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黃泉穢氣,橫過洛水,落在了紀若塵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紀若塵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脫身。
紀若塵也清楚看到他的劍眉星目,素淡長衫,以及夜風中飛揚的長發,還有那一抹浮上來的微笑。
刹那之間,紀若塵隻覺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著洛水悠然步來的人兩旁,又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是他在洛府中所見、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個,則是關外龍門客棧中面對著莽莽風沙、萬裡荒壁卻能泰然處之的肥羊。一左一右兩個身影同時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微微一笑。
風是靜的,穢氣凝固,洛水則在剛剛一刻有了些微波動,彈起了數尾死魚。這些死魚也維持著躍空姿態,凝停在那裡。
而沿洛水行來的那人卻依然在緩步向前,左右兩個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攏,與他合而為一。三人雖然裝束不一,面容卻頗為相似,臉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樣!
幾條死魚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兩邊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著,望著紀若塵,信步行來。
吟風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來,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這一步,自然就會知道下一步在哪裡。他知道只要這樣走下去,時辰一到,自然就會見得到自己要見、要殺的人。吟風也知此舉甚是荒誕玄妙,但他從未想過是否真能見得到該見該殺之人,縱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誰又敢說真的能夠盡窺天機?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風一路行來,不疾不徐,但也耗費了許多時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從遙遙望見紀若塵的第一眼起,吟風就已知道自己不虛此行。
凝望著吟風的微笑,紀若塵隻覺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轉身避開吟風的目光,卻分毫動彈不得。吟風的目光如千絲萬線,早已透過紀若塵的雙眼,悄然滲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縛住了他的一切行動。
紀若塵又從吟風的目光感覺到了一點冰寒,那是,殺機!
夜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緊接著以十以百計的霹靂接二連三地響起,前後相接,猶如一聲春雷,聽上去又似是一頭前所未見凶獸的咆哮!
電閃雷鳴聲中,整個洛陽忽然顫動了一下!這一下顫動突如其來,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過龍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應極快,略一調整,即穩穩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襲來的數十幽騎鬼馬卻沒有這等反應力,它們紛紛人立而起,互相衝撞,摔作了一團。
吟風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卻未受分毫影響。
大地余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湧起一道巨浪,升騰足有十余丈高!這道巨浪極是古怪,浪峰渾圓而內斂,無數死魚緊粘其上,沒有一條散亂出來。這渾圓巨浪實蘊有無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間,洛河兩側岸邊無數條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變得極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湧出如此沉鬱而又威勢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來,這一道十余丈高的巨浪無疑乃是巨變將生之兆,主大凶。然而這道巨浪另有玄異之處,它竟能隔斷吟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紀若塵全身一顫,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若是換了尋常人,此刻死裡逃生,多半是立刻掉頭逃跑,就是有些勇氣的,也會想些對策出來。
然而紀若塵怔怔地看著翻湧不休的洛水濁浪,動也不動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對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著不變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從始至終,吟風的速度就不曾變過。若是此刻掉頭向西,或許可以暫時拉開些與他的距離。
紀若塵緩緩轉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盡處。
若是現在西行的話,的確可以暫時躲開吟風。不知為什麽,紀若塵知道吟風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紀若塵看著西面那數十騎已重整旗鼓的幽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且不說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東行遠上數倍,從氣運上看,此時西向乃是逆運而行,凶險又何止倍增?
龍象白虎二天君見紀若塵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龍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騎速度極快,我們是逃不過它們的。我們兄弟拚了兩條老命,就在此斷後,誓不讓一騎越此地一步!紀少仙速帶兩位小姐出城吧!”
紀若塵微有動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會有這等舉動。幽騎速度極快,戰力自不必說,二位天君留此斷後,一旦被圍,實是有性命之憂。但若不攔阻幽騎,那麽青衣可絕沒有躲閃過幽騎射弓的可能。
還未等紀若塵說話,二天君即奮起神威,各擎法寶,迎頭向幽騎衝去,一時間吼聲如雷,寶光衝天,已是惡狠狠地戰成了一團!
