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五千精銳點齊,濟天下命人建了個高台,便請紀若塵登台點兵,順便也是讓三軍認識一下自己的主將。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個方陣,後面則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後是些健婦,負責洗衣、煮飯、做些輕活,必要時也可充作勞軍之用。民夫健婦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祿山軍中都是任打任殺,全無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豎起一杆大旗,旗上書血紅一個紀字,字跡狂野豪放,殺氣四溢,全無傳統含蓄之美。
濟天下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太師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數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張椅子,極是怎眼。
濟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師椅左方站定。校場中軍官小校大多認得這位濟先生,曉得是大帥帳前紅人,自然鴉雀無聲。其後玉童登台,在太師椅右後立著。軍營中都是虎狼般的壯男,這些日子吃飽喝足、殺人見血,早就養得滿身精氣不得發泄,驟然見了一個如花似玉、風韻無限的大美人,那還不似餓狼見了血腥,一個個你推我,我擠你,伸長了脖子連看帶叫。
眼見軍紀蕩然無存,濟天下的臉立時就黑了下來。領軍的幾個將校倒是有些眼色,連吼帶罵,才將精蟲上腦的軍卒壓製下去。
隨後,紀若塵緩步登台,在太師椅上安然落座。
他長風隨意用一根布帶挽起,唇如點朱,面似冠玉,一襲布衣上未有分毫裝飾。遙遙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風之感。
待紀若塵坐定,濟天下提氣叫道:“這位,便是我們的統帥紀若塵紀大將軍,從今日起,三軍一切行動須聽紀大將軍軍令而行,違令者……斬!”
他這話不說還好,台下都是些驕兵悍將,聽了如此霸氣十足的開場白,再看看台上體態單薄
,頗有弱質風流的紀若塵,忽然一片哄笑!
內中便有幾個粗壯兵丁笑得特別大聲,其中一個魁梧大漢直著脖子叫道:“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想當什麽大將軍?!敵人衝過來時,會不會嚇得尿褲子啊?”
“就是,一個尿褲子將軍?啊哈哈哈……”
台下眾兵將亂哄哄鬧成一團,紀若塵目光則落在遠方不知名處,不知在想著些什麽,似乎全未聽到、看到台下兵將們的不敬。
玉童則笑得愈發甜了,心裡卻是有些糊塗,不知道是不是該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殺了。只不過若是殺光了下面這些人,那主人帶什麽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紀若塵忽然吹出一縷淡灰色的陰風,雙眼中重新有了生氣。
台下悍卒十有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似乎被一頭隱在暗中的上古凶獸給盯住了一般,嚇得立時住了口,左右張望,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除了同袍們同樣驚懼疑惑交加的眼神,他們又能看到什麽,發現什麽?
此時紅日高懸,火辣辣的陽光當頭灑下,校場上的軍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熱得焦燥。可忽然間人人如墜寒冰地獄,隻冷得牙齒打戰,再怎樣裹緊衣甲也無濟於事。此時此刻,似乎一切都透著古怪,有人抬頭向天上望去,竟然發現連日頭都蒙上了一層濃濃碧色!
濟天下追隨紀若塵日久,知道他隨時神遊的習慣,也曉得他神遊歸來時種種異象,這時自然知是紀若塵神遊歸來,於是抓住時機,立刻低聲道:“主公,可以殺人立威了!”
紀若塵眼中藍芒一閃,左手虛虛向台下一指,便見數百軍卒失聲驚呼,身體竟然徐徐浮起!
濟天下面色一變,急忙道:“主公,這太多了!”
紀若塵左手輕輕一按,大多數軍卒皆掉落在地,只有七八個先前叫得最凶的健卒仍不住向空中升去。他們也隱約知道大事不妙,拚命嚎叫求饒,身體升得越高,求饒聲就越是淒厲!下面萬雙目光隨著他們不住升高,人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隨著紀若塵曲指一彈,空中八名健卒長長一聲慘叫,隨後凌空爆成一團團血雨,當空灑落!校場上尚余萬人,幾乎人人都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珠。
校場上靜寂一片,人人面色慘白,連擦拭一下臉上血跡都不敢。這一萬人又有哪個是沒見過血、手上沒幾條人命的?可是誰又見過如此淒厲詭異的死法?
