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蕭蕭瑟瑟地落著。此時北地己呈金黃,江南仍是翠綠翠綠的,柳絲青草被蒙蒙細雨滋潤著。或許因為雨已經涼了的關系,綠中也有了些蒼涼。縱使是江南水鄉,這個時候的雨也會給人帶來縷縷愁絲。
通往越州的大道兩旁,到處都是蒼蒼鬱鬱的大樹。路邊一棵古木下搭著一個雖小卻是十分清爽的茶棚,茶棚裡只有兩張桌子,一個老人正燒著開水。茶棚中只有一個客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雙秀氣的鳳眼望著棚外灰蒙蒙的天和細密的雨絲。似乎這江南司空見慣的綿綿秋雨也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事實上,他對一花一木,一蟲一鳥,甚至於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
“這位客倌,茶好了。”老人慢慢地走過來,斟了一杯清茶。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這杯茶上來。茶是再普通不過的綠茶,水倒還清洌,火候也說得過去。這客人盯著這杯茶看了半天,方才伸舌尖舔了一滴茶水,閉目仔細品味起來。雨汐汐瀝瀝地下著,老人看來是個閑不住的人,來來回回地忙碌著,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如此一個安寧靜謐的江南午後。
細雨如絲,雨中開始飄起層層水霧。團團水霧中忽然透出了一縷殺氣,七名道士從水霧中走出,在茶棚外一一站定。七名道士身上穿的是普通道袍,上面看不出門派出身,為首一名老道看上去五十左右年紀,慈眉善目的,隻眼中透著一絲精光。茶棚外雨絲蕭蕭,卻無一滴雨珠能夠落在七人身上。
為首道人看到茶棚中的男子,登時面露喜色,向他行了一禮,微笑道:“能見到虛無師兄,也不枉我在江南這一帶跑這一個月了。虛玄掌門十分想念虛無師兄,可否請師兄隨貧道回山,免得我這個做師弟的難辦。”
“有何難辦的?”虛無忽然笑了起來。
他相貌英俊中又帶著陰柔,這一笑起來說不出的好看,卻又透著一絲陰森森的詭異。在他那雙光暈流轉的眼眸注視下,茶棚外群道忽然覺得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目光所及之處,似有一雙冰涼的手正在輕輕撫摸著群道的肌膚。
除卻為首的老道外,其余六名道人面色都是一變,不由自主地將本己暗中提聚的真元更向上推了一層。這一下群道再也無法不露行藏,驟發的真元一時間激得天空飄落的雨絲紛紛倒飛而出,其利如針,在周遭事物上刺出無數細洞。
虛無抬眼向天,望著遠方的天際,陰冷地道:“我這次叫你們過來,是讓你們給虛玄那老鬼帶句話,就說我在外面呆得夠了,自然會回青墟宮去和他算一算幾十年來的舊帳。行了,現在都給我滾吧!”
為首那老道笑容已有些尷尬,道:“虛無師兄,這一句話恐怕有些不好帶。還請師兄隨我們回山吧,不然的話……”
他話沒有說完,但言外之意己十分明顯。余下六名道士也不再掩飾,紛紛手握劍柄,真元凝聚,周身毫光隱隱。茶棚老者一見,唬得手一抖,大鐵壺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他撲的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神仙。
虛無左手放在桌上,欣長白晰的手指開始輕輕敲擊桌面,平平淡淡地道:“你既然叫虛玄老鬼師兄,那也該是虛字輩的了。我不管你叫虛什麽,怎麽腦筋還如此不靈光?我敢放出氣息召你們過來,那就是有把握殺光你們。你還真以為是自己找到我的不成?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你就要怎樣?若不是看在虛玄老鬼自身難保,想給他留點人手份上,單憑你這一句話,我早就拔了你的道基。想動手的話就來吧,反正你下山之前應該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是什麽下場,要不要賭一次?”
