋飛舞的太陽烏上。
晏紫蘇“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河水,驚魂未定,緊緊抱住蚩尤,顫抖著哭將起來。她原非膽小女子,生平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凶險風浪;但適才事起突然,被水鬼拖入河中,水性不佳,不免驚惶。此刻被蚩尤救起,依偎在他強壯的懷中,登時變得說不出的軟弱,這些日子以來累積的委屈、悲苦、難過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一時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縱橫。
蚩尤念力四掃,見她毫發無傷,心中巨石方甫落地。晏紫蘇哭道:“你這薄情寡義的狠心小子,隻管遠遠地站著不必睬我,為何又要來救我?讓這些水鬼將我拖走,你正好去找你的纖纖妹子,豈不乾淨?”指甲狠狠地掐入他的肩膀,直滲出血來。
蚩尤心中酸苦刺痛,憐惜、疼愛、惱恨、厭憎……翻江倒海,緊緊將她抱住,恨不能將她深深地勒入自己體內。晏紫蘇被他這般緊抱,越發脆弱,軟綿綿地摟住他的脖頸。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淚水不斷地流過臉頰,滾落蚩尤的胸瞠。
蚩尤突然狠狠地抓緊晏紫蘇的雙臂,咬牙切齒地瞪了她刹那,驀地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狂野地、恣肆地輾轉,暴虐而貪婪;這一瞬間,他分不清那在體內沸騰迸爆的熊熊炎火,究竟是熾熱的愛呢,還是深切的恨。
晏紫蘇“嚶嚀”一聲,身體內彷佛有什麽東西突然爆炸開來,熱浪從小腹滾滾燃燒,刹那燃逼全身,讓她酸軟得想要昏厥。當他強橫地需索,霸道地吮吸她的舌尖,她止不住簌簌發抖,似乎粉碎了,融化了;在月光中化為疼痛而歡悅的虛無。
肌膚相貼,體熱灼人。那滾燙的溫度沸騰著彼此的血液,也熨平了潮濕的罅隙。兩人數日來的別扭、鬥氣、委屈、惱恨都突地煙消雲散。沒有什麽比這懷中人更加真實了,沒有什麽時候比此刻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內心。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烏突然嗷嗷亂叫,衝天飛舞。
蚩尤一凜,俯頭下瞰,只見大河翻騰,水浪渦旋亂流,突然冒出十幾個蒼白浮腫的人頭;繼而浪花此起彼落,無數人頭從水中浮起,乍一望去,竟如萬千蓮花在月夜盛開。
月光淒迷,白霧繚繞,數百個水鬼從水中浮出,緩緩地爬上岸,僵硬地邁著腳步,濕漉漉地朝著樹林中走去。眼白翻天,張口流涎,喉嚨中發出暗啞的低沉怪吼;怪嚎聲交相呼應,令人毛骨悚然。情狀詭異淒厲,直如夢魘。
晏紫蘇想到片刻之前,自己竟還在這條河中飲水沭浴,登時一陣嗯心,煩悶欲嘔。
蚩尤怒意勃發,心道:“原來鬧得壽麻國雞犬不寧的僵屍竟是這河中的水鬼!”當下揮手將晏紫蘇丟在河沿的衣服倏地收到掌心,將她嚴嚴實實地包好,對她道:“你坐在太陽烏上,我去將這些妖魔殺個乾淨!”
晏紫蘇緊緊將他抱住,隻不松手。淚痕未乾,桃腮酡紅,顫聲道:“我不管,你去哪兒,我便跟到哪兒!”