而且當紀若塵雙眼睜開之時,他們才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紀大將軍,似乎氣勢如山。
濟天下見三軍震懾,殺人立威的效果不光是好,而且好得太過時,立即將抓住時機,上前一大步,提氣喝道:“再有敢不敬主帥、不遵軍紀者,依律定斬!現在三軍聽著,我軍軍律如下,一……”
濟天下一條軍律還未來得及讀,紀若塵已長身而起,道了聲“哪有這麽囉嗦?”,便止住了他,然後行到台前,目光冷冷掃過萬名軍眾,目光所過之處,竟無人敢與他對視。
紀若塵抬手向校場萬余驕兵悍將一指,森然道:“今後軍規,便只有八個字: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說罷,紀若塵拂袖而去,隻扔下台上台下一應人眾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紀若塵離去已久,校場上仍是鴉雀無聲,陰風陣陣。
許久許久,玉童才呼出一口寒氣,衷心讚歎道:“這才是主人當年風范!”
濟天下苦笑搖頭,頓足道:“這下威風倒是立足了,可實在與吾強軍之道相去太遠,唉!”
玉童問道:“那什麽是強軍之道?”
濟天下道:“強軍之道,無外乎錢、權、軍紀而已。”
“你這是什麽強軍之道?”玉童十分疑惑,問:“強軍之道,不是錢、權、女人嗎?”
濟天下瞪了玉童一眼,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下袍袖一抖,掩面而去,一副羞於與你為伍的模樣。
“不對嗎?當初地府巡城甲馬出戰,隻消許了這三樣,哪一次不是人人死戰?怎麽就錯了呢?”玉童苦思。
一時間,若大的高台上只剩下玉童一人,她一邊享受著萬眾矚目,一邊猶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錯了。
這日過後,濟天下練軍時無往不利,令出必行,一月而軍成,五千精銳如臂使指。
練軍已畢,大軍即拔營起行,迤邐向范陽進發。安祿山則已在半月前率領大軍先行回范陽,預備糧草軍械去了。
其時北地三鎮風調雨順,已有三年。范陽等重鎮中糧草堆積如山,十萬虎狼之師秣馬厲兵,刀出鞘箭在弦,只等安祿山一聲令下,便要起兵南征。
自回范陽後,安祿山反倒顯出十足耐心,一點也不急起兵,一邊等紀若塵五千悍卒歸來,一邊將諸般備戰軍務皆交給手下諸將。自己則幾乎踏遍了范陽每一個角落,想要找出龍氣所在。如若真有龍脈,那最好是再找一個夠本事的風水先生來點個吉穴,將祖宗骸骨都移過來,好成萬年不易之江山。
說到風水先生,安祿山立時想到了一個不二人選,濟天下。
這濟天下在中原名聲不顯,北地草原上卻是大名鼎鼎。這人最厲害之處便是一身雜學,似乎無所不學,無所不精。數年前安祿山進長安朝聖,契丹諸部趁機大舉入寇,安祿山長子安慶緒起兵出關迎敵,結果輕敵大意之下中了誘敵之計,一場大戰下來幾乎全軍盡沒,三萬大軍出關,只有千余騎逃了回來。契丹數萬鐵騎乘勢而下,一路攻城掠地,勢如破竹,所過之處人畜不留,寸草不生。
其時有一十裡小縣名溥,不過萬余人口,正好擋在契丹大軍之前。全縣上下本已自覺必死,恰好濟天下雲遊至此,入城之後即驚呼此乃天下風水寶地,地脈匯聚之所,一時無雙,凡與此縣為敵者,必不得好死雲雲。為蔭子孫萬代,積攢功德,濟天下便登高一呼,號令全縣百姓奮起守城。反正契丹凶殘,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而溥縣縣令早已棄官逃亡,濟天下又著實能言會道,便順理成章的接管了這座小城。