那不知道叫虛什麽的道人笑得已是十分難看,聲音也從圓潤渾厚變成有如老鴉夜啼。他乾笑了半天,也沒笑出什麽決定來。虛無依舊望著天邊,手指敲擊桌面的頻率越來越快。
那道人終於下了決心,向虛無施了一禮,道:“既然如此,那虛度不敢強請師兄,這就告辭了。還望師兄念及同門之誼,日後多回青墟宮看看。”見虛無毫無反應,虛度歎息一聲,一揮手,攜著六道再次沒入重重雨霧之中。
虛無隻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遙望著煙雨艨朧的官道盡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那茶棚老頭嚇得太過厲害,癱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
江南的雨,如煙如霧。
古道盡頭又現出三個隱約的身影。行得近些時,可以看出中間的是一個素面朝天的妙齡女孩,側坐在一匹高大白馬上,一身青衣與這江南風光相得益彰。
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護衛,均生得極為高大,遠過常人。她雖然坐在馬上,也不過與二人平齊而己。二護衛各具異象,一路有說有笑,伴著那女孩緩緩行來。那女孩淺淺笑著,偶爾答上幾句話,一雙明眸望著雨霧深處,心思也不知飛到了哪裡。
一團團的雨霧撲面而來,粘上了她的青絲,潤了她的面頰,也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似十分享受這雨這霧,就這樣悠然的策馬徐行。
一名高大黑壯的護衛向前望了望,高叫一聲:“那邊有個茶棚,也不知有些什麽好茶!”
另一個瘦些的護衛曬道:“這荒山野嶺的地方能有什麽好茶?你真是癡心妄想。”
前一個護衛道:“這你就不對了。這裡山清水秀,茶就是求個新鮮原味,才是應時對景。何必非選好茶?”另一個護衛倒沒想到他會有這麽一番道理出來,競一時無言以對。
啪的一聲,虛無手中茶杯忽然被他捏得粉碎。他蒼白如紙的面龐上泛起兩抹暈紅,顯了三分病態出來,全身顫抖不己,雙眼剛剛睜開一線,又立刻閉上,就似是生怕看到了什麽一樣。
虛無身體抖得越來越是厲害,左手五指如彈琵琶般在桌面上敲個不停,敲擊聲如同戰鼓。
那兩名護衛眼力顯然很是厲害,隔著層層雨霧己然注意到了茶棚中的異狀。二人互相一望,各擎法寶在手,擋在了那女孩的馬前。
黑壯護衛喝道:“七聖山龍象、白虎天君在此!這位姑娘乃是道德宗與雲中宗的貴賓!敢問前面是何方高人?”
“不要說話……不要看這邊……”虛無如同生了重病一樣,臉上忽青忽紅,全身透出驚人的高熱。他喃喃自語著,有如失心瘋了一樣。
沿古道而來的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馬上坐的則是青衣,三人正在前往無盡海的路上。青衣說要看看沿途風光,是以三人才如常人一樣沿古道慢慢行來,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虛無。
白虎龍象二天君悄悄互望一下,臉色已有些變了。他們除了自虛無身上感到一絲詭異的陰寒死氣外,根本無從測度虛無的道行。乍一看上去虛無就如一個全無道行的普通人,可是任由二天君如何以神識探測,發出的神識都是有去無回,這比完全沒有回應更要恐怖三分。虛無就象是一片巨大的陰影,無所不吞,幾乎將二天君的魂魄都給吸了出來。
二天君這麽一叫,青衣的心思也從茫茫遠外收了回來。她順著二天君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座茶棚。在這一刹那,青衣與虛無之間的茫茫雨霧忽然散得千千淨淨,青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虛無那有如女子一般的俊美面容。
青衣目光如水,落在虛無身上的瞬間,虛無心中暗歎一聲罷了,終於張開了雙眼,於是看到了似水做成的青衣。
龍象白虎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於是各自虎吼一聲,身上寶光乍現,真元己提到了極處,拉開了誓死一搏的架式。誰知他們架勢剛端好,茶棚中早不見了虛無的身影。二天君心中大駭,四下張望,又運足了神識搜尋,可又哪裡搜得到虛無的行蹤?兩位天君正在惶急之中,忽然聽得身後近在咫尺處傳來一聲幽幽歎息,聽聲音正是虛無。
二天君登時嚇得僵住,動都不敢動一下。這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就似赤身立在雨中,身內每一道真元流轉都逃不過虛無的眼睛。只要他們稍稍一動,虛無隨時可以將他們送上西天。可是身後的青衣怎麽辦?