蚩尤心中大震,苦甜參半。當下長嘯一聲,抱著她驅鳥電衝而下,大喝道:“僵屍水鬼,快來受死!”苗刀碧芒迸爆飛舞,在月光下閃耀起一道眩麗的衝天翠光。
轟然炸響,火鳥穿梭電掠,青光縱橫怒舞,僵屍紛紛碎斷橫飛。眾水鬼發出震耳欲聾的怪嘯怒吼,一齊轉身朝蚩尤衝去。
晏紫蘇低聲道:“呆子,這些僵屍好生詭異,只怕體內有什麽蠱毒,切莫讓他們抓破皮膚。”
蚩尤傲然道:“嘿嘿,他們靠得近一丈之內嗎?”刀芒碧光如風雷滾舞,眾僵屍方甫接近,立即被炸裂為斷肢殘首,漫天飛舞。
浪濤翻湧,無數的僵屍前仆後繼地爬上岸來,鬼哭狼嚎著漫漫衝來。蚩尤時而駕鳥高飛,時而驅鳥俯衝,苗刀大開大合,雷霆萬鈞,如虎入羊群,大開殺界。
僵屍雖缺頭斷腿,卻依舊搖搖晃晃地奔走衝襲。蚩尤殺得興起,血肉橫飛,無數殘塊紛紛摔落河中。大河水花凹濺,染得一片血紅。
狂風呼嘯,腥臭彌漫。林間樹梢掛滿了斷肢殘骸,屍橫遍地,斷頭亂滾。草地上烏血成溪,汩汩匯入大河之中。河中漂浮跌宕著血肉白骨,隨著大浪滾滾西去。
半個時辰之後,近千僵屍幾乎已被蚩尤斬殺殆盡。太陽烏歡聲鳴叫,在大河上耀武揚威地盤旋俯衝,余下的兩百多個僵屍浮在河面,木無表情地翻動眼白,緩緩地沉下水去。
蚩尤許久沒有殺得這般痛快,吹飛刀鋒上血珠,哈哈大笑道:“就這麽點貨色嗎?忒不濟事。”
話音未落,河面突然炸飛衝湧,巨浪滔天。一隻巨大的插翅虎獸從河中破浪而出,怒吼著朝蚩尤猛撲而來。那怪獸通體血紅,肉膜巨翼張開時足有四丈來寬,凶睛紫紅,獠牙倒長,“呼”地一聲,一團巨大的烈火噴湧破空,疾射飛撞。
晏紫蘇失聲道:“窮奇!”窮奇乃是西荒食人惡獸,巨大凶猛,有西荒獸王之稱。吃人時喜從頭吃起,極是貪婪,每次能吞下三、五十人。這隻窮奇體型巨大,遠在其普通同類之上,當是窮奇中極惡者。
太陽烏歡鳴聲中,交相錯舞,驀地將那火焰吞入腹中。蚩尤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原來你們今晚沒有吃飽嗎?”苗刀當空怒斬,卷帶銳烈刀芒,青電霹靂似的朝那妖獸劈落。
窮奇怒吼,突然振翅繞舞,閃電似的貼著苗刀氣芒掠過。炎風狂舞,巨尾橫掃,重重地摔在苗刀刀背上。“轟”地一聲震響,蚩尤手臂驀地一陣酥麻,苗刀竟險些脫手飛出!
