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冬末春初,群山間已先有了些濕潤之意,林間雨霧如綿,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濕透一襲棉袍。這種時節沒人願意進山,就是最貧寒的山民也會在家裡避上一兩日。
紀若塵靠坐在一株古樹下,全身衣衫都已濕透,前額幾縷亂發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狽。他面色蒼白,顯然是有傷在身,不過呼吸仍是綿延勻長,真元依舊充沛。他解開道袍,皺眉看著右胸上一塊烙印。這塊印記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潤的皮肉間顯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觸到卦象,指尖上立時冒起一道青煙,手指上的肌膚也被炙出一塊焦黑。這塊傷痕雖然不大,裡面蘊含的風火二勁卻猛惡無比,似已了些許靈性,四處尋覓著要吞血噬肉。只是傷痕周圍泛著一層淡淡青光,將風罡火氣都罩在其中,不令其傷著周圍血肉。青光著實比風火勁弱了兩層,但後勁綿長,弱而不散,完全沒有破裂的跡象。
紀若塵定下心來。他苦修的三清真氣火候雖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強也不落下風,正顯出了三清真訣的強大來。
見傷勢已然穩定,紀若塵冷笑一聲,掩上衣裳,吐出一縷青氣,周身氣息漸漸收斂,隱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風忽然大了起來,遙遙傳來一聲獸吼,激得漫山樹葉紛落如雨!獸吼余音尚在蕩漾,遠處雲端光芒閃動,數道人影顯現,轉眼間就到了這片山林上方,紛紛停住身形。為首一個乾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著下方青青鬱鬱的山林,眼中精光四射,心頭怒意洶湧如濤!就在片刻之前,紀若塵的氣息又自他感應中完全消失,如同魚歸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陰雲漸聚,又飄起綿綿雨霧來。
枯竹表面上不動如山,暗地裡早運起真元,接連施展了七八種尋蹤覓氣的道法,神念一地在下方山林中掠過,可就是找不出紀若塵一點氣息來。
這已是枯竹率眾追蹤紀若塵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時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紀若塵。只是這小賊奸滑異常,道行雖然不高,可行動迅速,又精擅潛隱匿蹤的法門,實在難以捕捉行蹤。這樣一追一逃,眾人在方圓數百裡的山林之中大繞*,足足繞了一整天。枯竹雖然追不上紀若塵,可也沒讓他逃了。
入夜時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棄。諒那紀若塵能有多少道行,追了這麽久,想他早已筋疲力盡,再也逃不了多遠。一想到若大一塊地極神鐵,一眾修士心中都是火熱熱地燙,真元似也憑空雄厚了三分。
眾人正搜得起勁,忽聽轟隆隆驚天動地一聲雷鳴!驚回首時,只見紀若塵猶如鬼魅般自林木山霧間升起,黑發飛散,面如凝霜,無聲無息地向最外圍的一個修士撲去,速度之快,眾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無須眾人提醒,已覺察到了紀若塵的到來。他一聲斷喝,眉心間射出一道血線,藉著本身精血的催化,周身七件護身法寶一一亮起,刹那間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著紀若塵,左手已捏了一個道訣,隻待鎖住紀若塵身形,立時就會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紀若塵已抽出背後鐵棍,輕飄飄一棍攔腰橫掃。
恰如萬千煙花綻放,修士七件護身法寶同時炸開,隨後身如一片落葉,無力地飄起、退後。他胸口道袍忽然破開,一點心頭熱血破胸而出,旋即被鐵棍吸沒!
群修駭然之極!瞬間擊破七寶,這根毫不起眼的鐵棍,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擋!
“地極神鐵!果然是地極神鐵!若大的一根啊……”一聲變了調的低吼傳來,那見多識廣的老者一見鐵棍,立刻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一棍擊出,紀若塵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轉身即走。那一襲青色道袍迎風鼓蕩,閃爍間已在數十丈外。
一眾修士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祭出法寶道術,各色光華彩霧雷火撲天蓋地襲來,卻都擊了個空,空將方圓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紀若塵卻早去得遠了。
此際親眼見到了若大一塊地極神鐵,眾修士身上的疲勞均是一掃而空,早忘了方才的驚駭恐懼,紛紛大呼小叫,祭起最強力的法寶遁光追了下去,連剛折在紀若塵手中的同伴屍體也顧不上照料了。
修為最高的枯竹卻沒有急著追下去。紀若塵偷襲得手,回棍遁走之際不知為何身形突然一滯。枯竹道行高深,立時抓住機會發出了最得意的法術乾坤育陽印。此印內蘊風火二力,最厲害的是與枯竹心意隱隱相連,勁力千變萬化,中印之人極難將之徹底從體內驅離,只能任其侵蝕血肉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難逃枯竹的追蹤。
枯竹來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歎一聲,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寶遺物,日後好轉交他的同門。一眼望去時,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雙眼圓睜,嘴角猶自凝著最後那一絲冷笑,面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時光。看來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對紀若塵那必殺的一棍有所反應。
細雨如絲。
“地極神鐵,唉,地極神鐵……”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語著。
從紀若塵遁逃那天起,他率領眾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紀若塵確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陽印。這三天來,若不是自己對留在乾坤育陽印中的真元有感應,怕是早就被紀若塵逃了。不過他的感應時斷時續,斷長續短,是以直到今日也未能追上紀若塵。從心底裡,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紀若塵。這小道士日夕受風熏火灼,尋常修士一刻鍾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這份毅力忍耐,實是萬中無一。
枯竹心中殺機不住湧動,若不在此時除了這神秘的小道士,憑他這份心力堅毅,日後必成大患。
他一雙細眼中寒意隱現,透過蒙蒙煙雨,巡視著漫漫山林,耐心等候著感應到乾坤育陽印的一刻。其余修士沒有這麽好的耐心,早自行散開,在周圍林中開始搜索起來。由於有過前車之鑒,眾修兩人一組,好互為照應。