白虎天君仍在權衡利弊,龍象天君低吼一聲,己強行慢慢轉過身來!然而眼前所見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
虛無足不點地,飄立在青衣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青衣挽著馬韁的手。而青衣則安然端坐馬上,正自打量著虛無,一點也不畏懼這個道行深不可測、行事詭異乖張的大魔頭。自虎天君終於轉過身來,同樣呆住。江南古道上一時靜到了極處,只能聽到團團煙雨飄落時那似有還無的細潤聲音。青衣伸左手挽了挽早己被雨霧沾濕的發絲。
她這麽一個輕微的動作卻打破了那微妙之極的平衡。白虎龍象二天君隻覺得口中乾澀,全身真元震動,繃緊的心神幾乎就要斷裂。他們此刻就算明知不敵,也是要動手的。可是以往遇上強敵,還會多少知道些是如何落敗的,以及落敗後將會有什麽境遇,但虛無本身就是一大片吞噬一切的陰影,根本無從知道落在他手上的下場會如何。而且二天君本能地不想落入虛無手裡,一旦落敗,則寧可自殺。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念頭出自哪裡,應該只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青衣這麽一動,虛無十指指尖立刻急速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他似是用了極大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向青衣的左手看上一眼,而仍只是死盯著她那挽韁的右手。
“這是右手?”虛無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嗯,是的。”青衣答道。
虛無又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動一下?”
青衣握住馬韁,隨意向上提了一提。
青衣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己讓虛無承受不住。他立刻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這就夠了,足夠了!”
青衣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夠了?那我走了。”
她也不等虛無回答,策動座下白馬,緩緩向前行去。虛無停在原地不動,內心反覆衝突掙扎,突然喝道:“不許走!”青衣果然停了馬,只是問道:“你要我留下來?”
她這麽一問,立刻又讓虛無陷入一片慌亂,他急道:“不不!你走吧,暫時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等我平靜下來,自然會再去找你。”
青衣嗯了一聲,又向前行去。虛無忽然又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急忙叫道:“等一等!我該到哪裡去找你?”
“若是你有那個膽子,就到無盡海來找我好了。不過小心叔叔打斷你的腿。”青衣早己帶著二天君遠去,那清澈語聲依然在空中悠悠回蕩著。
雨更加的細密了,古道上飄起一團團的水霧,將虛無鬢發衣衫打濕,他卻渾然不覺。
虛無一大步邁入茶棚,一把拎起看茶老頭,道:“那是右手!”
“是,是……”老頭抖得不成樣子,能說出兩個字來已經是奇跡了。
虛無續道:“世上竟還有這樣一隻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不行,我一定要去無盡海!不,不,再等幾天再去。現在去的話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一定!可是這樣一隻好手,隻平靜幾天又怎麽會夠?”
他自顧自說了半天,這時才想起一件大事,又將那老頭拎到身前,問道:“無盡海在哪?”