只是在茫茫穢氣中,二天君正在用七聖山秘法交談。
“天上躲著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義舉也讓他們看到了,不然的話還得跟著他們殺出洛陽。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滅了這些幽騎後,咱兄弟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過這場大劫再說……”
紀若塵望著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他背後也傳來了鏗鏘之聲,一個又一個身著重甲,持重盾,舉巨斧的士兵從穢氣湧出。這些黃泉甲卒雖然戰力不及幽騎,但也已達到由虛轉實的地步,與純是虛質的穢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他們數量實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不計其數。
成群結隊的甲卒沿著洛水,從東而西,浩浩蕩蕩地殺來,那一聲聲沙啞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紀若塵完全沒把萬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風的身影。紀若塵不用回頭,也清晰地知道吟風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比眼見還要清晰。
從知道謫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紀若塵就一直在拚命地掩飾著真相。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在他的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這一天不可避免。
紀若塵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靜地道:“一會你們要看清我走過的路,順著走就是了。”
張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這麽說。紀若塵沒有解釋,就轉過身去。
只是,轉到一半時,他終是忍不住,又回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臉,歎一口氣,然後再旋風般轉身,迎上了洶湧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著被紀若塵撫過的臉,纖手在微微顫抖。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可是卻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已經五年了嗎?……這一天,終還是躲不過去啊!”
紀若塵默想著,緩緩提起桃木棍,左手一張,手心中現出兩顆破魔瓔珞,在桃木棍兩端各嵌了一顆?
破魔瓔珞一離紀若塵手心,即刻大放光華,將方圓三尺的黃泉穢氣都逼得向後退去。只是這兩顆破魔瓔珞實無異於暗夜中兩盞明燈,刹那間,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轉頭,一雙雙暗紅色的血眼,盯住了紀若塵!
紀若塵渾然不覺自已已成眾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一日,顧清持著他手殷殷叮囑時的情景。
茫然間,紀若塵將桃木棍交於左手,右手五指張開,置於口邊,將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緩緩自面上劃過。
於是他豐神俊朗的臉上,橫過了兩道殷紅血痕。
張殷殷呆呆地看著紀若塵,突然尖叫了一聲,道:“凶星入命!紀若塵!你想幹什麽?”
她有些淒厲的叫聲響徹夜空,然而紀若塵已聽不見了。他以鮮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彎身,抬頭,盯住了已衝至數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帶得面上兩道未乾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瓔珞驟然大放光華,亮得幾乎耀眼欲盲!紀若塵身形一閃,已迎頭衝入甲卒陣中!
入陣的那一刻,紀若塵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也有凶厲果決的一面。
這五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那黑壓壓的甲卒陣中忽然響起一聲清嘯,直衝天際,那一道明黃光焰曲曲彎彎地前進,刹那間已衝陣數十丈,矯捷若龍!
張殷殷臉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聲:“紀若塵!你個瘋子!混蛋!無恥之徒!我還沒贏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個人跑去死?”
張殷殷衣裙下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寒氣,整個人徐徐飄起,然後逐漸加速,呼嘯著向甲卒群中衝去!
她雙手高舉過頂,羅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雙臂。那如蘭瓣般的十指忽張忽合,不住地織出一個個曼妙手勢。每一個手勢完成,張殷殷身周就會現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長達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劍,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異兵。巨兵一成形,即會繞著張殷殷環飛一周,然後帶著猛惡無比的威勢,一柄接一柄,飛旋著向面前的甲卒斬去!
青衣也自頭髮中抽出了混沌鞭,踏著細碎步伐,宛如水面飄行,轉眼間已越過了張殷殷,當先一鞭向甲卒擊去!
然而這些凶厲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於地,對於襲來的寒刃與混沌鞭視而不見。
一聲轟鳴!甲卒陣中湧起大團大團的沙塵灰土,漫天飛揚。張殷殷與青衣這才發現,面前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澤,變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們合力一擊,早碎成了無數土塊木屑。而紀若塵早已去得遠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當洛水巨浪終於消退的一刻,紀若塵與吟風剛好是擦肩而過。只不過一個在北岸,一個在南岸。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終又在這一瞬間又接在了一起!
誰又能分得清,這一刻無窮無盡的電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於兩人心中?