蚩尤喝道:“好禽獸!”真氣迸爆,刀芒怒卷,全力反擊。
窮奇連聲咆哮,拍翼飛翔,在刀芒之外急速盤旋,伺機進攻。偶爾巨爪猛擊,長尾電掃,險些便將蚩尤打中。這妖獸行如鬼魅,極是靈動,機警殘暴,巨力驚人,攻擊力之強,竟與一真人級高手無異。蚩尤心下大凜:“難道這妖獸竟是哪個妖人所化的獸身?”登時收起輕視之心,凝神相鬥。
兩鳥一獸在空中團團飛轉,怒吼連連。碧光縱橫飛舞,刀芒所及,浪花衝濺,草木橫飛。
晏紫蘇摟著蚩尤的脖頸,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心下甜蜜溫暖。雖然那妖獸便在咫尺之距上下翻飛,殺氣迫面而來,她卻再不驚惶害怕。
癡癡地瞥望蚩尤,見他全神貫注,目光炯炯,如天神降世,便連那扭曲的刀疤此刻看來也是如此獨特,如此狂野恣肆。心中溫柔,周身軟弱無力。突然明白,此生此世,她是再也不能離開這個桀騖不馴的男子了!離開他,就像鳥兒離開樹梢,空蕩而無所依傍;就像魚兒離開水,片刻也不能呼吸。
突然之間,她再也不想做從前那千變萬化,獨立而寂寞的九尾妖狐,再也不想為了自尊與矜持與他苦苦鬥氣,隻想做依附他的藤蔓,纏繞他的花枝。
激鬥片刻,窮奇逐漸不支,怒吼一聲,翻空逃逸。
晏紫蘇突然瞥見它胸腹間有一個翻裂的傷口,血肉模糊,蛆蟲蠕動,心中驀地一凜,在蚩尤耳邊低聲道:“呆子,全力攻它傷口,莫讓它逃了!”
蚩尤喝道:“哪裡走!”念力積聚,默頌“開落花訣”。“噗”地一聲悶響,窮奇悲吼,傷口炸裂開來,黑血噴飛,一大團雪白的蛆蟲炸飛噴揚。
蚩尤乘它身形頓挫之機,大喝一聲,苗刀轟然電舞,青芒從刀鋒破舞飛旋,閃電似的衝向妖獸傷口。
“砰!”青光直沒妖獸傷口,窮奇周身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碧光,痛嚎聲中,劇烈變形,獸身被吹氣一般,陡然脹大。“哧哧”連聲,妖獸周身驀地破裂開數百個小洞,血箭繽紛衝舞,在月光下劃過無數豔紅的弧線。
窮奇嘶聲悲吼,重重摔落在草地上。肉翼斷折,四爪抽搐,紫黑色的血漿迅速洇淌。周身閃耀著淡淡的紅光,若隱若現。過了片刻,幻光扭曲,獸身變化,竟逐漸化為一個側身蜷伏的大漢形狀。
蚩尤嘿然道:“果然是妖人化為獸身。”
晏紫蘇搖頭道:“他是中了屍蠱,又被封印入窮奇獸身,才變做這般模樣。”
蚩尤“咦”了一聲,忽然覺得那大漢的身形有些眼熟,心中陡然一寒。驅鳥俯衝,在那大漢身旁落下。
蚩尤凝神一看,周身大震,失聲大叫道:“段叔叔!”那大漢身長九尺,滿臉虯須,威武至極,正是當年蜃樓城裡的狂人段聿鎧!
蚩尤腦中轟然作響,呼吸不得,又驚又喜又悲又悔,驚喜的是段狂人竟然尚在人世,悲悔的是這宛如自己叔父的段狂人竟被自己錯手殺死!心中狂亂,痛悔不已,猛地躍下太陽烏,衝將過去,將他抱起,大叫道:“段叔叔!段叔叔!”
晏紫蘇花容失色,尖叫道:“呆子小心!”蚩尤忽覺殺氣銳烈,迎面撞來,下意識地翻身疾轉,閃電錯開,只見一隻色彩豔麗娛蚣也似的怪蟲怒箭飛射,從段聿鎧的胸腹傷口電衝而出,在月光中猙獰張舞。
蚩尤指風一彈,一道碧光穿空怒射,登時將那怪蟲打得粉碎。當是時,段聿鎧突然咆哮狂吼,跳將起來,狠狠地掐住蚩尤的脖子,朝他耳朵咬去。
晏紫蘇驚叫道:“呆子,千萬別讓他咬中!”
蚩尤見他未死,心下大喜。當下真氣蓬然鼓舞,指風縱橫,將他周身經脈盡數封住,熱淚盈眶,叫道:“段叔叔,原來你沒死!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真是太好了!”