老頭早就嚇得魂不附體,這一次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拚命地搖著頭。虛無這時清醒了些,將老頭放在地上,身形一閃間己失了蹤影。
過了半天,老頭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向著虛無消失的方向叫道:“客倌,茶錢……”
“夫人,您又要入殿啊?”一名看守鎮心殿的甲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黃星藍嗯了一聲,就向鎮心殿裡行去。兩名護殿甲士面露猶豫,但還是不敢阻攔。鎮心殿平素由太璿宮管理,如今太璿宮是由黃星藍當家作主,這些護殿甲士雖有獨立判斷的職責,但也不敢阻攔她入殿。
當的一聲悶響,鎮心殿兩扇大門沉重地關上。
左首甲士悄悄地道:“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最近半個月以來,夫人已經是第八次入殿了。”
右首甲士道:“管那麽多幹什麽?也許夫人身有要務,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我們的職責只是看守此殿,放持有令牌的人進殿。夫人不是給我們看過了令牌嗎?”
左首甲士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夫人只是第一天給我們看過令牌,以後就再也沒拿來過。而且你看夫人每進一次鎮心殿,面色就會難看幾分。這鎮心殿下關的可是……可是那個妖怪,夫人會不會已經……”
右首甲士哂道:“你真是大驚小怪。夫人臉色雖然難看了些,可是真元豐足,道行未損,有什麽打緊的?再說太璿宮出了這麽多事,夫人臉色能好看才是奇怪了。”
左首甲士眉頭緊皺,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鎮心殿下的甬道,黃星藍半個月來己走了多次。初時她還是十分猶豫,但每走一次甬道,都會想起不久之前殷殷曾經日日在這裡穿行,於是動搖的心志又變得堅定。
石牢之中,蘇姀仍然面壁而立。黃星藍尚未進入牢室,她就淺笑道:“夫人這一次恢復得好快,才用了一日功夫就真元盡複,看來夫人真是愛女心切。可是這最後一枚釘子不大好拔,夫人可是想好了?”
黃星藍在石牢中站定,咬牙道:“我早就想好了,只要你不食言就好。”
蘇姀輕輕一笑,轉過身來,道:“夫人都已經走了這麽遠,眼看著就要到地頭了,怎麽反而怕起來了?反正這不過是一個賭局,願不願意賭完全看夫人你的意思。如果夫人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
黃星藍笑了笑,道:“我為什麽要停呢?現在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若不能救回殷殷,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反正就算我賭輸了,也不過是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給你,你仍是離不了這鎮心殿,有什麽大不了的?”
蘇姀道:“既然黃夫人已經想清楚了,那就開始吧。”
說罷,蘇姀水袖一擺,石牢內一片冰霧湧過,立時換過了一副景象。牢內那面青石壁上血跡斑斑,因為年代久遠,這些血跡早己變成了紫黑色。蘇姀那九條巨大柔軟的狐尾有七條已經脫了束縛,正在空中緩緩揮舞著。每一條狐尾都有一個巨大創口,有的看起來仍是觸目驚心,創口邊緣血肉模糊,焦成一片。有的創口則要好得多,最小的一個創口已經合攏,只是上面還未重生狐毛,依然露著粉嫩的肉。石壁上仍然釘著兩條狐尾,暗青色的巨釘在石牢陰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猙獰恐怖。
黃星藍閉目不語,默運真元,片刻後忽然斷喝一聲,周身真元如山洪海嘯般進發!待她雙眼重開時,瞳孔己變成了暗金色,這正是真元己運至極處的標志。