其後契丹鐵騎湧來,上來先是猛攻一日,棄屍近千,卻奈何不了小小溥縣。契丹人便留下一萬騎兵繼續攻城,放言破城後雞犬不留後,余下二萬余騎便繞過溥縣,轉進內地劫掠去了。
此後一月,濟天下盡展所長,將守城之道發揮到淋漓盡致,一萬老幼幾乎每一個人都用到了極處。別說是契丹胡人那不入流的攻城術,就是墨翟複生,怕也要歎為觀止。但若只是如此,十裡低矮小城仍萬萬抵不住一萬契丹精壯的進攻。
可是在這一月之中,一萬契丹鐵騎隻覺恍若夢中。
炎炎初秋,竟然也會夜降大雪!除此之外,天打雷劈,瘟疫肆虐,幾乎契丹人歌謠中記載過的災禍,都落在了這隻契丹鐵騎身上。起初還是一天一次,到後來便是一天數次,而且縱馬奔馳時,莫名其妙地馬就會發瘋,將背上騎士掀在地上。在地上釘根木樁樹營帳,一錘下去,多半會將扶樁之人的手指砸爛,如是種種怪事,不一而足。
疲憊交加之余,許多兵卒入帳後倒頭便睡,然後中夜夢醒時,便會發現有巴掌大的蚊子正伏在臉上拚命吸血。
一月轉眼過去,契丹兩萬騎滿載而歸。路過溥縣時,方駭然發現當初留下的一萬鐵騎已只剩五千不到,人人一副劫後余生的樣子。
而那小小溥縣依然屹立,不動如山。
此役之後,濟天下名聲大震。只不過出名的不光是禦敵之道,風水之學,還有他全勝之後在溥縣刮地三尺,收足千兩白銀好處費方肯離去的壯舉。
在那日草原飲宴之前,從無一人說過范陽有龍氣,偏是濟天下當席說范陽龍氣衝天,將個城府極深的安祿山撩撥得幾乎不能自己,到後來一日也不肯多呆,要回范陽看看是不是真有龍氣。
結果一回范陽,不論是追隨安祿山多年的修士也罷,還是道德宗眾道士也罷,皆異口同聲地說范陽有龍氣。就連安祿山微服私訪,隨手在街邊拉過的一個算命先生,都會盯著安祿山大叫一聲“客官貴不可言,面有龍氣啊!”這下也由不得安祿山不信了。
但是待到要尋龍脈匯聚之處,點出可供祖宗安歇的吉穴時,卻是眾說紛芸,一會說在西處,一會說在東邊,甚至早上龍氣尚在南,到了夜間就變成了居北。總而言之,龍氣似有靈性,這些修道之士兼任的風水先生到了哪一邊,龍氣定會在另外一邊出現。一來二去,就連安祿山也看出來這些修士實在是乾不了這活。 若是這些修士齊心,倒也可一齊騙騙安祿山說點好了吉穴,只是此刻人人互相爭競,都怕別人先立了功。自己找不準龍脈也不要緊,隻消盯緊了別人,別讓他人假冒點出了吉穴便是。
無奈之余,安祿山便只有等紀若塵率軍到來。他根本不差這五千精銳,差的只是那名聲在外的風水先生濟天下。
安祿山本待苦等三月,沒想到才過了一月有余,便傳來消息說紀若塵率軍已到范陽三十裡外。安祿山大喜之下,也顧不得身份,親自縱馬,出城相迎。
正午時分,大道盡頭遙見煙塵漸起,隨後一排排鐵血悍卒從煙塵中步出,步伐整齊劃一,竟無一人踏錯!
這些軍卒身材高大,人人目不斜視,似乎就是山崩於前,隻消軍令不出,便絕不停步。惟一略顯詭異的是他們臉上偶爾會有一層黑氣閃過,似是將死之人。
中軍處四名赤膊大漢抬一乘軟轎,濟天下與玉童分騎駿馬,隨行在軟轎兩側。
軟轎中,紀若塵端坐不動,雙手置膝,掌按萬千風霧雲嵐;雙足落地,足踏萬裡山巒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