段聿鎧似乎聽不見他的話語,任他如何呼喚,只是狂怒咆哮,惡狠狠地瞪著他,似乎想將他撕成碎片。
晏紫蘇負手翩翩走來,歎道:“呆子,他和這些僵屍一樣,體內中了九冥屍蠱,神識混沌,根本認不出你了,你叫再多聲也沒用。”
蚩尤凜然道:“九冥屍蠱?”生平從未聽說過此物。他知道晏紫蘇精擅蠱毒,所言必定非虛,但卻不知九冥屍蠱究竟是什麽蠱物,竟能使活人死人盡皆化為妖魔?段狂人中了此蠱還有得救嗎?心中焦急驚懼,正要相問,卻見晏紫蘇嫣然道:“天下第一使蠱高手就在你的眼前,你怕什麽?”
蚩尤心中大寬,舒了口長氣,低聲道:“多謝。”晏紫蘇秀眉微揚,欲言又止,嬌靨微紅,低聲道:“你謝我什麽?只要你今後對我稍稍好上一些,我就感激不盡啦!”蚩尤聽她話語酸楚,心中也不由刺痛起來,默然不語。
晏紫蘇見他不敢應答,眼圈一紅,默默地折了一根樹枝,將遍地的屍骨撥到一處,堆積成三尺余高的小丘。退到一旁,拍拍太陽烏的身體,微笑道:“鳥大哥,借你的火,將這些骨頭燒起來。”太陽烏撲翅鳴叫,驀地伸長脖頸,噴出一團烈火,登時將那堆屍骨熊熊燒將起來。
焦臭四溢,惡腥難當。晏紫蘇掩著口鼻,退到蚩尤身旁,拉起他的手,朝後退去。蚩尤不知她意欲何為,但料想必有深意,當下隨她遠遠地避開。
火焰上跳下竄,五色斑斕,“劈仆”作響。黑煙滾滾,黃漿四流。突然一大群色彩豔麗的甲蟲從火焰中飛竄而出,四下奔走,但奔行不到五十尺,突然自動熔縮,抽搐不動。
晏紫蘇道:“這些就是九冥屍蠱了,是蠱毒中至為凶險的三大蠱蟲之一。”蚩尤凝神細望,那些蠱蟲雖然形狀並不完全相同,但大都狀如娛蚣,色彩絢麗。突然想起適才從段聿鎧體內迸飛而出的那隻怪蟲,與彼等相似,想必也是九冥屍蠱。
段聿鎧突然發出淒冽的慘嚎,周身劇烈震動,痛苦欲狂,臉容猙獰扭曲。蚩尤大驚,叫道:“段叔叔!”便要衝上前,卻被晏紫蘇竭力拉住,脆聲道:“呆子!不要上去,再等上片刻。”
“嗖嗖”連響,五六隻七彩甲蟲從段聿鎧體內破膚衝出,驚惶逃竄。同先前那些九冥屍蠱一樣,行不過五十尺,紛紛蜷縮乾萎;再過片刻,又竄出兩隻。如此約莫一盞熱茶的工夫,從段聿鎧體內一共竄出十二隻九冥屍蠱。
晏紫蘇道:“好啦!將那火撲滅吧!”蚩尤隨手一掌,真氣鼓舞,登時將遠處的屍火立時震滅。
晏紫蘇拉著他走到段聿鎧身邊,見段聿鎧面色慘白,閉眼顫栗,昏迷不醒,微微一笑道:“好啦!你的段叔叔暫且沒事了。他體內的屍蠱成蟲都已經被這屍火逼出來了。但是他周身血液內還有千萬隻屍蠱幼蟲,三日之內便可長為成蟲……”
蚩尤大驚,皺眉脫口道:“什麽!難道沒有徹底解救之法嗎?”
晏紫蘇道:“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在三日之內將他周身血液盡數換過,舊的血液一滴也不能剩下,否則屍蠱必將複發。”
蚩尤駭然,咬牙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屍蠱究竟是什麽陰毒之物,竟然這等霸道!”
