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一側身,從右方衝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衝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於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岩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覆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隻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一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於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鬥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周三尺。刹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只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松平常,實則凶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裡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佔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豔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布異樣的豔紅,凌厲衝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谷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拚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回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嫋嫋余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余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台!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台,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乾。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台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雲台這一劍。雲台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雲台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台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只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台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象。雲台思前想後,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台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台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台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雲台在空中叱喝一聲,周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台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台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台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台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衝撞得尙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遞不進吟風身周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裡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余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裡外,斷崖上,此時空余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鑽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湧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岩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症。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隻覺得全身發冷,喂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 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麽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台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