吟風負手,立定,望定了紀若塵,雙唇一開,輕輕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濃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黃泉穢氣中,吟風這一字終現了痕跡,只看一道淡淡白氣頃刻間橫過滔滔洛水,擊向了紀若塵眉心!
就在白氣及體的瞬間,紀若塵周身忽然氣息盡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氣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剛好讓過了那一道白氣!
紀若塵軀體剛一著地,又輕飄飄地彈了起來,仍然沒有半分人間氣息,周圍的甲卒茫然四顧,卻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紀若塵,又亂成了一團。紀若塵身體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風一指,一滴鮮血同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越過洛水,擊在了吟風身周三尺處一道無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團小小血霧。
吟風周圍無數簇擁著的穢魔全都咆哮起來,互相擠壓融合,轉眼間十余個身高丈二、手提巨錘的妖甲已出現在吟風周圍。呼呼風聲中,一柄柄的巨錘先後向吟風砸去。在吟風身周三尺處,巨錘未遇分毫阻礙,顯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為紀若塵血術消去。
轟隆一聲,洛陽再次劇震!洛水中巨浪重現,將紀若塵與吟風分隔兩岸。
紀若塵一提桃木棍,繼續在似是永無邊際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東殺去。
吟風則徐徐轉身。他對身周砸來的巨錘視若無睹,只是道了聲:“風行。”
風行二字余音未落,吟風身周即響起聲聲尖細的嘯叫,數十個淡青色風輪悄然現身,在無法辨識的高速在吟風周圍來回旋飛,轉眼間即將十余個妖甲連同它們手中的巨錘一起切成了數以百計的小塊。
吟風轉過身,與紀若塵隔岸並行,一同向東而去。盡管穢霧深處還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時光,洛陽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紀若塵與吟風也交手三回。
前兩次吟風的破字都被紀若塵閃了過去,但紀若塵已無余力用鮮血反擊。第三次,紀若塵終躲不過去了,隻得右掌迎向來襲之氣,一掌拍了過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離訣竟然能盡消來襲之氣!只是這一個破字雖被消了,紀若塵卻也當不起洶湧而至的靈氣殺機,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聲,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兩端的破魔瓔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裡,上面貼著的咒符也都變成了破爛紙條,棍身上布滿了龜裂,上面還有著一個個血手印,實是說不出的破爛不堪。
一滴滴鮮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圍的泥土裡。
紀若塵面泛潮紅,搖搖欲墜,全仗以桃木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立著沒有倒下去。
他咳了數聲,方艱難抬頭向前望去。前方空蕩蕩的一片,隱隱可以看到洛陽東牆,原來他已破陣而出。
紀若塵再回首一望,身後木然立著無數甲卒,其實一道百丈通道已經自甲卒陣中生成。遠方塵土飛揚,寶光四溢,張殷殷與青衣全力趕來,卻反而離紀若塵更加遠了。
紀若塵遙望洛陽東牆,笑了一笑。不管怎麽說,他終於殺到了這裡,在萬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條通路。
又是轟然一聲,洛水又平複下去。
紀若塵苦笑一下,轉頭望去。吟風正立在南岸同樣位置,寧定地望著他。與實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不同,吟風長衫依舊片塵不染,飄飄如仙。在他的身後散落著無以計數的妖甲碎塊,清晰地標出了他前行之路。
紀若塵此時心中已無悲無喜,勉強站直了身體,橫執木棍,與吟風隔水相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接下這最後一擊。
吟風依舊微笑著,雙唇慢慢張開,吐出了一縷淡淡白氣。
忽然,就有了一陣柔風。
風自後而來,拂起了吟風的長發,將其輕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數十根發絲承受不住風的輕柔,悄然斷裂,飄向了洛水之中。
緊接著啪啪兩聲,吟風雙肩衣服突然炸成數十片碎布,漫空紛飛,有如蝴蝶。
吟風面色刹那間蒼白如紙,旋又恢復如常,但被這樣一滯,那一個已吐了一半的“殺”字,終被消彌於半途。
吟風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顧清正禦劍飛來,衣袂飛揚,恰若天外飛仙!
而她劍鋒所向,正是吟風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