晏紫蘇道:“屍蠱已是蠱毒中至為歹毒霸道的一種,九冥屍蠱又是屍蠱中最為凶霸的,自然厲害啦!”
見蚩尤依舊不解,又道:“所謂屍蠱,就是以人、獸屍體養出來的蠱蟲。但是九冥屍蠱又有所不同,需將一個活生生的童子捆綁之後,塞入人形陶甕之中;再將九類八十一種天下至毒至凶的毒蟲,以及八十一種最為毒烈的草藥一起放入其中。連人帶甕埋入方圓百裡陰氣最盛的墓地裡,讓這些毒蟲將童子咬死,又以童子屍體為生,最後再自相殘殺。過得九九八十一日,將甕打開,其中剩下的唯一一隻毒蟲就是九冥屍蠱。”
蚩尤聽得直皺眉頭。晏紫蘇道:“九冥屍蠱自從開甕的一刹那起,就必須寄居人體為生,活人也罷,屍體也罷,總之必是人體,方能做為盛放它的容器。一旦脫離人體,不清片刻,它就會自動乾枯而死。但是它若是進入人體,便會在人體的血液中衍生大量的幼蟲。幼蟲自我分裂繁殖,瞬息之間便可以化身千萬,遍布全身。”
蚩尤心下大凜,心道:“難怪她說要將段叔叔周身血液盡數換過,才能救他性命。”
晏紫蘇道:“九冥屍蠱最為可怕之處,在於它可以控制人的神識,使活人變為行屍走肉,死人變為妖魔僵屍,乖乖地任由放蠱者擺布。一旦旁人被這些屍蠱寄體所傷,九冥屍蠱就會從傷者的血液侵入,瞬息間讓他變成下一個屍蠱寄體。比瘟疫還要可怕百倍呢!”
蚩尤大怒,猛地一掌拍下,地裂土迸,恨恨道:“都是你們這些人,終日想盡了方法害人,才有如此陰毒凶霸的怪物。”
晏紫蘇蹙眉欲嗔,驀地嫣然一笑,低聲道:“你用刀殺人,別人用蠱蟲殺人,其問又有什麽分別?”
蚩尤一楞,一時啞然。忽聽段聿鎧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蚩尤大喜,轉頭叫道:“段叔叔!”
段聿鎧大震,驀地抬起頭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道:“你……你是蚩尤!”
蚩尤一把抱住段聿鎧,眼淚奪眶而出,哈哈大笑,哽咽著大聲道:“不錯!我是蚩尤!”
段聿鎧大喜,張大了嘴,熱淚滾滾。想要大笑,卻猛地一陣咳嗽,笑不出聲來。激動之下,只是喃喃地反覆說道:“你沒死!他奶奶的,這可太好了!”
蚩尤擦去眼淚,笑道:“我和拓拔找了你們四年,始終音訊全無,還道你們全都死了呢……”
段聿鎧愕然道:“四年?”滿頭霧水,迷惑不解。
蚩尤恍然不覺,心中亂跳,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嘎然道:“段叔叔,我……我爹還活著嗎?”
段聿鎧面色大變,突然想起一事,失聲大叫道:“糟了!喬城主還在那妖魔的手中!咱們得立刻去救他!”
蚩尤大驚,心中彷佛陡然被人揪緊,顫聲道:“什麽妖魔?我爹現在哪裡?”
段聿鎧呼吸急促,臉色突然雪白,嘎聲道:“通天河,鬼山腳下……快……快去救他……”一口氣沒喘上來,登時人事不知。
蚩尤大駭,便要給他輸送真氣,大聲呼叫。晏紫蘇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緊張,他只是身體虛弱,暈過去了。”蹙眉沉吟道:“通天河……是了!這條河從天山發源,流經壽麻國,就是通天河!”