不知為何,那修士臨死之際的冷笑反反覆複在枯竹腦海中浮現,怎麽都揮之不去。枯竹隱隱覺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麽。但不論他怎樣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處。
就在此時,遠方忽然傳來一聲痛呼,顯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胡子一動,本想衝過去,但又感應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創的樣子,於是又忍耐了下來。
遠方林中,一個胖大中年修士一邊高聲咒罵著,一邊忍痛從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著淡淡碧光,又刻著幾個符文,顯然塗了頗為厲害的毒。
聽得他叫罵,散於四處的群修都聚集過來。眾人齊心合力,轉眼間就找到了發射木箭的來處。那是一個簡單卻精致的機關,以鋼簧為動力,輔以一個簡單法陣以增強威力。木箭材質天然,射出時無聲無息,上面刻著的符文乃是專破護身道法的破甲咒,塗的毒也是藥性頗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面色青灰,一邊罵,一邊止血、敷藥、吞丹,很是有些手忙腳亂。看他滿頭汗珠,痛得也是不輕。
見他如此慘狀,眾人皆破口大罵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們沒一個好東西,是以才教出了這樣一個陰險下流、不擇手段的小妖出來。
眾人痛罵片刻,忽然有一人驚道:“他布這麽一個陷阱作什麽?又殺不了人!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聽到調虎離山四字,眾人都是一驚,一齊望向獨留遠方的枯竹。饒是他們眼力過人,此時雨霧漫天,數裡之外的枯竹在他們眼中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個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著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襲道行已與上清靈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面帶冷笑,也如是想著,雖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戰力會遠超其低微道行應有的水準。
“或許是道德宗某種能夠掩藏氣息的秘法也不說定……”枯竹暗自寬慰自己,然而心頭那縷不安卻怎麽也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濃。
枯竹須發皆揚,一雙長眉也不住地跳動起來。一縷戰栗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竄升,直至頂心炸開,刹那間,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毛直豎,真元不受控制地急速攀升。於是本來被道法屏在丈許之外的雨霧撲面而至,將枯竹道袍打濕。
枯竹猛地一個寒戰,隻覺似有無數冰針自肌膚刺入骨髓,暗道:“原來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間又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刹那間有如千萬霹靂在識海炸響,早將枯竹驚得呆了!
賈似道的遺影與那修士臨死時凝固的刹那冷笑交替浮現,循環往複,越來越快,隻一個念頭起的功夫,已轉換了千遍萬遍,到最後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極神鐵點破賈似道護身道法,是用剛猛無匹的金屬勁力,隨後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為木屬。待到殺那修士時,那一棍輕飄飄地與漫天雨霧融為一體,直到最後一刻才顯出殺氣來,這分明是最純正的水屬真元!能夠在金木水三性勁力之間如此自如轉換,絕不是一塊普通的地極神鐵本身能夠具備的功能,也不是紀若塵道行境界能夠達到的境界。
“這……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後腦忽一陣刺痛,如一根針刺了過來!
危急關頭,枯竹一聲大喝,左手上佩著的一枚古玉扳指驟然炸開,化作一團五彩玄光,護住了枯竹全身。這扳指炸力凶猛,也將枯竹三根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肉後,光芒先亮後收,旋即轉成灰撲撲的色澤,原本涇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為一體,威力更進一層。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來保命的法寶,足可擋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擊!
枯竹如風轉身,只見面前雨霧向兩邊一分,紀若塵自雨中緩緩浮出,一棍正正點向自己眉心!
紀若塵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閉上眼睛,枯竹只會覺得面前是空蕩蕩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鎖不住他的分毫氣息,許多大威力的道術根本用不出來。在這就要分出生死的關頭,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紀若塵動作似緩實快,一棍有若天外飛來,根本不容枯竹躲閃反擊。那鐵棍與枯竹護身的混沌玄玉訣一觸,棍梢處立時湧出一團烏光。烏光所及之處,枯竹護體的混沌勁立時由灰色恢復成五彩玄光,而後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克之道,與烏光完全融為一體,隨後炸開!
轟!
當空冒出一團數十丈方圓的熊熊火球,升騰向上。
烈火當中,望著迎面而來的鐵棍,枯竹眼中透出絕望之色,完全放棄抵抗,只是拚盡全副心力感應到了下在紀若塵身上的乾坤育陽印,死命催動!
紀若塵胸口撲的一聲竄出一道火柱, 風火之中夾雜著無數細碎的血肉,他胸口處已多了一個碗口大的空洞,直露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紀若塵目光清澈如水,全不當那些血肉是自己的,只是專心致志地一棍擊出。
這一棍向著枯竹眉心而去,落處卻是後腦。鐵棍一觸即收,枯竹後腦處已破開一個針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精血噴出,被鐵棍吸了去。
刹那間煙散火收。
枯竹面如死灰,肌膚灰敗,全身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面墜去。
紀若塵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隻向數裡之外目瞪口呆的一眾修士一指,淡道:“他日當盡誅爾等闔族老幼,以為今日回報!”
言罷,紀若塵即踏雲而去,一襲青衣轉瞬間隱沒於脈脈雨霧之中。
行將落地時,枯竹全身血肉已盡數萎縮,行如乾屍。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芒,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聲音:“原來……那神鐵已有了靈識!敗在這絕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