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缺默然瞧了他許久,緩緩轉過身子,似乎不願被小魚兒瞧見自己面上的變化。
他霍然轉回身,大聲道:“你為何要救我?”
小魚兒緩緩道:“別人要殺我時,你也曾救過我的。”
花無缺道:“但那只因我要親手殺你!”
小魚兒眼睛裡閃著光,道,“你又怎知我不是要親手殺死你呢?你莫忘了,我和你在三個月後,還有場不見不散的死約會!”
花無缺默然半晌,又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不見不散,不死不休……。
小魚兒忽然大笑起來,道:“所以在這三個月裡,你我非但不是仇人,而且簡直可以算做朋友了。”他笑的聲音雖大,但笑聲中卻似有許多感慨。
花無缺目光凝注著他,久久都未移動,嘴角忽然也泛起一絲
笑容,所有的言語,俱在不言之中。
兩人同時走出花林,只見繁花大多已被劍氣震落,滿地懼是落花,有的被風吹動,猶在婀娜起舞。
花無缺忍不住長歎了一聲,誰知小魚兒的歎息聲也恰在此時發出,兩人忍不住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花無缺心中暗道:“能和此人做三個月的朋友,想必也是人生一快。”他素來深沉寡言,心裡這麽想,嘴裡並末說出。
誰知小魚兒已笑道:“能和你做三個月朋友,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花無缺怔了怔,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他這一生,幾乎從未這樣笑過。
只見一輛馬車遠遠停在林外,那匹馬顯然也是久經訓練,是以雖然無人駕馭,此刻仍未走遠。
小魚兒披開車門,指著門裡的屍身,道:“你可知道這車夫是被誰殺死的?”
花無缺瞪大眼睛,道,“誰?”
小魚兒想了想,笑道:“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
江別鶴一襲青衫,周旋在賓客間,面上雖然滿帶笑容,但眉目間卻隱有憂色,似乎有些心事。
來自合肥的名武師“金刀無敵”彭天壽,年紀最長,被讓在首席,此刻手捋著頷下白髯,笑道:“江大俠此刻莫非在惦著花公子麽?”
江別鶴苦笑道:“我也知道他絕不會出什麽事,但也不知怎地,心中卻總似有些警兆……”
他長歎一聲,接道:“但願他莫要出事才好,若是他真的遇了危險,我卻在此開懷暢飲,卻叫我日後還有何面目去見朋友。”
群豪間立刻響起一陣讚歎之聲。
突聽一人大笑接道:“不錯,誰若能交著江別鶴這朋友,那真是上輩子積了德了。”
爽朗的笑聲中,一個身材挺拔,神情灑脫,面上雖有一道又長又深的疤,但看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的少年,大步走了上來。
他年紀雖不大,氣派卻似不小,笑容看來雖然十分親切可愛,目光顧盼間,竟似全未將任何人瞧在眼裡。
群豪竟無一人認得這少年是誰,心裡卻在暗暗猜測,這想必又是什麽名門大派的傳人,武林世家的子弟。
江別鶴瞧見這少年,面色卻突然大變,失聲道:“你……你怎會也來!”
小魚兒笑嘻嘻道:“我來不得麽?”
江別鶴還未說話,已瞧見了跟小魚兒同來的人……花無缺
也已走上樓,竟微笑著站在小魚兒身旁。
小魚兒居然會到這裡來,江別鶴已是一驚,花無缺居然還活著,江別鶴又是一驚。
小魚兒和花無缺同行而來,而且還似乎已化敵為友,江別鶴這一驚更當真是非同小可。
群豪瞧見花無缺,俱都長身面起,含笑招呼,誰也沒有發現江別鶴已驚得怔在那裡,久久都動彈不得。
他憋了一肚子話想問,卻苦於有的話不便問,有的話不能問,怔了許久,才想起該向花無缺表示自己的關心和焦急只可惜這時他無論想表示什麽,都已遲了。
首席的上位,還有幾個位子是空著的,大家讓來讓去,誰也沒有坐下去,小魚兒卻大喇喇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好像天生就該坐這位子的,別人瞪著了,他臉也不紅,眼也不眨,舉起酒杯瞧了瞧,忽然笑道:“江大俠請客,難道連酒都沒有麽?”
江別鶴乾咳了兩聲,道:“拿酒來!”