蚩尤怔怔地望著她,面色紅白交替,大汗淋漓。猛地跳了起來,大叫道:“通天河!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團團亂轉,突然扛起段聿鎧,狂奔而出。
晏紫蘇頓足叫道:“呆子!鬼山在這通天河的上遊,你跑反啦!你這般失魂落魄的,又怎能救出你爹?”
蚩尤霍然驚醒,深吸了幾口氣,神色逐漸平定。當下聽從晏紫蘇所言,以“凝冰訣”將段聿鎧冰封,減緩他體內九冥屍蠱幼蟲生長的速度。又將他藏入乾坤袋中。而後與晏紫蘇一齊躍上太陽烏,騎鳥盤旋,沿著滾滾喧囂的通天河,朝東北急速飛去。
皓皓明月,冷照大河。
通天河澎湃曲折,波光瀲濫。所經之地斷斷續續都是綠洲。大河兩側,碧樹如帶,綠草似錦。再往兩翼延伸,便是萬裡荒漠。
大漠沙如雪,在月色中泛著寂寞的銀光亮澤。起伏連綿的漫漫沙丘,在夜色中靜靜地蹲伏,像凝固的海,冰封的雲。一陣森冷狂風吹過,沙浪推移,跌宕起伏。
白沙紛揚,迷蒙地卷過湛藍的夜空,彷佛四月楊花,臘月飛雪。
兩人無心觀賞大漠夜景,驅鳥疾飛。蚩尤躁亂的心情已經逐漸平靜下來,但是萬千疑問卻洶洶湧過心海。為什麽父親與段狂人竟會從東海來到西荒大漠?這四年何以音訊全無?那施放九冥屍蠱,將段聿鎧變作窮奇的“妖魔”究竟是誰?他到底意欲何為呢?
心潮洶湧,驚濤駭浪,隱隱之中,感到一種強烈的莫名不安。他素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這一次,突然感覺到一種森寒的懼意,透心徹骨,竟比四年前與拓拔野等人一齊趕回蜃樓城時的憂懼還要強烈。
晏紫蘇緊緊的握著他的大手,感覺到他手心中傳來的擔憂與恐懼,心下暗驚。
她與蚩尤相識迄今,一同經歷不少艱難險阻,從未見過他如今夜驚懼失控。想來掛念父親生死,難免不能超然局外。心中一動,不知蚩尤的父親長得什麽模樣?是不是也像他這般英武桀騖?想到即將見到他的父親,心情也莫名變得緊張起來。
胡思亂想間,又自忖道:“九冥屍蠱極是難養,更難施放,一不小心便會反噬自身。此人不知是誰?竟能豢養這麽多的九冥屍蠱。”她蹙眉沉吟,心中遍數大荒蠱毒高手,始終找不到身居西荒鬼山的人物。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遠遠地看見一片奇崛山脈,橫斷東西。山勢峭絕高陡,鬼斧神工。尖崖突兀,怪石嶙峋。冰雪其覆,泠泠銀光。山下蔥榮,林海茫茫。通天河從兩座險峰之間穿過,崖壁水光閃閃。
晏紫蘇低聲道:“這裡便是鬼山了。”蚩尤凜然凝神,忽然聽見從那山下林海傳來淡淡的樂聲。他原對音律樂器素不在行,更無興趣;但與拓拔野相處已久,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聆聽片刻,大約分辨出那樂聲乃是骨笛與陶塤。
骨笛聲高越凌厲,隱隱帶著陰寒詭異之氣,合著那悲愴蒼涼的陶塤,在這蒼茫的月色下聽來,更覺淒迷奇詭。
晏紫蘇蹙眉道:“這骨笛的聲音好生古怪,像是用來驅使蠱蟲的神器。”心中微起寒意。驅蠱通常不必仰仗其他神器,但既用神器,必是極為凶險可怕的蠱毒,又或是極為凶險可怕的蠱陣。