道德宗三清真訣有一項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即是真元修至一定境界時,修道人一旦運使真元到了極處,自身會由此而生特異體相,也被稱作法相。法相越明顯,意味著道行就越高。也有一些宗派的道法修到後來同樣能夠體生異相,然而三清真訣所生的法相本身即帶有一兩樣特殊威能,可以大幅提高修道人自身道法的威力,這又是其它宗派道法所不具備的妙處。比如黃星藍施法時雙瞳會轉化成星眼,雖不會給她帶來新的法術,但可以穩定道心,能夠大幅提升在極限狀態下施展道法的成功可能,也是一項非同小可的法相。
道德宗修士每人能夠修成的法相各有不同,完全是根據個人的天賦、因果、道行、機緣而來,修成法相前誰也不知自己會有何種法相。因而一些初時看起來資質平庸的弟子在辛苦修入上清中段後,說不定會生成一樣甚至是數樣威力強大的法相,從而一躍升天,成為具備大神通的修士。
此前黃星藍拔釘時,還從未現過星眼。不過釘住蘇姀狐尾的九釘自成一體,海拔一枚難度都會驟增,現在黃星藍已經拔出了七枚巨釘,在拔第七枚時她己然盡了全力,若不用上星眼,這第八枚釘是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的。
不過每八枚釘已經是她要拔的最後一枚了。
蘇姀一身道行全在狐尾上,每放得一根狐尾,她就會恢復一些道行。黃星藍己查過典藉,知道以蘇姀天狐的修為,隻消放出八根狐尾,她就能魂魄離體,跨越三界壁限,深入陰司地府尋找殷殷。第九枚釘是不能拔的,只要這根釘在,蘇姀就離不了鎮心殿石牢。以蘇姀的道行,如果九尾皆獲自由,才有可能自行拔去此釘。不過以蘇姀八尾的道行,就算不動心術,隻憑妖力真元硬殺,己足以擊殺黃星藍於當場,所以黃星藍才會有剛才那一番話。
黃星藍運功完畢,手己伸向了第八枚巨釘。蘇姀知現在是關鍵時候,靜靜地看著黃星藍施法。
黃星藍的手距離巨釘尚有尺許,兩枚青釘就同時亮起,釘頭上浮出一層層的文字,瞬間就在釘頭周圍布下一層青紫色的電網,將釘身護在其中。電網一成,邊緣就與蘇姀狐尾摩擦不定,劈劈啪啪的激出大蓬電火。電芒如針,既禦外敵,也刺狐尾。蘇姀雖然容色不變,然而幾根揮舞在空中的狐尾尾尖也略有卷曲,顯然痛苦難當。
黃星藍淡金色的雙眸越來越亮,臉色反而逐漸蒼白了下去,唇上更是全無血色。她的手己然半入電網,但每前進一分,都比以往要艱難數倍。她隻覺得體內真元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泄而出,轉眼間就耗去了大半,可是指尖距離釘頭仍有四寸左右。黃星藍從過往經驗中所知,最後的幾寸最是艱難,每前進得一寸,青釘禦敵的法力就會越強。
拔前幾枚青釘時,黃星藍尚能舉重若輕,輕松化解青釘上所附道術。但到了第八枚釘時,她再無余力防護自身,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蘇姀所受之苦。
黃星藍哪曾受過苦?
青釘電火看似尋常,實則從質性上來說己近於天炎,每一道電火入體,都直接沒入魂魄,直要把三魂七魄攪到翻江倒海,才算罷休。第一絲電芒入體時黃星藍就痛得幾欲暈去,好在總算挺了過來,等到第二下時,己痛得徹底麻木了。電芒刺在她從未操持過粗活俗務,白膩如玉的素手上,將絲絲刻骨痛楚直傳入心底。她本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這種痛苦,但一想殷殷的魂魄尚在地府中孤苦無依地遊蕩著,心中立時憑空生了無限勇氣。
黃星藍的手在電火中一寸寸地向前伸著,在指尖觸摸到釘頭的刹那,體內忽生一陣虛弱感覺,這是真元己然見底之兆。
她摸到了青釘,卻己無力拔出。
黃星藍對此早有準備,她取出一個血玉瓷瓶,以拇指頂開瓶塞,將瓶中三滴藥液滴入口中。藥液一沾上她的唇舌,立刻化成一縷輕煙,被悉數吸了進去。黃星藍蒼白的臉龐瞬間湧上一抹紅暈,周身各處經脈玄竅中真元如泉湧出!她素手上泛起一層淡淡黃芒,將電芒都阻擋在外,然後一把握住青釘,在陣陣極難聽的吱吱嘎嘎聲中,青釘被一分一分地拔了出來。
石牢中驟然閃過一大團電火,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當的一聲,一枚己失了光澤的青釘從黃星藍指間滑下,落在了石牢地上。黃星藍面色又從紅潤轉為蒼白,而且這一次還帶上了隱隱病態的青色。
蘇姀十指如梳,梳理著新獲自由的狐尾,一邊道:“你用了這麽猛的靈藥,可是會真元大損的呢!”