小魚兒道:“瞧江大俠的模樣,好像對我這客人不大歡迎?但我可不是自己要來的,而是花無缺請我來的。”
江別鶴面色又變了變,卻大笑道:“花兄的客人,便是我的客人。”
小魚兒笑嘻嘻道:“如此說來,花無缺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了?”
江別鶴道:“正是如此。”
小魚兒臉色突然一沉冷冷道:“但花無缺的朋友,卻不是我的朋友!”
此刻群豪聽了小魚兒和江別鶴的一番話,已全都知道小魚兒簡直和江別鶴連一點關系也沒有。
“金刀無敵”彭天壽第一個忍不住了,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位小朋友,說話倒難懂得很。”
“我的意思是說,我若也拿花無缺的朋友當我的朋友,那我可就倒了霉了!花無缺自己人雖不錯,他交的朋友……嘿嘿,嘿嘿。”小魚兒冷笑道:“他交的朋友非但見死不救,而且…………”
彭天壽怒道:“你這是在說誰?”
小魚兒道:“誰是花無缺的朋友,我說的就是誰!”
彭天壽怒道:“江大俠也是花公子的至交好友,難道你…………”
小魚兒冷冷道:“我說的至少不是你!只因你想和花無缺交朋友還不配哩,你最多也不過只能拍拍江別鶴的馬屁罷了。”
彭天壽“叭”的一拍桌子,厲喝道:“你可知道老夫是誰?”
小魚兒道:“這倒的確不知道。”
彭天壽還未說話,旁邊已有人幫腔道:“你連‘金刀無敵’彭老英雄都不知道,還想在江湖混麽?”
小魚兒道:“彭老英雄的名字,若是換成‘馬屁無敵’,豈非更是名副其實。”
在江別鶴的酒筵上,彭天壽本來還有些顧忌,但直到此刻,江別鶴非但全未勸阻,簡直好像沒有聽見這等吵鬧似的。
彭天壽自然不知道這是江別鶴希望小魚兒結的仇家越多越好,還道江別鶴有心替他撐腰。
聽了“馬屁無敵”這四字,他哪裡按捺得住,虎吼一聲,隔著桌子便向小魚兒撲了過去。
小魚兒根本就是存心鬧事來的,笑嘻嘻地瞧著彭天壽撲過來,突然舉起筷子,輕輕一點。
彭天壽隻覺身子突然發麻,再也使不出力,“砰”的一聲,整個人竟都跌在桌子上,碗筷杯盞濺了一地。
小魚兒笑嘻喀道:“江別鶴,你難道舍不得上菜,要拿這馬屁精來當冷盤麽?”
群豪中和彭天壽有交情的也不少,坐得遠遠的,已在紛紛呼喝,坐得近的,已想動手了。
花無缺靜靜地瞧著江別鶴,江別鶴還是全無絲毫勸解之意,這些客人竟像是全非他請來的。
只因他此刻正也希望情況越亂越好,只聽嘩啦啦─聲,彭天壽從桌上滾了下來,桌子也翻了,幾個人衝上來,全都被小魚兒拎住脖子,甩了出去,店小二一旁驚呼,忙著收碟子收碗,酒樓上頓時亂做一團,但群豪瞧見小魚兒的武功後,反而沒有一個人真的敢過來動手了。
江別鶴這才皺眉道:“花兄,你瞧這事,該當如何處理?”
花無缺淡淡一笑,道:“我不知道。”
江別鶴再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禁又是一怔,只聽拳風震耳,小魚兒已一拳直擊過來,大喝道:江別鶴,他瞧見花無缺有難,趕緊溜走,還怕那趕車的泄露你的不義,竟將他也殺
死滅口,今天我別的不想,隻想痛痛快快揍你一頓,你就接著吧。”一面說,一面打,說完了這番話,已擊出數十拳之多。
江別鶴居然只是閃避,也不還手,等他說完了,才冷冷道:“閣下血口噴人,只怕誰也難以相信。”
小魚兒喝道:“告訴你,那趕車的雖然挨了你一劍,但卻沒有死……”
江別鶴面色不禁一變。
小魚兒忽然後退幾步,大喝道:“你瞧,他已從那邊走過來了!”
群豪不由自主,全都沿著他手指之處瞧了過去。
江別鶴卻冷笑道:“你騙不過我的,他……”說到這裡驟然住
口,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小魚兒大笑道:“我的確是騙不過你的,別人都回頭只有你不回頭,因為只有你知道他是活不了的,是麽?”