兩人驅鳥低飛,沿著通天河岸急速衝掠,追循骨笛、陶塤而去。
樂聲越來越近,那詭異陰邪的節奏令兩人的心跳不自禁地加快。隱隱地,聽見陣陣暗啞的歎息聲,森冷妖異,仿佛有誰在耳畔吹氣低鳴。晏紫蘇心生寒意,緊緊地抓住蚩尤的手。
掠過林海,逼近通天河穿行的險崖山隘,那樂聲越發清晰響徹。兩人軀鳥俯衝,在林中落下。蚩尤將太陽烏封印,拉著晏紫蘇的手,悄無聲息地在林間迤邐飛掠,循聲而去。林間幽黑,月光斑斕漏下,遍地都是厚積的落葉。兩人生怕驚動吹樂人,足不點地,禦空穿行。
屏息奔行了兩百余丈,那樂聲已經宛如就在耳畔。將出森林時,腥臭撲面,眼前忽地一亮,只見月光朗朗,大河奔流,兩岸寬闊的草地上各坐一人,隔河相望。
坐在此岸的那人身著鬥篷黑衣,低首盤膝,臉容為鬥篷所擋,瞧不真切。黑衣鼓舞,十指跳動,橫吹一支長約七寸的七孔鳥龍肢骨笛。笛聲陰冷尖銳,詭異森寒,四周草木隨著笛韻起伏搖擺。
大河上黑光隱隱,水浪接連不斷衝湧半空,收縮凝結為巨大的水球,繚繞飛舞。每一個水球中,似乎有萬千黑色小蟲緩緩蠕動。
蚩尤、晏紫蘇心中大凜,那些黑色小蟲即便不是九冥屍蠱,也必定是其他屍蠱幼蟲。難道此人便是段聿鎧所說的“妖魔”嗎?
晏紫蘇仔細凝望水球,瞧了片刻,突覺頭昏眼花,周身寒冷。蚩尤見她脈搏異動,心跳血流都隨著那笛聲與水球的節奏異常跳動奔走,大吃一驚,急忙輸導真氣,反覆運轉,晏紫蘇面色方稍稍好轉,胸脯劇烈起伏,閉目養神。
對岸那人素冠銀帶,白衣勝雪。臉如溫玉,目似朗星,長須飄飄飛舞,是個神仙似的人物。雙手舉墁,在唇下悠揚吹奏。曲調蒼涼,悲鬱頓挫。在他頭頂四周,九塊巨大的石頭隨著陶塤的韻律緩緩跌宕飛舞,白光閃耀,形成淡淡的光柱。
蚩尤念力探掃兩人,卻如泥牛入海,空空蕩蕩。心中駭然,真元至強時,便如浩瀚虛空,深不可測。這兩人難道竟是神級人物嗎?
晏紫蘇秋波方甫掃及白衣人,登時花容失色,急急傳音道:“呆子,他是金族白帝白招拒!”
蚩尤猛吃一驚,心道:“果然!難怪真元如此強盛。不知那黑衣人又是什麽人物?”凝神細看,覺得那黑衣人的身形極為熟悉,竟像是……竟像是他的父親喬羽!心中大震,呼吸險些停頓。
卻聽白帝淡然道:“閣下將我誘到此處,難道就是為了與我切磋音律嗎?”
黑衣人嘿然道:“久聞白帝精擅音樂,陶塤排簫驚鬼動神,在下亦是樂癡,神往已久,卻始終緣慳一面,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白帝萬請恕罪。”聲音沙啞低沉,與喬羽截然不同。蚩尤心中失望,暗暗地卻又舒了一口氣。
白帝道:“音樂乃宇宙真哲,白某凡夫俗子,豈敢妄自尊大、自命驚鬼動神?此生但能得天籟之萬一,已覺無憾。閣下笛技高超,頗有創見,可惜笛音偏狹,飽含殺心,始終落了下乘。”
黑衣人啞聲笑道:“白帝此言差矣!天上有仙樂,不染塵音;人間有人樂,喜怒哀樂苦,遂成五音。鬼界有鬼樂,怨恨不平,所以有我這偏狹的鬼音。白帝之樂,在仙樂與人樂之間;而在下之樂,卻是真真正正的鬼樂!今日請君到此,便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仙樂人樂為宇宙真哲呢,還是我這憤懣不平的鬼樂?”