黃星藍若無其事地道:“損點真元又有什麽?最多花上十幾年也就練回來了。”
蘇姀點了點頭,輕笑道:“那你準備好受死了嗎?我被你們關了幾百年,總得殺幾個道行高的出口惡氣。”
黃星藍上前一步,伸頸待死。哪知道蘇姀一根冰指自頸中劃過,沒給她帶來分毫損傷,反而將一縷奇異的感覺送入她體內。這縷感覺如霧如幻,暖洋洋的又有些癢癢的,就似……
春思。
黃星藍大吃一驚,登時後退幾步,滿面飛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萬料不到世上這還有這種事,哪怕是一個陌生男子如此對她,都不會令她如此吃驚。女人與女人之間,怎麽也會有這等事?
見過黃星藍如此窘態,蘇姀掩口輕笑,然後道:“想不到堂堂黃夫人也會有怕的時候!唉,可惜我在這裡立了幾百年,已經沒什麽火氣了,殺不殺人實在無甚區另,且放你這一回吧。”
黃星藍驚魂稍定,這才發覺體內虛弱之極的真元不知不覺間己穩固了許多,看來日後道行受損也極為有限。回想起來,這自然是蘇姀一指之功。想到蘇姀尚有一尾被釘在石壁上,黃星藍心中不禁又驚又喜。驚的自然是蘇姀妖力之強遠出她意料之外,喜的則是既然蘇姀妖力衝天,那營救殷殷的把握又大了許多。
“你何時去救殷殷?”黃星藍心切問道。
蘇姀輕撫著自己的狐尾,柔柔地道:“不要心急,要再等上幾個時辰我的妖力才能盡數恢復。等我到了地府,我倒要看看酆都城中那些個不成器的家夥,究竟哪個會有那麽大的膽子,敢來欺負我蘇姀的人。”
黃星藍大吃一驚,立刻倉皇而逃。
重登莫乾峰前,紀若塵仰望峰頂,隻覺祥雲瑞靄重重疊疊,比下山前還要濃鬱三分。他望了片刻,才向顧清示意可以上峰了。
“若塵,有什麽不對嗎?”顧清素來細心,紀若塵表情中些徽的異常也不會逃過她的注意。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莫乾峰上的靈氣比應有的要濃了幾分。且看這些雲團霧氣分布,似乎其中隱藏了一個卦象,可惜我在卦象上修為不夠,實在看不出這預兆著什麽。”紀若塵皺眉道。
顧清也向莫乾峰頂望去,微笑道:“我可是什麽都看不出來呢。”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很可能是我看錯了,上峰吧。”
二人相攜登峰,然而峰頂雲圖卻始終在紀若塵心中徘徊不去。以顧清的眼光都看不出雲圖中藏有什麽預兆,那峰頂祥雲就應該只是一片孤雲,沒什麽特殊意義。然而紀若塵一顆心始終放不下,總覺得那幅雲圖預示著什麽。他越是細想,心中就越是不安,似乎什麽不期望的事情就要發生一樣。而且顧清看不懂雲圖還可以有一層解釋,那就是雲圖預示之事與她有關,所以她才會靈識大降,看不清雲圖含義。
紀若塵心中忐忑,直到登上莫乾峰頂,再也看不清峰頂霧靄雲圖,才算稍稍心安一些。
一回山,紀若塵就依例先行拜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正在閣中練字,看上去滿面紅光,心情顯然正是上佳。
見紀若塵入閣,紫陽真人含笑招呼道:“若塵回來了?來來,看看為師這幾個字寫得怎麽樣?”