他方才亂七八糟的鬧了一場,一來是要鎮住別人,再來也是要讓情況大亂,要江別鶴定不下心來,否則他又怎會上這個當。
江別鶴目光一掃,只見群豪面上果然都已露出驚訝懷疑之色,他一步竄到花無缺面前,道:“花兄,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花無缺歎了一口氣,道:“此事不提也罷……”
小魚兒大聲道:“無論提不提此事,我要和他打架,你是幫他,還是幫我?”
花無缺苦笑道:“你兩人若是定要比劃比劃,誰也不能多事插手。”
小魚兒就在等他說這句話,立刻大聲道:“好,假如有別人插手,我就找你!”
話未說完,又是一拳擊出。
江別鶴瞧他方才打了數十拳,也未沽著自己一片衣服,看來武功也不過如此,冷笑道:“既然閣下定要出手,也怪不得江某了!”
兩句話說完,小魚兒又已攻出四拳之多。
只見江別鶴一掌擊出,掌風凌厲,掌式都是飄忽無方,小魚兒橡是用盡了身法才堪堪避開。群豪又忍不住為江別鶴喝起彩來。
江別鶴知道江湖中人,勝者為強,只要自己傷了小魚兒,也就不會有人再來追究方才殺人的事了他精神一震,冷笑著又道:“江湖朋友全都在此見著,這是你自取其辱,並非江某以大壓小。”
小魚兒像是只顧得打架閃避,連鬥嘴的余力都沒有了,拆了還不到二十招,他已屢遇險招。
江別鶴本來一直懷疑他就是在暗中和自己搗鬼的那人,是以懷有戒心,此刻見他武功竟是如此稀松平常,疑心頓減,攻勢也頓時松了下來,微笑道:“你雖然不知好歹,無理取鬧,但我在你年幼無知,也不願太難為你,只要你肯賠罪認錯,瞧在花兄面上,我就放你走如何。”
他這話說得非但又是大仁大義,而且也賣給花無缺個交情不折不扣正是“江南大俠”的身份。
小魚兒不住喘氣,像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其實他早巳算定,在這許多人面前,江別鶴只要能擺擺“大俠”的身份,就絕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的。
他算準了在這許多人面前,自己裝得越弱,江別鶴越不會使出煞手,否則豈非是失了“大俠”的風度。
江別鶴出手果然更平和了,群豪卻有人呼喝道:“對這種人,江大俠你又何必太客氣。”
方才挨過小魚兒揍的,更是隨聲附和。
江別鶴像是被逼無奈,歎口氣道:“你年紀輕輕,我實在不願傷你,但若不給你個教訓,連別的朋友也瞧不過眼的“……。”說話間,小魚兒又被逼退幾步。
江別鶴微笑道:“我這一著‘分花拂柳’後,便要取你胸膛,你可得小心了!最好莫要閃避招架,否則我出手一重,難免要你了你。”
小魚兒道:“多承指教!”
只見江別鶴一招“分花拂柳”後,右掌突然斜擊而出,掌式如斧開山,直取小魚兒胸膛。這一掌說來雖然沒什麽奧妙,但掌式變化之快,卻是無與倫比,縱然他已先將自己招式喝破,但群豪還是想不到他掌式竟能變到這部位來,眼見小魚兒是再也避不開這一掌的了。
群豪又不禁喝起彩來。小魚兒突然出手硬接了這一掌!
江別鶴突覺一般大力湧來,再想使出全力,已來不及了,“砰”的一聲,他身子竟被震得飛了起來!
小魚兒忍了多年的怒氣,終於在這一掌裡發泄!
只見江別鶴身子撞入人叢,站在前面的幾個人,也被他撞得一起跌倒,踉蹌後退幾步,才坐到地上!
群豪喝彩聲夏然頓住,一個個張口結舌,怔在那裡,只見小
魚兒拍掌大笑,竟穿過窗戶揚長而去了!