骨笛突轉高亢獰厲,如陷崖霜風,萬壑鬼哭。陰寒殺氣排山倒海地四下衝湧,樹木傾搖,突然爆響連聲,紛紛斷折。蚩尤二人身在數十丈外,亦如被巨山傾軋,呼吸困難。當下攜手並坐,真氣繞轉。
晏紫蘇閉目塞聽,凝神守意,猶自感覺到陰邪妖異的氣浪洶湧衝擊,心跳如狂,周身麻癢如萬蟻咬噬。
笛聲越來越高,大河呼嘯澎湃,巨浪拍空卷舞,陡然化作無數水球,密密麻麻地在月光下旋轉飛舞。
白帝氣定神閑,悠然吹塤。身外水球盤旋,妖風呼嘯,原本鼓舞飄飛的長須與白衣反而慢慢地垂落下來,漸漸地不再飄動,周身猶如石雕銅鑄,重逾千鈞。白光從下而上,衝天耀射。盤蜷於地上的雙腿,似乎與大地逐漸融合,化為一體。
蚩尤曾與拓拔野一齊研習《五行譜》,對金族神功法術也略知一二,知道此刻白帝所使的,必定是白金法術中“同化法術”的“托體同山訣”。所謂“同化”,即我與世間萬物化為一體,化自然之力為己力。金族法術最為擅長的,便是借助山石金屬的靈力,與自身體內五行靈性中最強烈金靈感應,發揮出至強念力、真氣。
蚩尤雖也曾研習白金法術,但因自身乃是天生木靈,金屬靈力相較薄弱,是以始終難將金族法術的威力發揮出來。此刻見白帝刹那間與身下山石大地化為一體,不由眼界大開。
蚩尤正凝神觀望,突聽四周“仆仆”輕響,陰風怒號,森林中的大地驀地紛紛龜裂,滿地落葉卷舞飛揚。無數白骨屍骸從地縫中緩緩地爬了出來,此起彼落地發出夢魘似的暗啞歎息,一步一步地朝河邊走去。
蚩尤猛吃一驚,想不到這森林之中,竟埋藏著急忙萬千屍鬼,當下抱起晏紫蘇高高躍上樹梢。
轉頭朝河邊望去,大河滔滔,無數蒼白浮腫的水鬼紛紛從河中爬出,隨著笛聲的節奏,忽急忽緩地環繞包抄,將白帝團團圍住。
黑衣人啞聲笑道:“白帝陛下,我這首‘天地萬鬼大悲號’如何呢?”骨笛森森激奏,突如萬千蛟龍破空怒號,蚩尤腦中嗡然震響,氣血翻湧。
只聽轟隆巨響,天地仿佛驀然炸裂,狂風大作。在空中飛轉的萬千水球突然一頓,四面八方齊齊怒射白帝。與此同時,整條通天河蓬然迸炸,衝天飛舞,形成一道高達十丈的巨大水牆,猛地朝白帝轟然壓下!
當是時,黑衣人鬥篷驀地被狂風掀起,黑衣鼓舞欲裂。那張臉在雪亮的月光下照得歷歷分明。清瘦英武,劍眉虎目,眉宇之間隱隱帶著暗黑色的陰邪之氣。
蚩尤大震,陡然僵硬,險些便從樹梢墜落。熱淚洶湧,周身熱血驀地直貫頭頂,嘶聲大叫道:“爹!”
那人赫然竟是四年未見的蜃樓城主喬羽!
《第十三集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