紀若塵站在紫陽真人身旁,見那幅掛軸上寫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字字中正平和,筆力含而不露,乃是四平八穩的好字。紀若塵於書法上並無多少造詣,但於這四字中卻隱隱看出指點神州的雄心大志,不由得脫口叫了聲好。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將手中毫筆放下,道:“為師修為不夠,還是在字中露了心意,算不得是好字。”
紫陽真人向紀若塵望了望,又道:“若塵,你好像滿腹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紀若塵沉思片刻,實不知該當從何說起自己的擔憂,於是問道:“師父,這一次回來,我看到莫乾峰的靈氣似乎渾厚了許多,卻不知是何緣故?”
紫陽真人道:“原來是這事。我道德宗上承天運,因此當此萬物複蘇之時,會有八方靈氣來聚,祥雲霧靄多些也是正常的。”
紀若塵疑惑道:“依著常理,萬物複蘇之際該是驚蜇之後,現在才是深秋,離驚蜇還早著呢,師父怎麽會這麽說?”
紫陽真人撫須道:“按常理來說當然如此。但現如今篁蛇現世,大亂將生,天時地氣早就發生了變化,靈氣大亂,再不按以往規律行事。若沒有這幅神州氣運圖,任你道法通天,也算不準天地靈氣究竟交匯於何處。你己探明了第一處靈穴所在,這幾日來為師據此已推算出地脈靜極而動,萬物蒙蘇,天心思變,人心浮動,眼看著大變就在眼前了。”
紀若塵愕然道:“天下不正是太平盛世嗎?”
紫陽真人道:“盛極而衰,自古己然。”
然而紀若塵仍有不解:“俗世興衰與我們修道之人何乾?”
紫陽真人微笑著拍了拍桌上書軸,道:“平時自然是沒什麽乾系的,但這一次有所不同,天下太平這四個字可不是憑空來的。當然為師道法粗淺,也可能有看錯的地方。嗯,我看你面上愁容未減,應該還有心事,不妨直說。”
紀若塵猶豫了一刻,才說出自峰頂祥雲中隱隱感應到有預兆一事。紫陽真人聞言肅容道:“為師也觀過峰頂祥雲,但並未看出任何有兆之相。不過若塵你與眾不同,此時或許是你法威初顯之時。來,你且不要著急,先將此次東海之行所遇之事一一道來,為師為你參詳參詳。”
紀若塵於是將東海所遇之事一一道來, 隻瞞過了文王山河鼎相關情節。
紫陽真人沉吟良久,方道:“若塵,依為師之見,此事一是與你在昏迷中所收的陣圖有關,二該是與你天賦有關。若你道行再進一步,所生法相多半與卦象陰陽有關,很有可能就是道典中所載的玲瓏心,可以由此勘破過去未來事。當然你此刻道行尚淺,該是那陣圖引動你部分潛能,才會有如此之相。只是你現在所能看到的征兆多半模糊不清,似是而非,暫且不必理會。刻下根本之道,乃是精進道行。隻消三清真訣有進益,眼前疑惑將來自然會一一得解。”
紀若塵點頭稱是,然而心中那一大塊陰雲非但沒有消去,反而越來越重了。
他告了退,就要離去之際,紫陽真人又叫住了他,沉吟道:“若塵,你三日之內就又要下山了,有一事本來不想說與你知,但你已經歷練了這麽久,心智也成熟了許多,為師覺得還是告訴你的好。前些日子景霄真人之女殷殷於太璿宮自盡身亡,景霄真人本是風中之燭,被此事一激,沒幾日也就過世了。你與太璿宮淵源頗多,這幾日有空還是過去看看吧。”
“什麽?”紀若塵失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