小魚兒雖未能真個痛揍江別鶴一頓,但江別鶴大大出了個洋相,也算出了口氣,心裡覺得再愉快也不過。
“見好就收”這句話,小魚兒當然清楚得很。
群豪就算還不十分相信江別鶴真的“見死不救,殺人滅口”,至少心裡已有些懷疑。
他在街上逛了一圍,又溜進了那客棧,在白天訂好的那間屋子裡歇了一會兒,等到院子裡沒有人聲,才溜出來。
只見住著那神秘人物的屋子,門窗仍是緊緊關著的,屋子裡已燃起了燈火,卻瞧不見人影。
小魚兒四下瞧了一眼,縱身掠上了屋脊,悄悄溜到這間屋子的屋簷上,伏在屋簷的暗影裡,動也不動。屋子裡也沒有絲毫聲音。這神秘的人物已睡著了,還是已走了?江別鶴和他已訂有後約,他怎麽會走呢?何況屋子裡的燈,還是亮著的。
小魚兒沉住了氣,等在那裡,他算定江別鶴絕不會不來,滿天星光,夜涼如水,等著等著,他幾乎睡著了。
突聽“嗖”的一聲,一條人影,輕煙般掠來,那輕功之高,小魚兒簡直連見都沒有見過。
他簡直瞧不見這人的身形,心裡剛吃了一驚,只聽房門輕輕一響,這人竟已走進了屋子。
屋子裡還是沒有聲音。
這人的輕功竟如此商明,莫說自己比不上,就連花無缺比他也似差了一籌,武林中又怎會有這樣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在和江別鶴勾結,豈非可怕得很!小魚兒想著想著,突然又瞧見一個人溜進了院子。
只見他一路東張西望,悄悄走了過來,也走到這間屋子前面,輕輕咳嗽了一聲,敲了敲門。
屋子佇立刻有人祝聲道:“誰?”
這黑衣人低聲道:“是晚輩。”
聽這聲音,小魚兒才知道是江別鶴來了,精神不由一振,這時門開了一線,江別鶴已閃身走了進去。兩人說了幾句話,小魚兒也末聽清。
忽聽江別鶴道:“晚輩今日倒瞧見了驚人之事。”
那人道:“什麽事?”
江別鶴道:“燕南天並未死,而且又出世了!”
江湖中無論是誰,聽到這消息都難免要大吃一掠,那人卻似無所謂,語聲似是淡淡的,道:“哼,燕南天不死最好,他若死了,反倒無趣了。”
小魚兒越聽越諒訝,這人非但對燕南天毫不畏懼,反倒有和燕南天較量較量的意思。
江湖中敢和燕南天一較高低的人,有誰呢?小魚兒簡直連一個也想不出來。
只聽江別鶴又道:“除了燕南天之外,那江小魚居然也現身了!”
那人對江小魚的興趣,竟似比對燕南天濃厚得多,道:“他武功怎樣?比起花無缺如何?”
江別鶴笑道:“他武功縱然比不上花無缺,但動起手來,詭計多端,只要稍為疏忽,便要上他的當。”
那人居然好像微微笑了笑,道:“我正擔心他武功太差,如今才放心了!”
小魚兒聽得更是奇怪,他再也想不通這人為何對他如此有興趣,難道這麽樣的人會認得他?
只聽那人又道:“江小魚武功無論多強,都有花無缺去對付,用不著你擔心。”
江別鶴歎了口氣,道:“但現在花無缺卻似和江小魚交起朋友來了……”
那人冷笑道:“這兩人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不死不休,就算交朋友,也絕對交不長的,這點你隻管放心。”
小魚兒吃了一驚!這人怎會對花無缺和自己的事如此清楚?
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並不多呀。
江別鶴似乎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前輩對弟子不知究竟有何吩咐?”
那人道:“我只要你…………”
語聲突然低了下去, 小魚兒連一句話都聽不清了,只聽得這人說一句,江別鶴就答一聲;“是。”
等到這人說完了,江別鶴笑道:“這幾件事,晚輩無不從命。,那人冷冷道:“這幾件事對你也有好處,你自然要從命的!”
江別鶴沉吟著,又笑道:“前輩隻吩咐了一聲,晚輩立刻就遵命而來,但直到此刻為止,卻連前輩的高姓大名都不知道。”
那人叱道:“我的名字,你用不著知道,你只要知道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已沒有別人能幫你的忙,若沒有我,你非但做不成‘大俠’,簡直連活都活不成了!”
江別鶴默然半晌道:“是。”
那人道:“你現在可以走了,到時候我自然會去找你。”
江別鶴道:“是!”
那人又道:“我交給你辦的幾件事,你若出了差錯,那時不用燕南天和江小魚動手,我自己就宰了你!你知道麽?”
江別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